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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乌拉从瑞士来纽约之前,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住在这样一个闻起来像药店的房子里。她幻想自己会住在曼哈顿时尚街区一所别致的公寓里,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是这里的房子更便宜,离她所在的学校也近,因此她选择在这儿租了一个房间。当然,租房广告上可没说有个半瘫、性情乖戾的男人也住在这里。她原本打算一个月后搬到别处去,但进一步了解过这个地方后,她改变了主意。这个拥挤的房子,加上其他房客一共七个人,和她平常的三口之家相比更有意思,也更精彩。另外,她相信自己和房东老太太之间已建立起了非比寻常的关系。老太太身上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特殊魅力,乌拉毫无抵抗力地被这种魅力吸引了。这或许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乌拉这辈子都在其他人身上寻找着这种力量,因此她对莉莉亚的喜爱也日渐增多。带着她对生活的各种疑问,从一个年纪更长的女人那里听到答案,更确定了她对智慧的信仰。她从小就一直在寻找智慧的女人,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找到她。她一度认为,这个智慧的女人是她在瑞士遇到的一个土耳其美发师。现在,她确定这个人是莉莉亚。在房东老太太的帮助下,她开始认识到食物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她明白咽下去的每一口食物都会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明白通过食物来传递和接收信息是完全可能的。或许这便是她千里迢迢跑到纽约来的原因。她真正的学习即将在这所房子里开始。

  乌拉发现阿尔尼倒在地板上的时候,莉莉亚正在超市。莉莉亚离开家之前打理好了阿尔尼需要的一切,并嘱咐他不要下床。但是阿尔尼想要去厨房接电话,随后他觉得眩晕,便倒在了地上,耳边还响着阿珰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一看到他躺在厨房地板上,乌拉就赶紧打了急救电话。她一边试图让他平躺下来,一边通知接线员,告诉他这个病人的所有信息。

  正轮到莉莉亚在收银台付款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在巨大的提包里找手机时,收银台的女孩已经开始一边扫条形码,一边往袋子里放东西了。因此,当莉莉亚最后来不及付账就离开的时候,光对不起就说了不知多少遍。她无法在一两分钟内向收银员解释清楚丈夫的情况,因此,也顾不上那个年轻女孩的长脸和咒骂,她不得不赶紧离开,带着极为烦躁的心情去排队等出租车。她想把自己的特殊情况跟队伍前面的那个女人解释一番,看能否让自己先上车。这时电话再次响起来。这次乌拉对她说,救护车到了,已将阿尔尼带到了圣文森特医院。听莉莉亚说完,那个女人回答说:“不行,护理人员不知道情况,只有医生才知道。”电话打完,莉莉亚看到那个女人已经把其中五个袋子放到了出租车的后备厢里,现在正要把剩下的袋子往里塞。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等待了。或许真的没关系,救护车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阿尔尼的身体又出现血栓了吗?莉莉亚之前已经有了教训,知道乱猜不对,而且毫无帮助。

  在把医院名称递给出租车司机后,她任凭自己倚靠在了出租车宽大的座位里,闭上了眼睛。现在她意识到,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她闲着的每一秒都在想弗拉维奥。她发现自己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做和这个年轻男人相关的白日梦,而她一直在忽略这个事实,并把自己的情感仅仅视为平淡生活里对刺激的一种需求。实际上,近几周她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性欲,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她开始再次在镜子面前性幻想——很久以来她都没有这样了。她从来没想过要有外遇,但她还是禁不住会想,要是弗拉维奥近距离地看到她的胳膊,会不会觉得她赘下来的肉很恶心。有一天,她穿上了衣柜里那件存放多年的塑身内衣,外面还套了裙子。她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当然,刚过两个小时,她就确信自己呼吸困难,几乎要晕过去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把塑身内衣从身上扯了下来。她也不能否认,自己不止一次在超市里那些染发产品前停留过。能有深栗色的头发这个想法让她蠢蠢欲动,她不打算否认这一点。看上去那正好衬她深色的皮肤。她甚至在几次下楼前都试着涂上红色的唇膏,并由衷地认为那很适合她。不过每次她都用卫生纸擦掉了,害怕这种突然的变化会让阿尔尼起疑心。

  还不止这些。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把一张空画布从地下室搬到了自己房间,放在画架上。画架在那里静静地等待了很多年。她还没开始作画,但躺在床上时,她会在脑子里勾勒。最终她受不了自己迟迟无法确定要画什么,于是,以婴儿监视器里传出的阿尔尼的声音为借口,拖延了下来。对于已经意识到自己缺少真正天赋的人来说,做不出具有创造力的东西,还有比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更让人满意的吗?偶尔莉莉亚有勇气诚实面对自己的时候,她会承认,以前以孩子为借口也是一样的原因。明明自己不足却责怪别人,这世界上她不是唯一一个习惯这么做的人,知道这一点后她如释重负。

  来到医院后,莉莉亚虽然焦虑,但更好奇,她想知道自己的生活现在将朝哪个方向走。在去九楼的电梯上,她一直在想,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取决于另一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等到出电梯的时候,她已经对自己很反感了。她来到忙碌的信息台,告诉对方自己丈夫的名字。从眼前这个在电脑上查找阿尔尼姓名和病房号的女人的脸上,你根本什么也猜不出来。莉莉亚耐心地等着,不知道在医院工作久了,人就会变乖戾,还是医院本来雇用的就是性情乖戾的人。两分钟后,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女人抬眼看看莉莉亚,告诉她医生还在病人身边,要她等一下。莉莉亚在墙边一排椅子上坐下来,戴上为了方便看购物单而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找到了乌拉的电话。能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她打电话,这种感觉确实让人振奋。打完电话后,医生还没有来,于是她头靠住墙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待莉莉亚抬起几乎已经歪到旁边座椅上的头,费力地睁开眼后,才发现医生正站在她面前。阿尔尼又出现了轻微的脑血管意外,但是目前不用担心什么,他的病情没有任何变化。她问起是否他只是左半身行动困难时,医生说:“是的。”他们今天无法让他回去,因为还想观察二十四小时,不过她没必要留在这里陪他。悲哀的是,莉莉亚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想看到丈夫。她厌倦了去看他那张憔悴的脸。然而,不看一眼就走又不合情理,所以她还是去了他的病房。阿尔尼看起来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眼神随着莉莉亚移动着。虽然他自己没表现出任何爱意,却还是希望她能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的妻子是那种总会体恤他人的人,虽然两个孩子让她伤透了心,她仍对他们很和善。正如他想象的那样,莉莉亚走到他身边,善意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小心地避免碰到手上插着的管子。然而,这一动作没有任何温度,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一种非正式的礼貌表现。阿尔尼多年来第一次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妻子。她看上去穿戴得很精致,比平时都要漂亮,近些年她都不怎么打扮了。她的头发梳向了一边,正如年轻时那样,露出高高的颧骨。他想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从来不对她说什么,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再对他说什么了的呢?她现在甚至都不正视他,只是不停地环顾四周,嘟囔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她说:“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身上不疼吧,是吗?”阿尔尼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起来。对于猜不出自己未来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的这一事实,他不喜欢。尤其令人沮丧的是,以前他总是以自己的猜测能力为荣,像是去猜棒球比赛的得分、总统选举的结果、网球公开赛的赢家等。他甚至不愿去想,剩下的日子可能一直要这样。这是一种囚禁。他被囚禁在一座房子、一间屋子里,靠着一个女人,过这种生活。因此他一直动个不停。他想再次获得自由。

  他知道莉莉亚再也受不了他了,他也受不了莉莉亚。他非但没有感谢莉莉亚为他所做的一切,反而开始记恨她,并且无论白天黑夜,总在最不可理喻的时间提出最不可理喻的要求,仅仅是想发泄一下。显然,他们的婚姻很久以前就失败了,但他们需要这样一出悲剧来让彼此明白,他们无法再生活在一起了。他猜妻子会躲在那些新认识的人背后,在这场噩梦中竭力保持理智。而他呢,别无选择,只能好起来。他意识到,这辈子自己终于第一次有了梦想。阿尔尼从来都不是那种有梦想的人,即便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他总是跟着前面的人走,在现成的生活模式之上,夹带些自己生活的时代所带来的小变化。娶外国女人、从越南收养孩子,并不是因为他思想开放,仅仅是因为那些年出现了这样的新模式。但是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梦想:恢复健康,靠自己过完余生,要安安静静地在自己那十八平方米的屋里生活。

  和阿尔尼待了一刻钟后,莉莉亚回家了。她不知道阿尔尼不回应她是因为不想说还是不能说。她也不在乎了。在家里忍受彼此的存在就容易些,至少有其他事情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不用在这种空荡荡、冷冰冰的房间里,面对面地看着彼此。莉莉亚试着记起丈夫年轻时的样子。这些年,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变得越来越小了。是什么让她爱上他的?她想不起来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一离开医院,她就振奋起来。想到能在没有阿尔尼的家里过一夜,内心充满了喜悦。离他的烦躁和气愤远远的。她不必每一秒钟都提醒自己,他在那扇厨房门的后面,也不用再小心地去说每一个字。她可以和那些年轻人在餐厅来一场盛大的晚宴。肉丸意面、大盘沙拉,再来些红酒,她这么想着。他们甚至可以在壁炉里生上火。她希望每个人,特别是弗拉维奥,能回来得早一点。一想到自己要穿什么,她就感到很惭愧。她开始凭印象回忆起自己的衣服。全都是从慈善商店里买的,既肥大又无趣。她想象着自己身穿一件简单的紧身长黑裙。很多年了,她都没再穿过那种衣服。要是她穿上瘦身胸衣,就没有理由看起来不好看。可惜自从发了福,身材走样后,她就把所有的衣服——包括黑长裙——都塞进了大垃圾袋,便宜卖给癌症护理慈善商店了。现在她也只希望能从衣橱那一大堆烂摊子里分别找出一件黑衬衫和一条黑短裙来。

  她很走运。打过几个简短的电话后,她了解到,每个人都准备早些回家。下午晚些时候开始下的雪绝对帮了忙,房客大都体验过天气不好时打车、等火车有多难。她回到家后,没有去准备当晚的饭菜,而是径直去了自己房间。也顾不上洗澡,她把一些衣服摆到床上,好做出选择。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没品位了呢?从哪儿找来的这些花里胡哨的衬衫和芥末色的半身裙呢?她怎么能买这些破衣服,还自以为在慈善商店里淘得不亦乐乎?她的生活已经变得十分可悲,证据就在眼前。她都记不起上次给自己买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全身上下尽是他人的品位。到头来,自己成了典型的美国妇女,没有吸引力、闷闷不乐、毫不起眼、喜怒无常。她把唯一一件能穿的长裙从床上那个丑陋的衣服堆里抽出来。正如她所想象的,那件裙子不是黑色的,而是棕色的,也不紧身,但至少样式简单。她把所有其他衣服都堆到卧室的一角,准备随后全都扔掉,然后就去洗澡了。她还想把身上浓重的维生素B味儿洗掉,那是遵照医嘱而服用的。

  在餐桌边坐下之前,他们移走了那些靠在壁炉前的帆布,准备点燃那堆在地下室里贮藏多年的柴火。每个人都就座后,莉莉亚擦燃火柴。伴着炉火的第一道光和噼噼啪啪的声响,他们开始进餐。和平时一样,大家随意地聊着。莉莉亚高兴地接受了大家对她发型和装扮的褒扬,禁不住往弗拉维奥那边看过去。如果有人问起,她也不会说自己有什么期许。莉莉亚很高兴,感觉又有活力了,但她不知道如果弗拉维奥伸出手,她能否握得住。而且,坐在年轻人旁边,即便在体力和精神上都感觉年轻多了,还是能看出年龄的差距。不过,今晚她不打算想太多,她想要的是开心,不要过多地分析什么,但是天不遂人愿。

  第一个闻到房间里烟气的是娜塔莉。就在大家都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时,从烟囱里倒窜进来的烟气已经笼罩住了壁炉,接着是整个屋子。没多久,他们就在浓重的烟雾中看不到彼此了。没有明火要灭,但烟气又开始向底层的其他房间散去。弗拉维奥抓住莉莉亚的肩膀,把她拉到了屋外。与此同时,他带着浓重的口音喊道:“大家到屋外去!”并告诉莉莉亚他们必须要报火警。莉莉亚坚持说,他们不需要火警。烟囱很多年没清过了。一定是这个原因。艾德最终下楼来,结束了这场混乱。他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闻到了烟味,根据多年来做保安的敏锐直觉,立刻报了火警。此刻,他朝莉莉亚大声嚷着,问她怎么敢用那个壁炉。那玩意儿很多年没用了,她不知道要清理吗?莉莉亚站在那里,眼睛因不敢看他而直盯着地面,像个小女孩一样,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更难堪:是艾德冲她嚷,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还是未请这位年纪最长的房客下来吃晚餐。说实话,自从搬进这所房子,壁炉就没用过。阿尔尼总是把它当成不必要的奢侈品,而莉莉亚也永远不敢反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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