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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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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星期天,医师布拉果沃出人意外地来找我。他穿着军装,军装里面是一件绸衬衫,脚上穿一双高统漆皮靴。

“我来看看您!”他开口说,照大学生那样使劲握一握我的手。“我天天听见人家谈起您,老是打算来找您,如同常言所说,敞开胸怀谈一谈。城里烦闷得可怕,简直没有一个活人,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天的人。圣母啊,天好热!”他接着说,脱掉上衣,只穿一件绸衬衫。“老兄,请允许我跟您聊聊吧!”

我自己也感到闷得慌,早就想在油漆工人以外找个人谈谈。我见了他打心里高兴。

“首先,”他在我床上坐下,说,“我满心同情您,深深地尊敬您这种生活。这儿的城里人都不了解您,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您;因为您知道,这儿的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都是果戈理笔下的那些蠢猪。可是上回野餐,我却一眼就看透了您。您有高尚的心灵,是一个正直而崇高的人!我尊敬您,认为跟您握手是莫大的荣幸!”他热诚地接着说。“要照您这样猛一下子急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那就得经历复杂的精神过程;如今,为了继续过这种生活,坚定不渝地保持自己崇高的信念,您的头脑和心灵必定一天到晚紧张地活动着。现在,作为我们谈话的开端,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认为,如果您把这种毅力,这种紧张,这种精力用在别的事业上,例如用在逐步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或者艺术家上,那么您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加宽广,更加深刻,在各方面都有更大的收获?”

我们畅谈起来。当我们的话题涉及体力劳动的时候,我就表白了这样的想法:为了使强者不奴役弱者,为了使少数人不成为多数人的寄生虫,经常不断地吸取多数人身上的脂膏,那就必须使所有的人,强者和弱者,富人和穷人,没有一个例外,各人为自己,一律参加生存斗争。在这方面,没有比体力劳动,作为普遍的、人人必尽的义务,更好的消灭差别的办法了。

“那么依您看来,体力劳动是人人必须承担的,不能有一 个例外?”医师问。

“是的。”

“不过,要是大家,包括最优秀的人物、思想家、大学者在内,各人为自己,一律参加生存斗争,把时间化在敲碎石头和油漆房顶上,你不认为那就可能给进步造成严重的危害吗?”

“在哪方面会造成危害呢?”我问。“进步的关键在于见诸行动的爱,在于实践道德的准则。如果您不奴役什么人,也不成为什么人的累赘,那么您另外还需要什么样的进步呢?”

“可是请您容我说!”布拉果沃站起来,忽然冒火了。“请您容我说!倘使一只蜗牛躲在自己的壳里致力于个人的道德完善,摸索道德的准则,您把这个叫做进步吗?”

“可是何必去摸索呢?”我生气了。“如果您不驱使您的同胞供您吃,供您穿,给您赶车,为了保卫您而去跟敌人作战;那么,对眼前这种完全建立在奴役上的生活而言,这岂不就是进步吗?依我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进步,而且恐怕是唯一可能的、为人类所需要的进步。”

“全人类、全世界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而您却光谈论一 种受到我们的需要或者暂时的观念限制的‘可能的’进步,对不起,这简直奇怪了。”

“如果照您所说的那样,进步是没有止境的,那就无异于说,进步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说。“活着而又不明确地知道为什么活着!”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这个‘不知道’却不象您的‘知道’那么枯燥乏味。我顺着一道名叫进步、文明、文化的梯子往上爬,爬呀爬呀,并不明确地知道我在往哪儿爬;可是,说真的,单单为了这架美妙的梯子就值得活着。您呢,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为了让一些人不奴役另一些人,为了让画家和为他调颜料的人吃同样的饭;可是要知道,这是生活中小市民的、庸俗的、单调乏味的一面;只为了这一点而活着,难道不叫人厌烦?倘使有些昆虫奴役另一些昆虫,那就去它们的,随它们去互相吞吃好了!我们不该去想它们,不管您怎样把它们从奴役中解救出来,它们也还是会死去,会烂掉的。应该想到那个未知的伟大前景,它在遥远的未来等着全人类呢。”

布拉果沃跟我激烈地争论着,不过同时也看得出来另外有一种思想在使他激动。

“大概您姐姐不会来了,”他看了看表说。“昨天她到我们家里去,说她要到您这儿来。您一个劲儿地说奴役,奴役,……”他接着说。“可是要知道,这是局部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会由人类自然而然地逐步解决的。”

我们就开始谈渐进过程。我说,关于行善还是作恶的问题,那是由每个人自己解决,而并不是等到人类通过逐渐发展的道路解决的。此外,讲到渐进,也利弊相兼。随着人道思想的逐渐发展,另一种思想也在逐渐发展。农奴制度没有了,可是资本主义在成长。在解放思潮的全盛时期,也跟在拔都的时代一样,多数人供少数人吃穿并且保卫他们,而多数人本身却挨饿受冻,没人保护。这样的社会秩序能够跟任什么样的思潮和潮流融洽共处,那是因为奴役的艺术也变得逐渐巧妙起来。

我们不再在我们的马厩里抽打我们的仆人,可是我们使奴役具有一种精致的形式,至少我们善于在每一个别的场合为奴役找出借口。在我们这儿,思想只不过是思想罢了,要是如今,在十九世纪末尾,还能够把我们感到最沉重的体力劳动推给工人们去干,那么,我们当然会这样办,而且事后无疑会为自己辩白说:如果最优秀的人、思想家、大学者把宝贵的光阴耗费在这方面,就可能为进步造成严重的危害。

可是这时候姐姐来了。她一看见医师,就手足无措,惊恐不安,立刻说她现在该回家,看父亲去了。

“克列奥帕特拉·阿历克塞耶芙娜,”布拉果沃把两只手按在胸口上,恳切地说,“倘使您跟您弟弟和我一块儿消磨半个钟头,这于您父亲有什么妨碍呢?”

他为人爽直,善于以自己的好兴致感染别人。我姐姐想了想,笑了,忽然高兴起来,就跟那回野餐时候一样的突兀。我们走到田野上,在草地上坐下,继续我们的谈话,眼睛望着城市,城里所有朝西的窗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放射出金光。

这以后每逢姐姐到我这儿来,布拉果沃也总是来,从他俩打招呼的样子看来,倒好象他们在我这儿是偶然相逢似的。我和医师争论,姐姐听着,同时脸上现出兴高采烈、深受感动、十 分好奇的神情,我觉得她的眼前好象渐渐展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她以前就连在梦里都没有见过,现在她极力要弄明白它。遇到医师不在我这儿,她总是安静而忧郁,如果她有时坐在我床上哭,那她也不提哭的原因。

八月里,萝卜吩咐我们准备着到铁路线上去。在我们“被赶出”城的大约前两天,我父亲来看我。他坐下来,眼睛没有看我,用手绢慢慢地擦他的红脸,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份我们城里出版的《通报》,慢吞吞地、一板一眼地念了一段消息:我的同龄人,国立银行办事处主任的儿子,被委任为省税务分局的局长了。

“现在看看你自己,”他把报纸折起来,说,“叫化子,穿得破破烂烂,下流东西!就连小市民和农民也受教育,为的是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你呢,出身于波洛兹涅夫家族,有显赫而高贵的祖先,却拼命往泥坑里钻!可是我上这儿来不是为了跟你谈话,我对你已经死了心,”他站起来,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我是来问你,你姐姐上哪儿去了,混蛋。她在家吃过午饭就出去了,现在已经八点钟,她还没回来。她近来常常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变得不象以前那样孝顺了,我认为这是受了你的卑鄙恶劣的影响。她在哪儿?”

他手里拿着那把我熟悉的伞,这时候我慌了,挺直身体,象个小学生,等着父亲打我,可是他注意到我的眼光落在他那把伞上,大约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打我。

“你要怎样生活都由你!”他说。“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我的老天爷!”奶妈在隔壁房间里嘟哝着。“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唉,我的心感到会有灾祸临头,灾祸临头!”

我在铁路线上工作。整个八月里,接连不断地下雨,天气潮湿而寒冷。田野上的庄稼没有运走,在用机器收割的大农场上,小麦堆在那儿,还没有扎成捆,我记得这些悲惨的麦堆怎样一天天地变黑,麦粒在发芽。工作是困难的;我们刚做完什么活儿,一阵大雨就把它全冲毁了。人家不准我们住宿在车站的房子里,我们就只能挤住在夏天“铁炉子”住过的又脏又潮的土窑里,每天夜里我总是觉得冷,而且有些潮虫在我脸上和胳膊上爬来爬去,弄得我睡不着觉。每逢我们在桥边做工,一 到晚上,“铁炉子”便成群结队地到我们这儿来,专门为了揍油漆工人,这在他们成了一种娱乐。他们揍我们,偷走我们的刷子,为了惹恼我们,引得我们跟他们打架而破坏我们干的活儿,例如把绿漆涂在小屋上。除了上述种种灾难以外,萝卜又让我们遭罪,他常常不按时付给我们工钱。这个地段所有的油漆活儿先是由一个包工头承包下来,这个包工头再转包给另一个包工头,那个包工头给自己扣下两成的佣金以后又把它转包给萝卜。这种活儿本来就无利可图,加上天天下雨,时间白白地过去,我们不能做工,可是萝卜却得每天给工人工钱。

挨饿的油漆工人差点把他痛打一顿,骂他是骗子,吸血鬼,出卖基督的犹大;他呢,这个可怜虫,唉声叹气,绝望地向苍天举起两只手,常常到切普拉科娃太太那儿去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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