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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狱中二十年——比尔—杰迪德苦役监(1)

  (1977年2月26日~1987年4月1g日)

  险恶开端

  我们的行李全搬到了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我们坚持要把我们心爱的鸽子带上,一起离开塔玛达格特,但是,它们却搞不懂,我们坐车走,它们在天上飞,如何跟着呢?

  弟弟妹妹们四下里跑着去逮它们,逮着一只,便立刻装进藤条篮子里。玛丽亚、苏卡伊娜和阿代拉蒂夫笑得咯咯的。这次转移对他们来说有点像是做游戏似的。而我们这些大人,我们感到的是害怕,一句话,忧心忡忡。

  有一件事把我们给吓傻了:警方要把我们两两一组关进车窗涂上柏油的装甲车里。他们很粗暴,对我们推推搡搡,还用刺刀逼迫着我们,催促我们上车。妈妈拒绝我们被分隔开来。她又喊又叫,又哭又闹,还不住地哀求。最后,警察们终于让了点步,想必是担心把事情闹大了,无法收拾。最终妈妈同我两个弟弟一起,米丽阿姆同阿苏拉和阿利玛一起,我则同妹妹一起。

  在我们乘坐的那几辆车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警察把我们推坐下,差点把我们推一个跟斗。我们把装着我们的那些宝贝鸽子的篮子放在跟前。我们没能把它们全逮着,所以有一些没能带来。我们对面坐着两个端着刺刀的辅助部队的士兵。

  现在,连我的小弟小妹们也沉默着,不说话了。气氛变了。塔玛达格特监狱的新头头名叫波洛,不是个善良的人。他是几个月前调来接替其前任的,那时监督我们的辅助部队的士兵人数增加了三倍。这种新的防范措施是因为据说有一支神秘的突击队,从阿尔及利亚来,企图劫狱。起码我们是这么猜想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把我们从塔玛达格特转移出去。

  不管怎么说,反正与往常一样,没有人对我们作过任何解释。我们只是希望,波洛可别跟着我们去我们新的关押地点。

  旅途花了24个小时,越往前走,越让人胆寒。我们一直被监视着。即使我们下车方便时,监视的人也不离左右,他一直待在我们附近,看着我们方便完了。

  时值2月,趁着车速放慢之际,我把脸贴在汽车的一条缝隙上往外望去,只见树上都挂着横幅,庆祝国王登基纪念日,这说明国王的权力比任何时候都是更加强大了。一时间,我又沉浸于回忆之中。在王宫里,这种纪念日是极其幸福的时刻,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突然间,我便回到现实中来,我疯狂地想要弄明白我们现在是身在何处。但是,里里外外全都漆黑一片,我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

  我疲惫不堪,长途乘车弄得我浑身麻木僵直,再加上天气又冷,我在张开大嘴做深呼吸。空气很潮湿,我听见了蛙鸣。因此,我推断我们已经驶离了沙漠,离大海很近。我判断得很正确。把我们押往的比尔一杰迪德军营离卡萨布兰卡40公里。这是我们很晚之后才知道的。

  途中遇到河水泛滥,阻断了交通,汽车无法通行。我们不得不下车,换乘“陆虎”,仍然是3个人一组。我们被蒙上了眼睛,但是,我们仍然来得及瞥了一眼周围的情况。我们到了一个农业区,田地一块接一块。我们发现远处有一农庄。我们是不是要被带到那儿去呀?农庄的主屋四周有栅栏和瞭望台。

  我冷得全身发抖,牙齿打战。在黑夜茫茫之中,宛如在剧中一样,我听见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十分清晰,很有教养,充满着人性,与波洛和辅助部队士兵的吼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人从暗处走了过来。他是伯纳尼上校,负责把我们从一个监狱转移到另一个监狱去。他用他的昵斗篷把我裹起来,还递给我几支香烟,然后又去给我找了几包烟末。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同情之举,我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车子又开了500米。当车队终于停下来之后,我听见有发电机组发出的巨大的轰隆声。

  国王满足我们的请求了。

  我们两眼被蒙着,被带进一所房屋里。有人将门随手带上之后,我们的蒙眼布被解下来了。我们发现这是一个殖民地式的小房子,水泥结构,外形呈L形。

  我们通过一个木质门进到屋里,那木门朝向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旁有一小院,院内种着5棵无花果树,像哨兵站岗似的挺立在那里。有4个门朝向这个小院,那是我们的4间牢房的门;4间牢房在右边拐角上,间间相连;第一间将是妈妈的牢房,与其他3间呈垂直状。

  靠近第一间的牢房,有两棵巨大的棕榈树,树冠相接,形成一穹拱。院墙极高,而且很厚,几乎将天空给遮没。此围墙是与一座设有瞭望台的军营共有的。主屋周围有许多的办公用房,里面住着一些背着枪的士兵。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他们的监视。

  我们随即被告知,晚上,我们不能在一起,必须分开。白天,我们可以见面,可以在一起吃饭,但是,晚上却必须各回各的牢房。妈妈同阿代拉蒂夫在一间牢房,我同妹妹们一间,阿苏拉和阿利玛一间,拉乌夫一个人一间。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哭起来了。妈妈在喊叫,在央求,声称他们无权把她与自己的孩子们分开来。

  “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这个……”

  “夫人,您知道,我对此举颇觉羞愧,”伯纳尼上校非常尴尬地回答我妈妈道,“这个任务将使我一生蒙羞。可是,我接到了命令,不得不遵命行事。”

  从我们各自的牢房来看,今后不会给我们什么好的待遇的。不过,我们对不舒适、脏乱、用具简陋粗糙,早已习惯了。但是,现在的牢房也太肮脏不堪了。墙壁和铁皮门被粗略地漆成了土灰色,而且潮湿得从天花板上往下直滴水。由发电机组发的电,电力不足,光线暗淡、昏黄,而且夜间只发一两次电。褥子也是薄薄的一层泡沫塑料,外面罩上一个脏吧拉唧的布套。

  我们住的牢房,每一间里又有几个小间和一个露天陋室,天花板处只是一些粗铁条做成的栅栏板。这将是我们唯一的新鲜空气的来源。到我妈妈的牢房须上三级台阶。主间里有一个洗漱间和一个高1.5米的杂物间,在半墙高处,须借助一只凳子才能上去。我们剩余的东西全都堆放在杂物间里。

  以前有一扇窗户开着,后来被关死了,还装上了有机玻璃,看不见外面。阿代拉蒂夫人小,可以站到窗台上去,他便把那儿当成了他的观察哨。他用钩针的尖头去刮那有机玻璃,刮出点透明的地方来,把眼睛贴上去,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

  妈妈与阿代拉蒂夫的牢房同我们的一样,刚刚在门上钉上了铁皮。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一扇门是通往我与妹妹们住的那间牢房的。牢房里,除了那个上有铁栏杆的“露天角落”外,还有一间房间,里面放了4张床,只有1个有机玻璃的窗户可以透进些许的光亮来。除了4张床而外,还有1个卫生间、1个壁橱(我们把箱子堆放在里面了)、1间号称“健身房”的角落,以及1间淋浴间,我们用桶弄水来洗澡。这间“洗澡间”与妈妈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

  看守们给我们送来的水是给我们洗漱和饮用的。流到地上的水,因为地面有坡度,都流到一个小地沟里去了。地沟上盖有铁算子,水多时,便把它移开,看着水在哗哗地往下流去。当我们无权再走出牢房时,我们就对着地沟里的水端详,把它当做镜子用。

  妈妈为了照“镜子”便匍匐在地上,我们也仿效她,趴在地上照来照去。我们可以通过水照见自己。几年来,我们就是通过这种方法,而不是通过声音,在与妈妈“接触”。每每在这一时刻,我们彼此都非常地激动,难以抑制,好想互相抚摸一下,拥抱一下,可是,这却是办不到的事情。

  阿苏拉和阿利玛的牢房与我们的紧挨着。她们住的是一间小牢房,在一个屋顶用双层铁栏杆罩住的小屋子里做饭。旁边就是拉乌夫的牢房,其“卫生间”就是地上挖的一个坑,朝向有无花果树的那个院子。对我弟弟拉乌夫的警戒措施更加的严厉。要想走到他所在的牢房,得通过三个门。

  第一次提审是在我们到达比尔一杰迪德两个月后的4月初。与我们所担心的一样,波洛在掌管着这个新的监狱。波洛是个可恶透顶的家伙,毫无人性,毫无良心,他唯拉巴特的命令是从,不折不扣地在执行。他把我们的音响、唱片和书籍全都给没收了。幸亏我们眼疾手快,早有所备,乘他不注意时,捞下了点。

  在他们忙忙乱乱地抄“家”时,我们顺手把麦克风拔了下来,藏在大腿中间。半导体收音机、几本教科书和一些电线,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夹在了大腿间。在这噩梦一般的囚禁日子里,收音机是我们了解世界的唯一的工具。没有它的话,我们可能就活不下来了。

  把我们的牢房抄了个遍之后没几天,这帮恶魔又来了,还带来了十字镐,把胸墙呀、树呀、花呀等等一切有家的感觉的东西全都给刨光了。

  每年,逢到国王寿诞之时,我们都要给他写一封信,求他恩典恩典,赦免我们。7月里,我在我们的信中还夹上几张我画的肖像画,画得还蛮像的,有他的、他儿子的、穆罕默德五世的。

  但是,我从未收到他对此表示感谢的信。信发出后不久,波洛及其爪牙便将我们关进拉乌夫的牢房,直到夜幕降临,才让我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来。我们听见有铁锤等发出的沉闷的声响传过来。当我们傍晚回到自己的牢房时,发现屋里给破坏得没了模样了。他们把我们所有的那一点点东西全都给收走了:我们的小物件、那几本教科书、阿代拉蒂夫的玩具、储存的食物、几乎所有的衣服、妈妈的首饰、我的影集……

  然后,他们放了一把火,把收走的东西全都扔进了火里,而且,还逼着我们在一旁观看。最可怕的是那个凶恶的波洛强行搜查苏卡伊娜,在她身上搜到了收音机的电池。苏卡伊娜受到刺激,引起高烧,卧床不起,病了10天。她还只有13岁呀!

  翌日晨,这帮家伙又来了。他们把我们撵到院子里去。波洛在踱来踱去。

  他对我们说,他知道孩子们非常喜欢鸽子。没错,几年来,这些小鸽子一直是我们的精神支柱。

  “但是,”波洛又说,“鸽子不是用来养着玩的,而是养着吃的。因此,我们将每天杀两只。”

  尽管我们哭着哀求他,可是他硬是我行我素。随后的几天中,他们每天早上都拎着两只死鸽子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决定不让阿代拉蒂夫看见这一幕。阿代拉蒂夫在我们到比尔—杰迪德住下之后的第二天,2月27日,已经7岁了。小小年纪的他,凡事似懂非懂,实在是不能再刺激他了。

  在我们到达这儿之后不久,他就曾经企图自杀过。他带着一辆小自行车,在种有无花果树的院子旁边的那条甬道上骑车玩。我一边在与妈妈说着话,一边在用眼睛瞟着他。突然,我发现他没把稳,摔倒在地。我们立刻冲了过去。小家伙两眼呆滞,而且站不起来。不一会儿,他便昏睡过去。拉乌夫连忙托住他的腋下,扶他起来,我则想法喂他一点散沫花水。

  全家人都惊恐万状。阿苏拉和阿利玛边扯头发边嚎叫3个妹妹全都僵直在一旁,浑身抽搐:我妈妈的样子像是立刻会瘫倒,脸上毫无血色。她一动不动地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无疑过度的刺激让她一下子僵住了,哭不出来。

  我终于找到了一些药,是妈妈藏在一只小药盒里,随时准备让米丽阿姆犯病时服用的。她总是把这药随身带着,真不知道她到底是藏在了哪儿。我把药灌进了阿代拉蒂夫嘴里。

  波洛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来到了我弟弟的床前,发现孩子睡着了,便耸了耸肩膀。他除了向拉巴特汇报而外,不可能做什么的。

  “要是他死了怎么办?”妈妈抽泣着说。

  波洛又耸了耸肩膀,以示回答。

  阿代拉蒂夫是个皮实的孩子。他醒过来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他醒来后说的话让我们震惊。他说自从关进牢房时起,我们的谈话、我们的忧伤、我们的泪水、我们的抗争,他都看见了、听见了。

  他在他那颗过早成熟了的儿童的小脑袋里寻思着:“我只要死了,大家都可以从这个牢房里出去了。”他不想再看到我们痛苦。

  自那一日起,我们决定什么事都得瞒着他。我们不再在他的面前发议论,不再让他看出我们的悲伤,我们将为他创造一种梦幻般的生活,让他相信自己是个好孩子。

  地狱

  在地狱的第一层是属于过去了的事。我们渐渐地跨过地狱的一层又一层。在这之前,我们还能够维持着一种家庭生活,如同蛰居于一个茧里似的,家人之间互相守护着。

  到了比尔一杰迪德之后,就不再有家的感觉了,彼此间难以表述亲情。什么都没有了。

  开始时还算不错,全家人还有机会一起走出去。自早上8点起,各个牢房门便打开来,我们彼此之间尚可以串串门。我们经常聚集在我的那间牢房里。这种相互间的“自由来往”持续了几个月,但是妈妈、拉乌夫和我,心中有数,各自分开的日子迟早会到来的,我们必须对此有所准备。

  这可怕的时刻于1978年年初终于到来了。

  1月30日,拉乌夫20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弟弟他被独自一人关在了牢房里。他不再有权利走出牢房,也无权再见到我们。几天之后,这种情况也落到了我们的头上,借口是我们胆敢喊冷,要求添加一些丁烷。阿利玛和阿苏拉她俩倒是获准每天到院子里去一次,捡拾一点干草,添点火,增加点热乎气。

  在我们被完全隔离之初,我们还可以在不同的时间,分别到院子里去放放风。妈妈每天早上放风到10点钟,然后再轮到我们放风。

  每当轮到我放风的时候,我便走到拉乌夫的窗下,抓住他“卫生间”的铁栏杆,我俩说着一切,其实什么也没说。

  主要是他一个人在说着,他需要表述。他蹲在单人牢房,实在是痛苦不堪。

  他说的话往往集中在我们的父亲身上,集中在他要为父报仇的愿望上。他被这种替父报仇的欲念缠绕着。后来,这种放风就被禁止了。

  我们被没日没夜地分别关在各自的牢房中,饱受虐待,从今往后,没有什么能让我想起我们往日的生活了。我们一下子不再有名字了,全都被编上了号。我们必须学会成为这小小牢房的主人,它将是我们全部生活的空间,是我们的小天地,是我们的仅只是根据季节变化而定的时空。

  妈妈、拉乌夫和我是他们打击的主要目标妈妈是被憎恨的那个男人的妻子;拉乌夫则是他父亲的儿子,他当然是会替父报仇的。在他们看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个儿子去替父报仇。就我们所有的人而言,拉乌夫肉体上所忍受的痛苦最大、受到的责打最多。

  看守现在是清一色的辅助部队的士兵,他们遵守命令,不许客客气气地跟我们说话,不许对我们表示一丝一毫的怜惜。他们必须尽最大的可能去羞辱我们,事无巨细,凡事都要让我们人格受到侮辱。我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我担心他们会杀害我,担心他们会对我拳打脚踢,担心他们会强暴我,担心他们会不停地羞辱我……可是,我又为自己的这种胆怯感到羞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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