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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狱中二十年——沙漠中的一年(2)

  4月末的一天早晨,我们被火急火燎地弄到阿格德兹。那是沙漠中的一个小村,靠近扎戈拉和乌阿尔扎扎特。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可以通过警察们的只言片语,获知这次急匆匆的转移的原因。村民们开始在窃窃私语,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人,感到非常气愤,竟然让孩子们遭受株连,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

  我们乘坐小型带篷的卡车不间断地行驶了18个小时。车窗玻璃都用柏油给涂抹黑了。对我们的态度变得严厉了,不许我们下车,甚至连下车小解都不容许。我们轮流地在一只装奶粉的空罐子里方便。

  天黑后,我们到达了一座贫穷落后的小村庄。我们被关在村长的家里。我们在村长家里被关了整整一个月,屋子里黑漆漆的,从未走出屋去。屋外,生活在继续,简单而平静。我们可以听见屋外传来的泉水叮咚,风拂树叶,儿童戏耍,女人欢笑,群狗狂吠。这些熟悉的声音,既远又近,我们听了,心如刀绞。

  我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为了消磨时间而烧饭做菜,慢慢地吃。妈妈点着蜡烛烧点好菜,我则帮着做些弟弟妹妹们爱吃的摩洛哥薄饼。我还弄到几只癞蛤蟆,看它们仓皇逃命,还安排弟弟妹妹们比赛放屁,逗得他们笑破了肚皮。他们竟以为是身在夏令营,而且我也参加进去,与他们一块儿玩。

  可是,对于舒适的缺乏、环境的肮脏、军被的僵硬、卫生设施的不存在、床铺的一张挨着一张,我真的感到苦不堪言。还有,我那被惯坏了的女孩的习惯……

  为了苟延残喘,我不得不在脑子里进行漫游。我拿起地理书,让弟弟妹妹们围着我坐成一圈。

  “‘这趟旅行’之后,”我对他们说道,“我们将一起前往加拿大定居。”

  我在幻想着去这个国家。我详细地对他们描述加拿大的森林、湖泊、高山、雪原、河狸。他们越是不信,我就越发地试图让他们相信。连我母亲也憋不住参加进来了。

  “不,不去加拿大。”她说道,“那地方太冷,而且又太远……家里的亲戚朋友怎么办呀?他们以后怎么去看我们呀?

  我们还有一些可去的地方。

  一天早晨,布阿扎跑来了,告诉我们说在《巴黎竞赛报》上,人们在谈论我们和他。他似乎非常自豪,自己因此而走进了历史。他的消息让我们萌生了一线希望。如果媒体提到了我们,那就是说我们还能活下去。世界舆论是不会长久地容忍这种不公正存在的……

  我们对人性始终充满着幻想。

  对于我来说,这次新的监禁标志着一个重要的阶段。刚到阿格德兹时,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我还没想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女囚了。可是,我受到了女囚的待遇,而且,今后,无论去到哪里,我都将被视作女囚,我现在已确信无疑,我的厄运不会终止。

  5月底,我们回到了阿沙,我们的生活条件有了变化。在军营外面,有一片荒地,在我们离开期间,在那儿,用预制板搭建了一座极其简陋的房屋。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是土灰色的,不过,它却比那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军营要坚固得多,想必正因为如此,才加紧搭建了这座房屋的。有人还不想让我们死,还不到时候。于是,我们便搬到那座新屋去住了。

  这座屋子有一个大门、一个客厅、一个带淋浴的卫生间,以及沿着走廊并排着的几间房间。我们都有各自的房间。与先前的屋子相比,我们觉得几乎是住进了王宫了。远方,见到的只是天空,以及一座座的山峦。我们有权利在这片荒地上散散步,但卫兵们始终寸步不离地围在我们的身边。

  其实这与我们从前的生活相比,变化也不是那么大。就我记忆所及,我外出时,身边从没断过卫兵。我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负责我们安全的警察带着枪在周围巡逻。只不过在这儿,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在监视我们罢了。再想到那座村子里去走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此外,无论我们如何请求,都不允许我们寄发信件或收阅信件。我们曾央求一名看守让我们去见一下我爷爷,那看守倒是满口答应下来,但却并未遵守自己的诺言。

  我的一个妹妹发现了一个翻板活门,我们便决定往下去探一探,说不定可以挖通一条地道。这使我们脑子里浮现出越狱的念头。可是,我们还没来得及从梯子上往下走去,突然被成千上万只蟑螂给包围了,墙上、地窖里爬得满处皆是。

  夏季来临,噩梦开始了。白天,树荫下,气温竟高达60度,太阳直射铁皮屋顶。夜晚,沙地里、石头中,白天所蕴藏着的热量往外散发着。我们头顶上的铁皮屋顶被热气熏得发出可怕的声响。我们热得就像是待在蒸笼里似的,所以我们整晚整夜地待在屋外。

  为了能够稍微睡上这么一小会儿,我们把被单浇湿了裹在身上,而且还得不停地往被单上面浇水。我们用湿布把水罐包起来,以保持罐里的水的清凉。幸亏,没给我们规定用水的限量。

  随着旱季的到来,沙漠的风也随之而来。窗玻璃被大风刮破,沙子刮进屋里,积成了堆儿,弄得我们满身满脸都是沙土。不过,沙子也把那些满身毛绒绒的极有剧毒的大蜘蛛给撵跑了,它们具有保护色,与土地的颜色混同,很难发现,危险极了。屋子里蝎子也很多,足有几千只,床下、墙上、被单里,到处都是,让人防不胜防。妈妈和我到处又擦又洗,以便把蝎子赶跑。军营里的人见了总要笑话我们我们并不知道蝎子喜欢潮湿。布阿扎的妻子被蝎子蜇过,他对此耿耿于怀,因为我们奇迹般地从未被蜇过。

  为了白天日子好熬一点,让它尽量地短一些,我们上午也在睡觉,这么一来,我们往往会熬夜,一直熬到天亮。我们没事就说说笑笑,讲讲故事什么的。当天气终于凉快点时,我便安排做游戏,让弟弟妹妹们分分心。我搭建了一座小城,让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担任一个角色。苏卡伊娜扮演犹太女裁缝,如同我们在摩洛哥犹太人区所见到的那样。阿代拉蒂夫充当她的助手。

  拉乌夫开了一间比萨店,大门上拉了一条横幅:“比萨大王”。在他的店里吃饭,必须付钱。玛丽亚扮演女理发师,而我则担当美甲师、修脚师、美容师。妈妈扮演的是来自世界各国的顾客,她每天都要光顾这些店家,每天都来美容、量体做衣、吃比萨。

  我又想起了宫中的那些情景:在导演别人禁止我过的生活的情景。

  通灵者

  布阿扎管束得越来越紧,因为他害怕受到拉巴特方面的责难。接着,他便开始虐待我们。他经常威胁我妈妈,他在我们面前已经失去了冷静。

  一天早上,他不知何故在大发雷霆。他开始大吼大叫,声音大极了,连假牙都差点儿喊得掉下来:

  “我在各地的监狱都干了40年了,可是我监管的全都是男人呀!现在倒好,最糟糕的事情落到了我的头上:让我残害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这可不是我该干的活儿,我这辈子都未曾想到过要让我干这等事!……”

  他非常激动地走了出去,气尚未消,嘴里仍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告诉我们说,他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他似乎是如释重负了似的。然后,他就对我们说道,村子里有一位非常灵验的通灵者,能预知未来,从不出错。那位通灵者想必是替他预测到他即将离开这里了……

  于是,布阿扎的态度变了,变得更加和蔼了,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替我们把那位通灵者给请了来。

  来人是个好好先生,看不出他的年龄来,脸部歪曲,身子拧着,佝偻着,站都站不稳,走路也不利索。他的肚子和下巴都快接触到地面了,而且双手双脚都不甚灵活,像是瘫痪了似的。几个警察把他抬起来,像个包袱似的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他由一位村妇陪着,是个柏柏尔女人,肤色灰暗。她揭去了面纱,把用具放在那个老头面前。那是一个干面筛子,骨制的,里面放有面粉,主顾们要把手放在面粉上。

  通灵者仔仔细细地研究了面粉上的手印。可是,他竟是个瞎子……他用柏柏尔语跟我母亲说话,可是我母亲却听不懂他所说的语言。她的出生地中阿特拉斯地区的人说的话与大漠里的人所说的话有所不同。我父亲是极少数能操这一带的4种土语的人之一。

  通灵者极其困难地在表述着,他一张嘴就要流口水。陪同他来的那个村妇把他说的话翻译给我们听。他一开始说道,我脸上有伤疤,不可以在太阳地里晒。我们一听,惊奇万分,因为他是看不见我脸上的疤痕的。他随即给了我一盒软膏,说道:

  “你把它抹在脸上,时间长了,疤痕就会消失的。这种东西是专门去除疤痕的。”

  他还补充说,还得同时用上一些磨成粉末的干变色龙,与骆驼奶调和在一起,每天往鼻子里滴上几滴。我真的照他的话做了,这法子还真的挺见效。

  然后,我们便立刻让他跟我们谈一谈我们将来的命运,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健康已不是那么关注了,我们的心全都系于未卜的前途。

  “我们何时才能走出这个人间地狱?”我们问他道:“我们何时才能与我们的亲戚朋友们重相见?我们何时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们向他提出了一系列的令我们焦虑的问题。这时,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还都早得很呢,而且将来还要更加的可怕,”他说道,“但是,奇迹将会出现,全世界都将谈到这件事的。你们最终将会得到你们所希望的……不过,我得提醒你们,这将是漫长的。”

  妈妈要求他告诉我们当下我们会怎么样,但他并没有回答。那个村妇告诉我们说,自从他被魔鬼缠身之后,他就不再对人明示眼前的情况了。他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们,我们是有人保护的,因为我们是先知的后代,我们不会被病痛过分地侵害的。他的这一预言也是正确无误的。

  每当我们陷于迷茫之中时,每当我们陷于沮丧绝望之中时,每当我们中间有哪一个扛不住了时,我们就用阿拉伯语重复那个失明老者的话语:

  “将有奇迹出现,将有奇迹出现。”

  这句预言使得我们坚持了20年。

  在我们身陷囹圄的头几年里,我总是梦见国王,而没梦见过我父亲。我在梦中又见到了王宫、嫔妃以及我的怪相、我们的笑声、我同国王的独处、我们享受的时刻。

  我从未梦到过自己那幸福的以及后来那遭殃的家庭场景、父亲之死以及随后的葬礼。我在梦中没有怨恨,没有对抗及反叛,有的只是那童年的美好回忆,然而这美好的回忆却被人无端地夺走

  我突然惊醒过来,心里充满着羞耻感和罪恶感。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很不是滋味,我无法将我的这种凌乱的心情与我的家人交流。即使讲给他们听,他们也没法理解。

  无疑我要比我的弟弟妹妹们能更好地忍受这艰难的20年,因为我一进监牢,便已经明白孤独无助意味着什么。

  对于我来说,由一个刽子手抚养,并且这么长久地感受着对他的既爱又恨的复杂心情,简直是一种无尽的痛苦。一开始,我对国王的心情是复杂的,是讲不清道不明的。我的亲生父亲企图谋杀我的义父,他因此而送了命。这是一个悲剧,是我的悲剧。

  有的时候,我搞不清该对谁感到遗憾,也搞不清该为谁而哭泣。我是在宫中被培养造就的,我的一切都应该归功于一开始便教育我的那个人。可是,我又非常地爱我的亲生父亲。我脑海里思绪万千,我不断地在倒退回去。我在寻找原因,我在“我本不该”的想法之下,想要重塑历史。

  诚然,我把哈桑二世当做我的义父始终尊崇着,但是,自他开始迫害我们的那一天起,我就把他看做是个暴君而在痛恨他了。

  我因他对我们的仇恨而痛恨他,我因自己的生活被他给破坏了,因我母亲的痛苦,因我的弟弟妹妹失去了幸福童年而痛恨他。

  我因他犯下了无法弥补的罪恶而痛恨他,他竟然把一个女人及其6个子女(其中最小的还不满3岁)在非人的条件下关押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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