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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3)

  “纳兹和我给你烤了些苹果合子,妈妈。”

  “哦,是我闻到的这股味儿吗?我想应该烤好了。去看一看,都要烤焦了。”

  医生周一来给奈斯比太太看诊时,她的神志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她不仅记得那天午饭吃了什么,还记得一周前吃了什么。她把所有亲戚的名字一个个都说了出来,甚至记得他们出生和死亡的日子。但她不记得上周六发生了什么。而且,她成功地完成了医生带过来的小测试。医生给十个单词,要求她在十分钟内记住,再问她是哪些单词时,她连顺序都没说错。这种情况下,医生也无计可施,只能对菲尔达说,可能她母亲的记忆有时会出差错。将来可能会发展成老年痴呆,不过还要等等看。最好是把她的日常行为记成日记,这样他们就能更好地了解情况。“那是当然,”菲尔达想,“那正是我们需要的,《妈妈的精神日记》。”同样,她知道医生怎么说她就会怎么做。每当要她执行什么任务的时候,她会确保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完成。医生走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橱柜里拿出一本精装记事本,多年来,希南的单位发了不少这样的记事本。擦去封面的灰尘后,她在标注日期的地方写上“第一天”。记事本的前几页写的都是相当普通的事。然而,记录的内容日渐奇怪,最终变得让菲尔达无法理解起来。她无法判断母亲说的哪些是真的,有时甚至都怀疑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实。最终,在发现记这种日记除了伤害自己外别无用处之时,她打算不记了。而在她弟弟第一次听到奈斯比太太说,父亲其实不是他亲生父亲的时候,也着实吓了一跳。尽管不相信,他还是拿出鞋盒里存放的所有照片,看看他和父亲之间是否真的有家族相似性。直到他看到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甚至还有和父亲一样的秃头时,他才彻底松了口气。可是这仍无法阻止他晚上做噩梦,在梦里管其他男人叫“爸爸”。

  母亲逐渐混乱的神志并不是菲尔达唯一的麻烦。她不辞辛苦地让母亲的身体保持洁净,不会因为整天躺在床上而生褥疮。每隔两个小时就翻动奈斯比太太的身体一次,抹上各种药膏和润肤霜为她做按摩。便盆问题已经到了不能更糟的程度,以致最后她开始给母亲穿上了纸尿裤,至少晚上是这样。每当她想打开窗户,放一放屋里混杂的各种刺鼻气味时,她们便会大起冲突。不,她当然不是要谋害她。谁会因为吹五分钟冷风而丧命呢?不,她没关屋里的暖气。她可以自己用手摸摸看。不,她当然不是在取笑她,没说她是残废。最终,她把奈斯比太太一直戴在头上的穆斯林头巾放到暖气上五分钟,再拿给她,才让母亲相信一直有暖气。每一天对菲尔达来说都意味着一场战争。和自己作战,和母亲作战,和床单作战,和纸尿裤作战。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在她被囚禁的这座房子里,只有一处避难所,那便是厨房。她从布丁里的海绵蛋糕、肉饭里的粒粒面、西葫芦上撒的莳萝以及反季黄瓜里散发出的那股夏天般的气息中寻求慰藉。然而,看到冰箱里存放的一盒盒食物,她却一点也不想吃。那些饭菜和甜食,她闭着眼睛也能做,它们已经无法让她满足了。上次照着食谱做菜是什么时候?上次因为做蛋糕而要测量面粉或糖的用量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不试试欧瑜不断发给她的那些法国食谱呢?西班牙人吃什么?韩国人吃什么?在新西兰,人们真的吃虫子吗?柬埔寨人真的喜欢吃炸蜘蛛吗?菲尔达一想到最后这道菜,不由得把手放到了脖子上,好不让喉咙打战。从烤菜花到炸昆虫,这或许是个难以实现的转变,但是不用那么极端也可以给厨房带来变化。改变烹饪习惯,并不是想换换口味,而是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式来逃离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了。

  长期以来,这是马克第一个没有早醒的周六清晨。相反,他紧紧地蜷缩在被子下,听着雨滴那让人感觉安慰的声音。他的肩上担负着几个月的疲惫。自从克拉拉死后,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面度过的。他走过以前从没走过的路,发现了以前在巴黎从未见过的地方。在他出生和生长的这座城市里,他也不知道还藏着什么。他生平第一次去了阿拉伯人居住的社区。以前他一直很害怕去那里。那个地方完全和他想象的一样糟糕。他自己所住的地区,晚上九点以后就很安静了,而这些街道还闹哄哄的,人们还坐在楼前的大街上。他觉得在一群年轻的阿拉伯男人中不安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他连看也不看他们,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他总觉得警察害怕进入这种街区并没有错。纵火烧车几乎成了这些人的传统。近距离看过这些人住的地方后,马克理解他们是在反抗。然而,每个人的生活不都是自己选择的吗?走在这些地方,马克意识到,他一直过着自己的生活,而没去关注过别人,甚至没问过当前发生了什么。现在,他看到年轻人对生活,尤其是性关系,都持有不同的看法。他想自己和克拉拉拥护的是1968年的自由精神。当时马克只有十五岁,正好赶上那场席卷整个世界的革命风暴所制造的混乱。他对世界政治并不感兴趣,也不怎么懂。但当革命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能加入。1968年5月那次最激烈的事件10就发生在他所在的区域,就在他自己的学校。月底结束的那场暴乱留给后人的是有关人权、性别自由和毒品的传说。所有这些,马克都经历了一点,但看到现在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后,他才知道那时他们多幼稚。

  当他从那些阿拉伯人的街区走过的时候,有几次都被当成是去那里买毒品的法国富人。后来他意识到,法国男人到这里来没有其他原因。不过,他没有跑开。相反,他去了那里的酒吧,听小提琴那优美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他曾和克拉拉在突尼斯听到过同样的马洛夫音乐11。在突尼斯的气氛和这里完全不同。走在巴黎的小巷里,他意识到在突尼斯他们就像是被带去看马戏团的游客。他不得不在巴黎到处走走,才好看到一个真正的北非。

  他还去了皮加勒红灯区,那也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上次穿过那些栗色的布帘进入那种昏暗的地方,去看一个女人隔着厚厚的玻璃板表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坐在售票亭里的男人那儿买代金币的时候,他有些难为情,仿佛这是他隔壁的邻居。和很多男人一样,女人挑逗性的言语和动作总会让他禁不住兴奋起来。十五分钟结束后,他却觉得比来之前更糟,带着一种想吐的感觉离开了。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裸体,还是因为自己花钱去看这么恶心的东西而会想吐。或许,如果他能不去想克拉拉会对此何感,也可以放松下来享受一下。

  最难以应付的是梦境。马克以前从来不知道,梦境的真实性足以把人逼疯。梦是一种模拟,感觉却真实到足以伤人。他从有妻子在的梦境里醒来后,一整天都摆脱不掉那种情绪。他不仅能摸到她的脖子,手指尖还能触到她柔软的肌肤。睁开眼睛后,他会看看自己的手指,好一段时间都无法相信那只是个梦。

  今天,这个周六早上,他终于要放手了。他没有一大早就朝大街走去,也不管那些梦带给他的痛苦,他仅仅是蜷在被窝里。今天是改变他世界的一天,他必须要勇敢,必须首先和自己作战,然后是这个城市,继而是和他所有的记忆。下床前他就知道,这一天过完他一定会身心俱疲,然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逃避生活了。他厌倦了这样不像自己地活着。最终,大约十点钟,他稍微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世界。巴黎灰色的天空从窗帘的缝隙里露进来。他应该以一顿健康的早餐开始这一天。或许可以从弗朗西斯那里买个可口的羊角面包。填饱肚子后,他就不得不动手做决定好的事了。马克今天要重新置办厨房里的一切。他要把橱柜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放进袋子里,拿到二手商店去,然后去杜乐玛买来新的。他要学着做饭。说实话,马克很饿。实际上,他已经饿了几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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