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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1)

一朝离别,爱人的魔力更加强了。我们的心只记着爱人身上最可宝贵的部分。远方的朋友传来的每一句话,都有些庄严的回声在静默中颤动。 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通信的口吻变得沉着,含蓄,好似一对已经受过爱情磨炼的夫妇,因为过了难关,手搀着手走着,对于他们的前途和脚力很有把握了。各人都相当的强,足以支持对方,领导对方;也相当的弱,需要受对方的支持与领导。 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他本来不愿意再去,可是自己发的这些愿有什么用呢!他知道在那边依旧能找到葛拉齐亚的影子。情势的发展,仿佛和他暗中的愿望串通一气,把意志推翻了,使他看到在巴黎还有一件新的义务等着他。消息灵通的高兰德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的小朋友耶南正在胡闹。素来溺爱儿子的雅葛丽纳不想管束他了。她精神上也在经历一个苦闷的时期,自顾不周,没有心思再管儿子。 自从那次可悲的情变把她的婚姻和奥里维的生活一起毁掉以后,雅葛丽纳闭门不出,过着很稳重的生活。巴黎社会扮着伪君子面孔,把她当作瘟疫一般隔离了相当时间,又来亲近她,她可是拒绝了。她不觉得为了自己的行为在这些人前面有什么惭愧,也认为毋需向他们负责:因为他们比她更要不得;她坦坦白白做的事,在她所认识的女子中,有半数是无声无息的,戴着家庭的假面具做的。她觉得痛苦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爱人。她不能原谅自己在这么贫弱的世界上失去了象他那样的爱。 这些遗恨和痛苦慢慢的减淡了,剩下来的仅是一种郁闷,一种瞧不起自己瞧不起别人的心理,还有是对儿子的爱。她因为所有的爱没有地方可发泄了,便统统倾注在母爱里面,使她对儿子一无办法,没有力量抵抗他的任性。为了破解自己的懦弱,她硬要相信这是向奥里维补赎罪过。在某个时期内她可以对儿子温柔到极点,然后又厌倦了,马上不闻不问;一忽儿她用着苛求的,过分烦心的爱和乔治纠缠不清;一忽儿觉得腻烦了,什么都由他做去。她明白自己教子无力,心里懊恼得很,但并不改变方法。等到她偶尔想要把做人之道依着奥里维的精神改塑一番的时候,结果真是可叹;奥里维的悲观主义对她母子俩都不合适。她想只用感情来控制儿子。这当然是对的:因为两个人不管怎么相象,除了感情以外究竟没有别的联系。乔治·耶南很受母亲的吸引,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姿态,她的动作,她的柔媚,她的爱。但他觉得精神上和她是完全陌生的。在母亲方面,直要到青春期的第一阵风吹起来,把儿子吹远去了,她才发觉这情形。于是她惊异,愤慨,以为他的疏远是由于别的女性的影响,便很笨拙的想消灭那些影响,结果反而使他离得更远。其实他们一块儿生活的时期,素来各转各的念头,对于双方的分歧点抱着自欺其人的幻想,因为有些表面上的共同的好恶而以为彼此相同;但等到孩子从模棱两可的、留着女性气息的阶段转入成人的阶段,那些共同的情感就没有了。雅葛丽纳很心酸的对儿子说:“我不知道你究竟象谁:既不象你父亲,也不象我。” 这样她更使他体会到两人之间的不同;他暗中还因之骄傲,同时也有点焦躁不安的情绪。 上一代跟下一代对于彼此格格不入的成分,永远比对于彼此接近的成分感觉得更清楚;他们都需要肯定自己的生命,即使要用不公平的行为或扯谎做代价也在所不惜。但这种感觉的强弱是看时代而定的。在古典时代,因为文化的各种力量在某一个时期内得到了平衡,——好比由陡峭的山坡围绕着的一块高地,——所以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水准并不相差太大。可是在一个复兴的时期或颓废的时期,那些或是往上攀登或是往陡峭的山坡冲下去的青年,往往把前人丢得很远。——而乔治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正在攀登山峰。 在思想上,性格上,他没有过人的地方:无论学什么,能力都差不多,成绩没有一样是超过中上的。可是他入世的时候,已经毫不费力的比他的父亲,——比那个在短短的一生中消耗了一笔不可估计的智慧与毅力的父亲,高出了几级。 他的理智在世界上才睁开眼来,就看到了周围这一片仅仅有几点眩目的微光的黑暗,一大堆的可知与不可知,敌对的真理,矛盾的错误,为他的父亲不胜烦躁的摸索过来的。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一件武器可以使用,那是奥里维从来没认识的:他的力。 他的力?从哪儿来的?……那是一种神秘的现象:一个贫弱到昏昏入睡的民族突然复活泼来,好似山中的一道急流到了春天突然泛滥一样……他怎么使用这股力呢?是不是也要拿去开发现代思想这个迷离扑朔的丛林呢?不,那对他毫无吸引力。他还觉得有许多潜伏的危险在那里威胁他。它们曾经把他的父亲压倒了。与其再来一次同样的经验而回到悲惨的森林中去,他宁可放一把火把它烧了。凡是奥里维为之着迷的,讲着明哲的理论或是表现神圣的疯狂的书,例如托尔斯泰那种虚无主义的怜悯,易卜生那种以破坏为能事的骄傲,尼采的那种狂热,瓦格纳的那种壮烈的富于刺激性的悲观主义:他才看了一眼就又忿怒又惊骇的掉过头去了。他恨写实派的作家在半世纪中把艺术中间欢乐的成分都消灭了。可是笼罩着他童年的凄凉的梦影,究竟不能完全抹掉。他不愿意向后回顾,但明明知道影子就在后面。因为太健康了,他不能用上一个时代的懒惰的怀疑主义把不安的心绪引到别的路上去;他痛恨勒南和阿那托·法朗士一派的玩世气息,认为是自由思想的没落,没有快乐的笑,没有翩翩的幽默:那种可耻的方法只适用于做奴隶的人,因为不能斩断铁索,就拿着铁索玩儿。 他太刚强了,不能拿怀疑来满足自己,同时又太懦弱了,不能由自己来确定什么;但他需要确定,一心一意的追求着。而社会上永远有些沽名钓誉的人,空头的大文豪,投机的思想家,利用青年们这个顽强的、苦苦追求的欲望,大吹大擂的叫卖他们的解毒剂。这些大医生个个都在台上喊着说,只有他的补药是好的,别人的全是不好的。其实他们的秘方都是半斤八两,没有一个卖药的肯费心去找什么新方子。他们都在柜子里搬出些破烂的药品。所谓万应灵丹,有的是旧教教会,有的是正统的王室,有的是古典的传统。还有一般开玩笑的家伙,说只要恢复拉丁文化就能把所有的病都给治好。另外一批说些教傻子们听了发呆的大话,一本正经的提倡地中海精神,(过一晌也可以提倡大西洋精神呢!)俨然以新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命,以反抗北方与东方的蛮子自命……说来说去无非是废话,东拣西拾的废话。那好比图书馆中的底货,被他们拿来随便望四下里播送。——年轻的耶南象他所有的同伴一样,到一个一个的贩子那边去听他们的夸口,有时也受着诱惑,走进棚子,然后大失所望的退出来,有点儿羞愧,因为糟蹋了金钱与时间,只看到衣衫破烂的老丑角。可是青年人的迷梦不容易醒,相信确定的事一定会找到的,所以听见一个新的贩子说有什么新的希望出卖,又跑去上当了。他是真正的法国人:天生的爱好秩序,但非常挑剔。他需要一个领袖,可是对无论哪个领袖都受不了:他的铁面无情的讥讽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批驳得体无完肤。 在他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告诉他谜底的人的时候,他等不及了。他不象父亲肯一辈子以探求真理为满足。他的烦躁的年轻的力需要精耗。不管有无理由,他要打定主意,要行动,要使用他的精力。先是旅行,艺术,尤其是他拚命吸收的音乐,成为他间歇的如醉如狂的消遣。人长得很俊,又是早熟,又受到许多诱惑,早就发见了外表那么迷人的爱情的天地,便用一种富有诗意的,贪馋的,兴奋的心情跳进去。但这个善于钟情的少年,天真与贪得无厌的程度简直没有分寸,所以不久就对女人厌倦了,需要行动了。于是他对体育着了迷:每样都要试,每样都要玩。凡是斗剑和拳击的比赛,他无不参与,又是赛跑与跳高的全国冠军,当着某足球队的队长。他和几个象他一类的青年疯子,有钱而抖漏的家伙,在汽车竞赛中比胆量;其荒唐激烈的情形等于死亡的比赛。随后他又丢下一切去搞新的玩艺。群众的飞机狂把他传染了。在兰斯举行的航空大会中,他和三十万人一起呐喊着,快乐得哭了,觉得自己在这个庆祝欢呼的场合和全人类结合了。人和鸟一样的在他们头上飞过,把他们也带到了空中。自从大革命的黎明时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这些民众举眼望着天空,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给打开了……——年轻的耶南说要加入征略天空的队伍,使母亲听了大吃一惊。她哀求他,甚至于命令他放弃这个危险的野心。他却只管独断独行。雅葛丽纳以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站在她一边的,不料他只嘱咐孩子小心一点;其余的话,他断定乔治决不会听,要是他处在乔治的地位也不会听的,他认为即使能够,也不可以阻挠那些年轻的力量,不让它们有健康而正常的活动:要是这么办了,它们可能回过来毁灭自己。 雅葛丽纳不能听天由命的让儿子逃出掌握。她真心以为自己已经把爱情放弃了,可是没用,她仍少不了爱情的幻象;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行为,都染着爱的色彩。多少做母亲的人,都把不能在夫扫之间或情人之间发泄的热情移在儿子身上;一朝看到儿子对自己居然满不在乎了,不再需要她们了,精神上的痛苦就跟情人的欺骗和爱情的幻灭没有分别。——这一下对于雅葛丽纳又是一个新的打击。乔治可完全没觉得。青年人万万想不到周围发生着什么感情的悲剧:他们来不及看到;自私的本能教他们头也不回的望前直冲。 雅葛丽纳自个儿把这个新的痛苦吞了下去。直到日子久了,痛苦慢慢的解淡了,她才存到释放。同时她的爱也跟着解淡了。当然她始终爱着儿子;但那是一种远远的,没有幻想的情爱,因为明知这情爱是无用的,所以她对于自己的感情和儿子都不以为意了。她这样忧忧郁郁的挨了一年,他一点没注意。然后,这颗遭逢不幸的心既不能死,也不能没有爱情而活下去,就得造出一个对象来让自己爱。于是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热情;这个情形,在某些女性,特别是一般最高尚最不容易让人高攀的心灵,到了成熟时期而没有采到人生的美果的话,常常会发生的。她认识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就被她神秘的吸引力抓住了。 那是一个女修士,年纪和她差不多,专做救济事业的。人长得高大,强壮,有点儿臃肿;褐色的头发,脸上的线条很好看,很鲜明;眼睛极精神,一张阔大而细腻的嘴巴老是在微笑,下巴的长相表示性格专横。她聪明过人,没有一点感伤气息,象乡下女人那么狡猾,对实际的事务很精明,再加上南方人的想象力,目光远大,必要时也会把尺度看得很准;神秘主义的气息和老公证人那样的阴险混在一起,特别有种韵味。她是惯于支配人的,而且支配得不着痕迹。雅葛丽纳立刻被她迷住了,对救济事业热心得不得了。至少她自己这么相信着。女修士安日尔知道这股热情为的是谁;挑起这一类的情绪原是她最拿手的本领;表面上装做没注意到对方的热情,骨子里她却是很冷静的拿它去献给她的上帝和她的救济事业。雅葛丽纳把金钱,意志,感情,统绕捐献了出来。她变得慈悲了,因为需要爱而变得有信仰了。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她着了魔。只有她自己没觉得。乔治的监护人开始担心了。连一向很慷慨,糊涂,不注意金钱问题的乔治,也发觉了母亲被人利用,大为懊恼。他想和她恢复从前的亲密,可是太晚了;两人中间已经隔了一重幕。他把这个情形归咎于妖术作祟,对于那个他称为阴谋家的女人,甚至也对于母亲,公然表示气愤之极。他认为母亲的感情是他的私产,决不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侵占。他可没想到那是自己放弃了才被人侵占的。这时他非但不想法把它争回来,反而对付得很笨拙,使人难堪。母子两个都是脾气急躁,性情激烈的人,不免交换一些难堪的话,加深了原有的裂痕。而安日尔左右雅葛丽纳的力量倒反因之更加巩固。乔治便象脱缰的野马一般望外跑了,只管忙着玩儿。他去赌博,输了很多的钱;并且一边乱搞,一边还故意在人前招摇,为了好玩,也为了报复母亲的胡闹。——他和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家里的人是熟的:高兰德早就注意到这个漂亮青年,想在他身上再试一试她风韵犹存的魔力。她知道乔治的种种荒唐事儿,觉得挺有意思。表面上她虽很轻佻,人确是通情达理,好心也是真的:由于这两点,她发觉了这个疯疯癫癫的青年所冒的危险。又因为她知道自己决计救不了他,便通知了克利斯朵夫。他接到信就赶回来了。 克利斯朵夫是唯一对年轻的耶南有点儿影响的人。影响并不大,而且是断断续续的,但因为无法解释,所以这影响尤其值得注意。克利斯朵夫属于昨日的一代,正是乔治和他的伙伴们以非常激烈的态度反抗的一代。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个暴风雨时代的最高代表之一,而青年人对于暴风雨时代的艺术和思想都存着猜忌的敌意。凡是新的《福音书》,小型的先知和老魔术师嘴里的符咒,向一般老实的年轻人布送的、连罗马连法国连全世界都能挽救过来的灵验如神的秘方,都与克利斯朵夫无缘。他忠于自由的信仰,不受任何宗教的拘束,不受任何党派的影响,不受任何国家的限制,——可是这种信仰已经不时行了,或者还没有重新时行。最后,他虽然已经把国家问题摆脱干净,但在巴黎究竟是个外人,因为照当时的风气,每个国家的人都是把外国人看做蛮子的。 年轻的耶南,轻浮,快活,最恨扫兴的人,一味喜欢作乐,喜欢剧烈的游戏,极容易受当时那一套花言巧语的骗,因为筋骨强壮、思想懒惰而倾向于法兰西行动派的暴力主义,①同时又是国家主义者,又是保王党,又是帝国主义者,——(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心里却只佩服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凭着早熟的经验和得之于母亲的灵敏的感觉,他早已认出克利斯朵夫是了不起的,他自己的社会是一文不值的,虽然依旧割舍不得这个社会,也不因为它一文不值而减少自己的兴致。他白白的拿运动和行动来麻醉自己,父亲的遗传始终没法摆脱。他常常会突然之间有一阵空泛的不安,觉得需要替自己的行动确定一个目标:这便是从奥里维身上来的。还有使他去接近奥里维曾经爱过的人的,那种神秘的本能,也是得之于奥里维。 --- ①《法兰西行动》为近代法国最反动的日报,创于一九○八年。 他去探望克利斯朵夫。生性爱说话,甚至有点儿嘴碎,他喜欢讲自己的事,从来不管克利斯朵夫有没有时间听他。克利斯朵夫可听着他,毫无不耐烦的表示。但随着乔治突如其来的上门,打断了他的工作的时候,他就心不在焉了。他的精神会溜走几分钟,把胸中的作品润色一下,然后再回到乔治旁边。他对于这种情形觉得很好玩,正如一个人提着脚尖回到屋里,没人听见。但也有一两次,乔治注意到了,愤愤的说:“你怎么不听我啊?” 于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马上很温柔的听下去,并且听得格外用心,借此表示歉意。乔治说的故事颇有发嘘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听到某些胡闹的事不由得笑了:因为乔治无话不谈,并且坦白程度使人对他毫无办法。 可是有些笑话在克利斯朵夫是觉得笑不出来的。乔治的行为往往使他很难过。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圣人,并不自以为有教训别人的资格。乔治的风流韵事和挥金如土的作风,还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愤慨的事。他最难宽恕的,是乔治把自己的过失看得轻描淡写,非但不以为意,还认为挺自然。他对于“道德”的观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对于他那一类的青年,男女关系只是一种自由的游戏,无所谓道德不道德。只要相当坦白,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顾虑周详),就够得上称为诚实君子了。他决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认真,给自己找麻烦。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为然。尽管不愿意强迫别人跟他一样看法,他究竟不是个宽容的人,从前那种火岂不过减掉了些,有时照旧会发作的。他不能不把乔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实不客气对他说出来。乔治不比他更有耐性。两人常常吵得很凶,接着便几星期的不见面。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这样的生气决不能改变乔治的行为,而硬要一个时代的道德去适合另一个时代的标准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机会又发作了。对于我们依靠了一辈子的信仰,怎么能怀疑呢?那简直是放弃人生了!干吗要假装想着自己没有的思想,去学邻人或敷衍邻人呢?这是毁灭自己而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最要紧的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应当有胆量说:“这是好的,那是坏的。”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对于已经做了的坏事,不妨宽大为怀,如果你愿意。对于将做未做的坏事可决不能放松。 这态度当然是对的;但乔治决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后才告诉他。——那时……那时,除掉不声不响的存着责备的心,象一个明知不会有人听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这个淘气的孩子,耸耸肩膀笑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逢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就要沉默好一会。乔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双出神的眼睛,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赛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乔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觉得体面。克利斯朵夫难得搬出乔治告诉他的心腹话来埋怨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在眼睛里默默的交换了几句以后,他气哼哼的摇了摇头,然后讲一桩似乎跟刚才的事渺不相关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时是真实的,有时是虚构的。乔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恼与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显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认得的),经历着一些和他类似的错误。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怜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语,这种洒脱的态度倒反加强了故事的作用。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样,用着同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达观同样安定的心情。这点儿安静的气息把乔治感动了。他就是来找这种气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仿佛一个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脚的躺在大树底下。火辣辣的阳光使人头晕眼花的刺激没有了。和气恬静的气氛象翅膀一样张盖在他身上。眼看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挑着那么重的人生的担子,乔治自己的骚动也平静了。听着克利斯朵夫说话,他整个的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不是始终听着的,往往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游魂到哪里,克利斯朵夫的笑声老是在他的周围。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对他仍旧是陌生的。他心里奇怪克利斯朵夫怎么能忍受那种精神上的孤独,怎么能跟艺术团体,政治党派,宗教党派,任何集团都不生关系。他问他:“你从来不觉得需要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吗?” “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克利斯朵夫笑道。“我们在外面不是很好吗?你整天跑在外边的人,倒说要把自己关起来!” “啊!精神是和肉体不同的,”乔治回答说。“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别人一同思想,接受同时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则。我羡慕从前的人,古典时代的人。我的朋友们要恢复过去美妙的秩序是对的。” “没勇气的家伙!”克利斯朵夫说。“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灰心的人!” “我并不灰心,”乔治愤愤的争辩。“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灰心的。” “不灰心又怎么会怕你自己?怎么!你们需要一种秩序而不能自己来创造吗?你们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们不能自个儿走路吗?” “先得把自己的根种在土里,”乔治非常得意的说出这句当时流行的话。 “要把根种在土里,难道树木就得给装在箱子里吗?这儿有的是泥土,大众可用。把你的根插进去罢。找出你的规则来罢。在你自己身上找罢。” “我没有时间,”乔治说。 “你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乔治先是不服,后来终于承认,要他瞧自己的内心的确没劲。他不懂人家怎么会对此津津有味:靠在这个漆黑的窟窿上面张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险吗? “那末把你的手让我拿着好了,”克利斯朵夫说。 他说着便好玩的揭开窟窿的盖子,让乔治对人生的现实而悲壮的境界看了一眼。乔治马上倒退了一步。克利斯朵夫笑着把风洞重新关上。 “你怎么能这样过活的?”乔治问。 “我不是活着吗?并且很快乐呢,”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老看到这个,我会死的。”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们的运动健将原来不过如此!……好吧,你别瞧就是了,倘使觉得头脑不够结实的话。反正没有谁强迫你。向前罢,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着要一个主子在你肩膀上打印,象对付牲口一般。你等什么?信号早已发出。装鞍的军号已经吹过,马队已经在前进了。你只要管着你的马。快快的归队,向前奔罢!” “往哪儿去呢?” “往你的队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抓住空气,降伏原素,冲破自然界的最后一批堡垒,你得逼空间后退,逼死神后退…… 台太尔已经把天空试探过了……①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这句话吗?能不能把它解释给我听? 他已经渡过了阿希龙……② -- ①神话载:台太尔为希腊大建筑家,被囚于克兰德迷宫,乃以羽毛与蜜蜡造成翅翼而遁。 ②神话载:阿希龙为地狱之河,今作死亡解。 “……瞧,这便是你们的命运,你们这般幸运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应当负的英勇的责任说得明明白白,乔治不禁诧异的问道:“既然你感觉到这些,干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呢?” “因为我另有任务。去罢,孩子,去干你的事。尽管追出我,只要你能够。我吗,我留在这儿,我要担任警戒……你读过《天方夜谭》,该记得其中有一个精灵,象山一般高,被关在压着所罗门印玺的箱子里……哎,你知道没有,精灵就在这儿,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就是你不敢低下头去瞧一瞧的那颗灵魂。我跟我同时代的人,我它搏斗了一辈子,我们没有把它打败,它也没有把我们打败。如今我们和它都在透一口气,彼此瞪着眼,可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对咱们的战斗都很满意,等着休战期满。你们哪,你们该利用休战的机会养精蓄锐,预备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们尽量的快活罢,享受这个短时期的休息罢,可是千万记住,你们,或是你们的儿子们,有一天从征略大业中回来的时候,应当回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边而为我在旁监视的精灵搏斗。这搏斗,虽则中间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战,但直要等到两者之间有一个被打倒的时候才能结束。你们应当比我们更强,更幸福!……——目前,你尽管玩你的运动,如果你愿意;你得活动你的筋骨,锻炼你的心志;别发傻劲,把你跃跃欲试的精力为一些无聊的事浪费掉:放心,你现在所处的时代早晚会用到你的精力的。” 克利斯朵夫说的话,乔治并没记着多少。他胸襟相当宽大,足够容纳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但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还没走完楼梯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可是他仍旧有种甜美的畅快的感觉,即使在产生这种感觉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却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东西。(他心里一无信仰,对什么都是一笑置之。)但要是有谁敢毁谤他的老朋友,他是会拚命的。 幸而没有人在他面前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否则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 克利斯朵夫把风向看得很准,不久它果然转变了。年轻的法国音乐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这一点使克利斯朵夫对法国音乐的好感多添了一个理由,但法国音乐界对他绝对不表同情。他在群众之间那么时行,决不能使那些闹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青年和他携手;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牙齿格外的长,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们的凶恶放在心上。 “他们多么认真啊!”他说。“这些孩子正在磨练牙齿呢……” 比较之下,他几乎更喜欢他们,而讨厌那般因为他的声名而来巴结他的小狗,——好似杜契尼说的:“一头猛犬把①头伸在一只奶油钵里时,就有小狗们来舐它的胡子表示庆贺。” ----- ①杜契尼为十六至十七世纪的法国诗人,讽刺作家。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剧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开始排练。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报上有攻击他的文章,说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预定上演的一个青年作家的剧本无限期的搁下去了。那记者不胜愤慨,认为这种滥用势力的事应当由克利斯朵夫负责。 克利斯朵夫跑去见经理,对他说:“你没预先通知我。那怎么行呢?你该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剧先上演。” 经理大惊小怪的嚷着,嘻嘻哈哈的拒绝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维了一阵,对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轻蔑到极点,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绝对不能卖座。 “那末你干吗收下来呢?” “一个人不能每样事都逞着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时候,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舆论。从前,那些青年尽管叫叫嚷嚷,谁也不理会的。此刻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挑拨一般国家主义派的报纸来攻击我们,把我们叫做卖国贼,劣等法国人,倘使我们不幸而没对他们的少壮派表示钦佩的话。哼!少壮派!就谈少壮派罢!……要不要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真是够受了!群众也是够受了。他们用那种挽歌来叫你头痛!……脉管里没有一滴血,对你老唱着弥撒祭,描写爱情的二重唱简直象追思祈祷……倘若我糊里糊涂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剧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戏院亏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来就完了,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谈咱们的正经罢。你呀,你的大作是准会叫座的。” 接着又是一大片恭维。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气冲冲的说:“我决不上当。如今我老了,成功了,你们便利用我来压倒青年人。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压倒我。要不先上演那个青年的剧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经理举起胳膊向着天,回答说:“你难道不明白,倘使我们听了你的话,人家岂不以为我们被报纸的攻击屈服了吗?” “那对我有什么相干?” “随你罢!第一个吃亏的还是你。” 于是人家开始排练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同时也不中止练习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一部是三幕的,一部是两幕的;戏院决定拿它们在同一晚上演出。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拨的人见了面。他要亲自报告这个消息。那青年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表示没齿不忘。 经理全副精神的对付克利斯朵夫的剧本,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法阻止。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没有被照顾到,克利斯朵夫却一点都不知道,只参加了几次排练,觉得作品很平常,随便表示了一些意见,人家也不表欢迎;他便至此为止,不再顾问。此外,经理又要那位新进作家把作品删节一部分,倘若他愿意马上演出的话。这种牺牲,作者先是很乐意的答应的,不久却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剧本完全失败,克利斯朵夫的大为成功。有几家报纸竭力攻击克利斯朵夫,说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个年轻而伟大的法国作家;他们说歌剧院为了巴结德国大师而把法国作家的音乐割裂了;而这个德国大师是妒忌一切新兴的明星的。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想道:“他会答复他们的。” “他”可是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批评剪了一部分寄给他,附了一句话:“你看到没有?” 他回信说:“遗憾之至!那位新闻记者太关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最好还是别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里想:“他说得对,这个胆怯鬼。” 于是他把这件事象他所谓的“置之脑后”了。 但那个难得看报,而且除了体育新闻以外都看得很马虎的乔治,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击克利斯朵夫最剧烈的文字。他认得那个记者,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决斗,一剑刺伤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边吃中饭一边从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这件事,马上气都塞住了,饭也没吃完,就赶到乔治家里。出来开门的就是乔治。克利斯朵夫象一阵狂风般卷进去,抓着他的胳膊,愤愤的摇着,破口大骂。 “畜生!你为了我去跟人打架!谁允许你的?你这个小子,你这个糊涂虫,居然来管我的事!难道我自己管不了吗,嗯?你以为占了便宜!你给这个坏蛋面子,跟他决斗。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这一下他变了一个英雄了,知道没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断定你是依着你的老??,冒冒失失的去干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怜虫!我简直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 乔治早已笑得象疯子一般,听了最后一句威吓的话,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为我替你出了气,你这样的骂我!下回我攻击你,也许你会跟我拥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乔治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然后又说:“我的孩子!……对不起。我老糊涂了……可是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跟人打架,亏你想得出!我们犯得上跟这种人打架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 “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乔治说。“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可不许,听见没有?倘使你再闹这种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报否认你,我要把你……” “取消继承权是不是?好,随你罢。” “得啦,乔治,我是央求你呀……你这么来一下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几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简直数不清;但对于那些流氓,我比你认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现在他们要侮辱你,先要把他们的毒舌掂掂斤量了。” “嘿!那些小子对我有什么相干?他们说的话,我都一笑置之。” “可是我并不一笑置之。你只管你自己的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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