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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一

    马特奥·阿希斯按照鸡啼声估摸着时间。最后,他想还是问一问保险。

    “几点了?”

    诺拉·德哈科夫在昏暗中伸出胳臂,从床头柜上拿起夜光钟。答话之前,她完全醒过来了。

    “四点半。”她说。

    “他妈的!”

    马特奥·阿希斯从床上跳下来。头一阵发痛,嘴里冒出一股苦涩味,他只得缓了缓劲。屋里黑灯瞎火的,他用两只脚寻摸着鞋子。

    “再不走,天该亮了。”他说。

    “那该多好,”她说着打开灯,一眼瞥见他那一节一节的脊梁骨和白晳的皮肤,“你得在这儿待到明天了。”

    她全身裸露着,灯一亮,她的声音变得不那么放荡了。

    马特奥·阿希斯穿上鞋。他身材高大,身板结实。近两年来,诺拉·德哈科夫只是偶尔跟他幽会一次。和这样的男人只能保持着暧昧关系,她感到很不惬意。照她看,像马特奥·阿希斯这样的男子汉才值得一个女人终身相托。

    “你再不注意,可要变成大胖子了。”她说。

    “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回答道,极力掩饰着不快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说:“我大概是怀孕了。”

    “但愿如此,”她说,“要是男人也生孩子,就不会那么牛气了。”

    马特奥·阿希斯用内裤拾起地上的避孕套,走到卫生间,扔进马桶。洗手时,他使劲憋住气。一到天亮,仿佛到处都是她身上的气味。他回到房间,看见她坐在床上。

    “不定哪天,”诺拉·德哈科夫说,“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把我搞腻了,我就把这些事都嚷嚷出去。”

    马特奥·阿希斯穿好衣服,又看了她一眼。诺拉意识到自己雪白的胸脯裸露在外面,于是一边说话,一边把被单拉到脖颈上来。

    “我看,”她接着说,“咱们还是在床上吃早饭,一直在这儿待到下午吧。我满可以给自己贴一张匿名帖。”

    马特奥·阿希斯开怀大笑起来。

    “老本哈民要急死了,”他说,“他最近怎么样?”

    “你想想看,”她说,“他盼着奈斯托尔·哈科夫早点见上帝呢。”

    诺拉看到马特奥走到屋门口,摆摆手向她告别,就说:“最好圣诞节你再来一趟。”马特奥同意了。他踮着脚尖悄悄走过庭院,走出大门,来到大街上。冰凉的露水使空气变得湿漉漉的,来到广场时,只听迎面一声断喝。

    “站住!”

    一只手电筒的光束照到马特奥的眼睛上,他连忙把脸偏过去。

    “啊,他妈的!”镇长说。他躲在灯光后面,马特奥·阿希斯看不清楚他。“瞧啊,咱们碰上谁了。你是从家出来,还是回去?”

    镇长关上手电筒。马特奥·阿希斯这才看清是镇长,后面跟着三名警察。镇长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武装带上挂着冲锋枪。

    “我回家去。”马特奥·阿希斯说。

    镇长走过来,借着路灯看了看表,差十分五点。他朝警察一挥手,命令他们解除宵禁。军号吹响了。清晨,号音显得格外凄凉,等到号声响过,镇长把警察打发走了,然后陪着马特奥·阿希斯穿过广场。

    “行了,”他说,“匿名帖的事总算完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是兴高采烈,而是疲惫不堪。

    “抓到贴匿名帖的人了?”

    “还没有,”镇长说,“不过我刚刚转了一圈,我可以担保,今天清晨第一次没出现匿名帖。无非是辛苦点。”

    走到阿希斯家大门口时,马特奥·阿希斯抢先紧走几步,把狗拴住。女仆们在厨房里伸懒腰。镇长一进来,那几只用链子拴住的狗冲着他一阵狂吠。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了,只剩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喘气声。阿希斯寡妇走过来,看见镇长和马特奥·阿希斯坐在厨房门口喝咖啡。天色已然放亮了。

    “起早贪黑的男人,”寡妇说,“是妻子的好帮手,可不是好丈夫。”

    寡妇的心绪很好,然而脸上仍然露着倦容,看得出来,她一直睡不好觉。镇长和她寒暄着,从地上捡起冲锋枪,背在肩上。

    “咖啡有的是,喝多少有多少,中尉,”寡妇说,“就是别在我家里拿刀动枪的。”

    “刚好相反,”马特奥·阿希斯笑眯眯地说,“你应该借支枪,望弥撒时带上。你看是不是?”

    “我用不着拿这些破烂玩意儿自卫,”寡妇反驳道,“上帝和我们在一起。”她板起脸来接着说:“早在这方圆几百里以内没有神父以前,我们阿希斯家的人就属于上帝了。”

    镇长告辞说:“我得去睡觉了。这真不是人过的生活。”成群的鸡、鸭、火鸡纷纷涌到院子里,镇长东躲西闪地朝外面走。寡妇哄赶着鸡鸭。马特奥·阿希斯回到卧室,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又出来给骡子备鞍。他的几个兄弟天一亮就走了。

    马特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阿希斯寡妇正在拾掇鸟笼子。

    “记住,”她说,“第一要注意身体,第二要懂得和人保持距离。”

    “他这次来就是要喝点咖啡,”马特奥·阿希斯说,“我们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地到家了。”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两眼望着妈妈。她没有扭过身来,仿佛在对小鸟说话:“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别把杀人凶手领到家里来。”收拾完鸟笼,她又单刀直入地问马特奥:

    “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那天上午,阿尔卡迪奥法官从日常生活的某些琐碎细节上看出了不祥之兆。为了掩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对他女人说:“我有点头痛。”上午出太阳了。几个礼拜以来,河水第一次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生皮子味也消逝得无影无踪。阿尔卡迪奥法官来到理发馆。

    “法律的化身一瘸一拐的,”理发师迎上来说,“可总算来到了。”

    地板刚上过油,镜子上抹着铅粉。理发师拿起一块抹布擦镜子。阿尔卡迪奥法官在理发椅上坐下来。

    “要是没有礼拜一该多好啊!”法官说。

    理发师开始给他剪头发。

    “这得怨礼拜天,”理发师说,“没有礼拜天,也就不会有礼拜一了。”

    阿尔卡迪奥法官闭上眼睛。昨天,他足足睡了十个钟头的觉,痛痛快快地和他女人闹腾了一气,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礼拜天还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可是一到礼拜一,气氛就显得很紧张。钟楼上传来九点的钟声,随后邻居家响起了缝纫机的嗡嗡声。而大街上却悄然无息。阿尔卡迪奥法官感到很吃惊。

    “镇上的人都死绝了吧。”他说。

    “你们巴不得这样啊,”理发师说,“从前,礼拜一上午到这个钟点,我起码给五个人理完发了。今天呢,托上帝的福,您是第一位顾客。”

    阿尔卡迪奥法官睁开眼,朝镜子里看了看外面的小河。“你们?”他重复了一句,然后问道:

    “你们指的是谁?”

    “你们……”理发师迟疑了一下说,“你们没来以前,这个镇和别处一样,像堆臭狗屎。现在更是比哪儿都糟。”

    “你跟我说这些话,”法官反驳道,“是因为你心里明白,我和这些事没有任何牵扯。”接着他又语气和缓地问:“这些话你敢对中尉讲吗?”

    理发师承认他没有这个胆量。

    “我每天早晨一起床,”他说,“心里就想今天一准躲不过去,非让他们给枪毙了不可。一连过了十年,还没见他们动手。这种滋味您是没领教过的。”

    “没领教过,”阿尔卡迪奥法官承认这一点,“也不想领教。”

    “您多多留神吧,”理发师说,“千万别受这份罪。”

    法官低下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问道:“有件事你知道吗,瓜迪奥拉?”没等对方回答,他又说:“镇长陷在这个镇子上,拔不出脚去,而且越陷越深。他不声不响地一点一点在攒钱。这件事可教他开心了,他不会撒手不干的。”理发师一声不响地听他说话,法官最后说:

    “我敢和你打赌,他不会再杀一个人。”

    “您这样想吗?”

    “我可以和你打赌,死一个人我出一百比索,”阿尔卡迪奥法官坚持说,“眼下,对他来说,能争得个平安无事,就再好不过了。”

    理发师剪完头发,把椅子朝后一倾,默默地换了条围布。最后,他开口说话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有些困惑不解。

    “这番话出自您的嘴,真是太奇怪了,”他说,“而且是对我讲。”

    阿尔卡迪奥法官坐在椅子上动弹不了,否则他一定会耸耸肩。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说了。”他明确地说。

    “中尉可是您最好的朋友。”理发师说。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口气显得紧张又机密。他全神贯注地干着活,就像一个不常写字的人在签名一样。

    “告诉我一件事,瓜迪奥拉,”阿尔卡迪奥法官神情庄重地问,“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理发师正给他刮胡子,想了一下回答说: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认为您这个人很懂得万事都有个头,而且不愿意拖后腿。”

    “啊,你可以保持这种看法。”法官笑了。

    法官阴沉着面孔一动不动地让理发师给他刮脸。有朝一日把他拉到绞刑架下,他大概也是这副表情。他紧紧地闭上双眼。理发师用一块明矾给他擦擦胡子,上了点扑粉,然后用一把柔软的猪鬃刷子把粉掸掉。解下围布时,顺手把一张纸悄悄地塞进他的衬衣口袋里。

    “只有一件事您的想法不太对头,法官,”理发师说,“咱们这个国家快要出事了。” tXt小_说天_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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