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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美妇人

    尽管都72岁了,波琳·艾登菠洛在昏暗不明的光亮下有时仍被误认为是个30岁的妇人。她确实是一个保养得非常好的妇人,优雅时髦。当然,很大原因得益于她的体型出众。即使死去,她留下的骷髅一定很精致,她的头颅也一定是一个极精致的头骨,就像一些伊特拉斯坎① 女人的头骨一样——在骨骼的线条里,漂亮纯朴的牙齿里,仍蕴含着女性的魅力。

    ① 即古意大利。

    艾登菠洛夫人的脸是很完美的椭圆型脸,而且是那种最佳的稍微扁平的一种,没有一处多余的肉可以松垂。她的鼻子安详地以优雅的弧线拱起。只有她脸上那灰色的大眼睛有点太显眼,而且它们最容易露馅,使人看出她的老态。那双微蓝的眼皮沉重下垂,似乎有时因为要努力保持它下面眼睛的狡黠而疼痛;眼角上有些微的小皱纹,这些皱纹任其松弛下去就会显得形容憔悴,然而它又能立刻拉紧成一副明亮愉悦的面孔,像达·芬奇画中一个真能粲然而笑的女人。

    她的侄女西西莉亚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能意识到把波琳眼角的皱纹和她的意志力连接起来的那条看不见的小线的人。只有西西莉亚号称有意识地观察过她那双眼睛在逐渐变得憔悴、衰老和疲惫,而且一连数小时都是这样,直到罗伯特回家。之后,砰!一下子——那条连接波琳的意志和她的脸的神秘的小线马上拉紧;那对疲惫、憔悴、突出的眼睛突然神采飞扬;眼皮呈弧形,那对在波琳额头上变成很怪的脆弱弧线的眉毛开始显现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于是你便可以见到这魅力十足的、真正的美妇人了。

    她确实拥有永葆青春的秘诀,那意思即是说,她能像一只老鹰一样装得很年轻。不过她用不着这么做。她聪明过人,知道不要在太多的人前显得年轻。晚上在家的儿子罗伯特,有时来喝下午茶的威尔弗瑞德·耐普爵士,还有星期天当罗伯特在家时偶尔来访的客人:只有对这些人她才永远是那可爱的不变的自己。岁月不会使她衰老,风度也不使人厌烦;她如此明丽慈祥,而且带着轻微的嘲讽的神情,恰如心藏秘密的蒙娜丽莎。不过波琳知晓的很多,所以她大可不必沾沾自喜。她能发出一种可爱的带嘲弄意味的狂醉笑声。这笑声不含有恶意,无论对人的美德还是邪恶,永远是那么温和宽容。当然喽,对前者更困难一些。她恶作剧似地如此暗示着。

    只有在她侄女西西莉亚面前是个例外,她不用费力地去保持她的妩媚。不管怎么说,西西莉亚不擅观察,再说她相貌平凡。何况,她现在又爱上了罗伯特。还有更重要的是她都30岁了,却还得依靠婶婶波琳生活。噢,西西莉亚,何必为她劳神费力呢!

    被她的婶婶和堂兄罗伯特称作西斯的西西莉亚,像是一只发怒的猫。这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短脸的年轻姑娘。她说话很少,即使她有时在说什么,也似乎说不出来。她是个穷牧师的女儿,牧师在世时是波琳的丈夫罗纳尔德的兄长。罗纳尔德兄弟二人都死去了,于是波琳婶婶负责照看西斯,差不多有5年了。

    他们三人住在一处相当精致但很窄小的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里,离城大约25哩,在一个闭塞的山谷里,四周围绕着不大然而富有奇趣和令人愉快的园地。这对于72岁的婶婶波琳来说,真是一处理想的地方。在这里生活太理想了。当翠鸟激起花园里小溪中的水飞过赤杨树下的时候,她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就是那种女人。

    罗伯特比西斯大两岁,每天进城去法律协会工作。他已经是个律师。没人知晓但他深以为耻的是一年才挣大约100镑钱。他几乎无法超越这个数目,而要低于这个数目却很容易。当然挣多挣少没有关系,反正他妈妈有钱。可母亲的钱终归是母亲的,尽管她给起钱来慷慨大方,不过一个人总觉得接受一份虽可爱但不是份内的礼物有些不舒服。可是礼物越是不该得就越加可爱,波琳会这么说。

    罗伯特也长得很普通平凡,不怎么出色,而且沉默寡言。他中等身材,宽阔粗壮,但并不胖。只有他那刮得很光的乳白色面孔显得有点胖。而且有时它是那么沉默而神秘,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他有双像他母亲的灰色大眼睛,不过很腼腆不安,不像她的那么大胆放肆。也许西斯是唯一懂得他非常腼腆羞涩和局促不安的人,懂得他总是习惯地感到自己老是呆在不该在的地方:几乎像是灵魂钻错了身体。然而他永远不去采取什么措施,仍旧每天去法律协会研读法律。那些古老而离奇的案件让他大感兴趣。他收集了非常丰富的古墨西哥的法律文件,诸如诉讼手续和审判、抗辩、罪状的报告书,以及17世纪墨西哥教会法律与普通法律的古怪而可怕的混合材料,这除了她母亲以外,没有人知悉。他最初开始对这方面进行研究是由于他偶然看到一篇1620年两个英国水手在墨西哥因谋杀罪而受审的报告书。于是他继续研究下去。他得到的第二篇文件是一篇控告一个叫唐·米格尔·爱斯德拉的状子,他在1680年强奸欧萨卡圣心修道院的一个修女。

    波琳和儿子罗伯特陪伴这些文件度过了许多美妙的夜晚。这位美妇人略知西班牙文,甚至于她看上去有点像西班牙人:头上高插着一把大梳子,披着一件极精美的银丝饰边的深棕色大披巾。瞧,她总坐在那完美而古老的桌子旁,棕色桌面柔滑得像天鹅绒。头发中高插着一把梳子,耳上垂着长耳环,两臂裸露着,仍然丰腴美丽,脖子上饰着几串珍珠项链,穿一件紫褐色的丝绒衣服,披着美丽的披巾,在烛光下,她看起来的确像一位33岁的出身高贵的西班牙美人。她把蜡烛安置得使她脸上得到最恰如其分的光线和明暗对比,她知道这样使她最完美。她背后的高椅背是用旧的绿锦缎蒙上的,映衬着她的脸如同一朵圣诞节开放的玫瑰花。

    他们总是三人一块吃饭,并且每次总要喝一瓶香槟酒:波琳两杯,西斯两杯,剩下的全归罗伯特。这美妇人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西斯——她的黑发剪得很短,宽肩膀罩在婶婶帮她做的一件漂亮而合体的衣服里——用她很迷惑的、沉默的棕红色眼睛一会儿凝视婶婶,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堂兄身上,过一会又转回到她的婶婶身上。她扮演的是被适度感动了的观众。她始终觉得在某些地方受到了感动,甚至于在分手之后她仍被波琳婶婶光彩照人的风姿感动得无言。不过在她的意识的深处,永远有像罗伯特研究的文件一样古怪的资料——她所知道的关于婶婶和堂兄的一切事情。

    罗伯特永远是位谦谦君子,有那种古老拘谨的礼貌,这礼貌恰当地掩饰了他的羞涩。西斯清楚地知道,他的窘惑深于他的羞涩。他比她还要糟糕,西西莉亚的窘惑追溯上去也就5年历史,而罗伯特的,在出世之前肯定就已开始了,在美妇人肚子里的时候他一定已感到非常窘惑了。

    他整个注意力全集中在他母亲身上,就像一朵卑微的花被太阳吸引住一样他被她吸引住了。然而像一个教士,在他意识的末梢上他始终觉得西斯也在那儿,觉得她好像给关在外面,觉得什么事情有些不对劲。他也觉得这房子里有个第三意识。但对波琳而言,她的侄女西西莉亚只是她环境中很合适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意识。

    每天晚上,罗伯特都与母亲和西西莉亚在温暖的客厅里喝咖啡。这屋里的家俱都很精致,全是值得收藏的——艾登菠洛夫人以前曾经倒买油画、家俱以及来自野蛮国家的稀奇珍品,所以手头有些钱。这三个人随意闲聊,直聊到8点或8点半。这很温暖、很舒适,甚至很像一个家似的,波琳用这么多很高雅的物品烘托出一种真正的家庭温暖。说话很简单明了,而且几乎总富有生气。波琳显露真正的自我时便常常表现出一种友谊的嘲弄和一种古怪的带嘲讽的高兴意味,于是导致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到了这时候西斯便一定站起来道晚安,然后把喝咖啡用的杯盘带出去,省得伯内特再来搅扰。

    然后,啊,然后便是母子之间的活动。这一晚充满了可爱的热烈的亲密气氛。他们会辩析古文件里的字句,讨论着种种难点。波琳带有那种女孩子才具有的热心,在这一点上她是出了名的,而且这热心的确发自内心。在与男人接触的时候,她用神秘的方法把力量存储起来,以获得刺激。罗伯特稳重、安静而柔和,在两人之间他看起来倒像是年岁较长的那一个:几乎像一个教士跟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而他也确是这么觉得。

    西斯独自在院子那边住着一套房子,就在以前的马车房和马厩上面。马厩里并没有马。马车房里放了罗伯特的汽车。西斯在那上面住着三间不错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连成一排。她也听惯了马厩里那个钟的滴答声。

    不过她并不是每晚出了客厅就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夏天,她会坐在草地上,会听到从楼上客厅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波琳曼妙的尽情的笑声,冬天她就会穿上一件厚大衣,慢慢走到小溪上有栏杆的小桥上,然后回过来望着母子俩十分快乐地坐在一起的那间客厅的三个明亮窗户。

    西斯爱罗伯特,并且认为波琳有意要他们俩在她死后才能结婚。但可怜的罗伯特,不论对男人或是女人他都已经被腼腆、羞涩捉弄得不能自主,母亲死了以后他该是什么样子呢?——而且大概还得等十几年。他会变成一个贝壳,一个从未生活过的男人的贝壳。

    当他们被笼罩在这老人的阴影之下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这种奇怪的无法言喻的相互同情,便成了罗伯特与西斯之间的纽带之一。但是另一个纽带,西斯却不知道怎么去拉紧,这就是热情的纽带。可怜的罗伯特天生就是一个热情的人。他的沉默和他的尽管藏匿起来然而确是痛苦的羞涩都是一种隐秘在体内的热情的结果。波琳玩弄的可不就是这一点啊!西斯并不是没有看见注视他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完全被迷惑了然而备受屈辱的眼睛,充满了屈辱。他以自己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羞耻。他并不爱他的母亲,他只是被她迷惑住了,完全被迷惑住了。其余的便是他又为他一生的窘惑而羞愧。

    西斯待在花园里一直到波琳卧室的灯亮了。—— 大概10点钟左右,美妇人回去睡了。而罗伯特还要独自再坐一个钟头,然后才去歇息。西斯在外面的黑暗中,有时真想偷跑进去跟他说:“噢!罗伯特,这太不对劲了!”但是波琳婶婶肯定会听见。而且无论如何,西斯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于是她又回到自己的屋里,情形永远就是如此。

    早上,咖啡是用盘子分别送到三个人的房里的。西斯得在9点到威尔弗瑞德·耐普爵士的家去,给他的小孙女上两小时的课。这是她唯一的正经工作,除了她因喜好而弹钢琴以外。罗伯特9点左右进城。波琳婶婶通常出来吃午饭,虽然有时候要等到下午吃茶的时候才能见到她下来。当她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年轻而清新的。不过在白天,她总是非常迅速地就显得苍老了,像一朵没插在水里的鲜花。点蜡烛的时候才是她的时光。

    所以下午她永远休息。阳光闪耀的时候,如有可能,她就进行一回日光浴,这是她的秘诀之一。她午饭吃得很少,她的“空气和日光浴”在午前午后进行并没有定规,完全随她的心意。不过经常是在下午,当太阳暖洋洋地照进马厩后面的一小块很怪的用杉木围着的小院的时候。就在这儿,西斯把躺椅和毯子放好;又把小伞放在废弃不用的马厩红墙后面被密密的矮杉树围着的一个很沉寂的小围子里,这样拿起来就很方便。一切都准备好后,美妇人便带了书到这来了。然后西斯谨慎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守着,以防耳朵很尖的婶婶会听到脚步声。

    一天下午,西西莉亚灵机一动,想自己也来行一回日光浴,以便消磨这漫长的下午时光。因为她觉得烦躁不安。她想出一个新花样,想从房子顶头的那间阁楼爬上去,爬到马厩的平顶。她经常到那房顶上去;她得给马厩上的钟上弦,因而必须上房顶,上弦是她自己揽的活儿。现在她拿了一条毯子,爬出去置于蓝天之下,看看天,看看高大挺拔的杉树顶,看看太阳,然后把衣服脱了,十分惬意地躺下,躺在屋顶的一角的短墙下,全身袒露在阳光里。

    这确实非常美妙,整个人袒露在暖洋洋的阳光和空气中。是的,真是很美妙!这似乎融化了一些她心中冷酷的痛苦,甚至似乎融化了一些那个永不曾融解过的无法言喻的忿结。她慵懒自在地把自己舒展开来,这样可以使太阳完完全全地融到她的肢体。既然没有别的爱人,那她就要太阳吧!她娇娆恣意地翻来覆去。

    忽然,她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她毛骨悚然,因为有一个声音在她耳旁柔和而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的,亲爱的亨利!你死了而不是跟克劳地亚结婚这并不是我的错。不是的,亲爱的,我十分愿意你娶她,虽然她是那样配不上你。”

    西西莉亚缩在毯子上,瘫软无力,吓得全身在冒汗。那可怕的声音,这样地柔和,这样地若有所思,然而又是这样的不自然,根本不是人发的声音。这屋顶上一定有人,肯定有人!多么可怕啊!

    她无力地抬起头,顺着倾斜下去的屋顶看过去,没有人!那烟囱太窄,决不可能隐藏一个人。屋顶上的确没有人。那么一定有人藏在树里,在杉树里。要不是这样,那就是说不出的恐怖,那就是一个无形的声音!她把头抬得更高一点。正在她抬头的时候,那声音又传来了:

    “不,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不出6个月你就会对她感到厌倦的。你瞧,不是真的么?亲爱的!我的话一点不错,不错,不错!我只想你免受这个痛苦。所以那实在不是我使你感觉软弱无能,去要那个愚囊至极的克劳地亚——可怜的东西,她后来变得那样愁眉苦脸了!要她又不要她,你使自己陷入这困惑之中了。我亲爱的,我只不过是警告你。别的我还能做什么呢?然而你丧失了精力,神志不清地死去,这真是痛苦,真痛苦……”

    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在极为痛苦地静听之后,西西莉亚无力地躺到毯子上。噢,这简直太可怕了。太阳闪耀着,天空湛蓝湛蓝,一切都显得这么可爱,这么像下午,这么像夏天。然而,噢,真恐怖——她差不多被迫相信超自然力了!而她并不相信那些不可思议的鬼、鬼声和其他什么。

    但是那可怕、令人颤抖的和无形的声音,却带着那种仿佛生了锈的余音和低语!其间那声音如此可怕地熟悉!然而却又这样地不可思议!可怜的西西莉亚只能躺在那儿,由于没穿衣服,因此也就更感到痛苦无助和了无生气,完全被恐怖吓瘫了。

    然后她又听见那个东西在叹气!深深的一声叹息,听着似乎古怪地熟悉,然而却又不像是活人的。“啊,算了,算了!心是必须要流血的!流血总比破碎了好些!真是可悲的事情!

    但那不是我的错呀,亲爱的。罗伯特明天就可以和我们那可怜、迟钝的西西莉亚结婚,假如他要她的话。可是他并不在乎这个,那又何必强迫他做呢?”这声音飘飘忽忽,有时只是一种嘶哑的低语,听!你听!

    西西莉亚差不多正要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忽然这最后两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警觉同狡黠猛地活动开来。那是波琳婶婶!肯定是波琳婶婶,在那里练习腹语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她真是个恶魔!她在哪儿呢?她一定就躺在那儿,就在西西莉亚她自己躺的地方底下。那要不是魔鬼腹语的把戏,就是思想的传达。那声音飘飘忽忽,有时简直听不见,有时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嗓音。西斯认真地听着。不是的,那不可能是腹语。那甚至更糟,一定是像声音一样传播的一种思想的传达以及诸如此类的恐怖的事情。西西莉亚仍然软弱无力地躺在那儿,吓得不敢动弹,不过她因为怀疑而变得比较镇定了。那一定是那个反常女人的邪恶的把戏。

    她是多么邪恶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于知道她,西西莉亚,曾经心中暗暗谴责她害死了她的儿子亨利这件事。可怜的亨利是罗伯特的哥哥,比罗伯特大12岁。当他22岁时内心经过一番可怕的挣扎后猝然死去,因为他充满激情地爱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而他的母亲却讥笑他的多情。于是他就突发了一种很普通的病,但是毒瘤已进了脑子,他再没有恢复知觉就死去了。西斯是从她父亲那听到这事的。最近,她一直在想波琳会像把亨利害死一样,把罗伯特也害死的。这简直是明白无疑的谋杀:母亲谋杀了被她这妖魔迷惑的敏感的儿子!

    “我想我该起来了,”那个模糊不清而持续的声音低低地说。“太阳晒多了跟晒得不够一样不好。充足的阳光,充足的爱情的刺激,充足的恰当的饮食,有这三样,女人就会长生不老的。我真正相信可以长生不老,只要她吸收的精力和她消耗的一样多!或者稍微多一点!”

    那真是波琳婶婶!多么——多么可怕!她,西斯,在听波琳婶婶吐露思想。噢,这多恐怖啊!波琳婶婶把她的思想用一种无线电传出来,而她,西斯,就得听她的婶婶所想所思。多可怕!多让人难以忍受!她们两人之间一定得有一个非死不可。

    她翻动了一下,无力地躺在那里,弯着身子,茫然地盯着前方。茫然地!茫然地!她的眼睛几乎盯到一个洞里去了。她的眼睛的确盯着一个洞,但却视而未见。这个角落里的洞沿着那个铁的水沟往下去。它对她毫无意义,只有使她更害怕。

    这时候突然从那个洞里传出来一声叹息和最后一声低语:“啊,好了!波琳!该起来了,今天晒够了!”——老天!从那个雨水管子的洞里传出来的!这雨水管子成了传声筒!简直不可能!不,很可能。她甚至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波琳婶婶,像个老不死的有罪的女人,原来自己对自己大声说话呢!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种蕴含愠怒的狂喜涌进西斯的心房。这就是她之所以永远不许任何人,甚至不许罗伯特到她卧房里去的理由。这就是她之所以永远不会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理由,永远不会心不在焉地坐在任何地方,而肯定要到自己的屋里去,关在屋子里,当然自己特别警觉的时候除外。当她放松警觉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她用一种低微柔和而微带疯狂的声音自言自语。不过她并未疯狂。只不过是她的思想的本身说出声音来罢了。

    她对可怜的亨利也深感悔恨不已!她应该那样!西斯相信,波琳婶婶爱她那个高大、漂亮、出众的头生子远胜过爱罗伯特,而且认为他的死对她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并且令她悲痛不已。可怜的罗伯特在亨利死时只有10岁。从那以后他就作了亨利的替身。

    啊,多可怕啊!

    不过波琳婶婶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当亨利还是个小孩子,罗伯特甚至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她就离开了丈夫。他们并没有吵嘴。后来她有时也见她的丈夫,十分和蔼,但却有一点讽刺的意味,而且她甚至还给过他钱呢。

    因为波琳靠自己赚钱。她的父亲曾在东方和那不勒斯作过领事,并且是一个外国文物的热心搜集者。他死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外孙亨利刚出生后不久,他把他几乎所有的收藏品都留给了他的女儿。而波琳呢,对一切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在结构、造型还是在颜色方面确有浓烈的爱好和鉴别的天赋,她靠她父亲的收藏作了发财的基础。她继续收集珍品,能买的就买下来,再转卖给收藏家或博物馆。她是那些最初把非洲古怪的头像和新几内亚来的象牙雕刻卖给博物馆的人之一。她一看见雷诺阿的画作就买了下来,而不买卢梭的。她全靠自己发了大财。

    丈夫死后,她没有再结婚。人们甚至也没有传闻她有什么情人。如果有的话,也不是在那些最倾慕于她,对她公开热烈追求的男人之中。对那些人而言,她只是“朋友”而已。

    西西莉亚穿上衣服,拿起毯子,小心翼翼而迅速地爬下梯子到了阁楼上。当她下去的时候听到那悦耳优美的喊声:“好了,西斯!”这意思就是说美妇人的日光浴晒完了,该回屋去了。她的声音甚至也极年轻,清亮,并且极平衡而镇定。这与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如此地截然不同。那个声音极像老太太的声音。

    西斯赶快跑到杉树围着的地方去,那里放着那舒适的躺椅和精致的毯子。波琳所有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的,甚至于铺在地板上的草垫也是如此。杉树的影子开始拉长。只有在那堆着五彩斑斓的毯子的一角里还有温暖宁静的阳光。

    折好毯子,搬走椅子,西西莉亚又弯下腰去看那个雨水管的口,果然在那儿,就在角落里,就在一个砖砌的盖子下面,从墙上爬藤的密叶中伸出。如果波琳躺在那儿,脸对着墙壁,那么她刚好对着那个管口说话。西西莉亚完全放心了。她的确是听见婶婶的思想了,不过并不是通过什么神秘的媒介。

    那天晚上,仿佛意识到什么,波琳比平时安静一些,虽然她看来仍是那个从容自若,而且相当神秘的自我。喝过咖啡之后,她对罗伯特和西斯说:

    “我困得很。太阳把我晒得很困倦。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先去睡了。你们两个坐一会儿谈谈吧。”

    西西莉亚马上转过脸看着她的堂兄。

    “也许你喜欢独自呆着?”她对他说。

    “不,不。”他回答,“如果你不厌烦的话,陪我一会儿吧。”

    窗户都敞开着,随着一只猫头鹰的叫声,金银花的香气飘了进来。罗伯特沉默地抽着烟。在那一动不动的矮壮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种绝望的心情。他像一个负重的女像柱。

    “你还记得亨利堂兄吗?”西西莉亚忽然问他。

    他惊讶地抬起头。

    “记得,非常清楚。”他说。

    “他长得什么模样?”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堂兄为秘密所困扰的大眼睛,那里面好像有很多的失意。

    “嗯,他英俊得很,身材高大,肤色光鲜,长着和母亲一样的褐色的软发。”其实,波琳的头发是灰色的。“女人都为他倾倒;而且所有的舞会他都参加。”

    “他的性格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性情很好,很开朗,喜欢凑趣。他非常敏捷,非常聪明,像母亲一样,而且是一个好伴侣。”

    “他爱你们的母亲吗?”

    “很爱。她也爱他——实际上,比爱我爱得多。他近乎于她理想的男子。”

    “为什么他近乎她理想的男子呢?”

    “高大——英俊——迷人,并且是个好伴侣——而且,我相信,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在法律方面很成功。我恐怕在许多方面完全比不上他。”

    西斯很注意地用她那对红棕色的反应迟缓的眼睛看着他。在那副似乎很镇定的面具之下,她知道他十分痛苦。

    “你真的认为你比不上他吗?”她说。

    他并没抬起头。但过了一会他说:

    “我的一生,大概就这么消极地度过了。”

    她犹疑了一下才敢问他:

    “你在乎吗?”

    他根本没有回答她。她心情沮丧。

    “你看,恐怕我的一生也像你的一样消极,”她说,“可是我开始很痛苦地在乎起来了,我已经30岁了。”

    她注意到他乳白色的优雅的手在抖动。

    “我想,”他没有看她,说道,“可能一个人要等到极限才会想起反抗。”

    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显得很奇怪。

    “罗伯特,”她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看见他灰白的脸,毫无变化,只是变得苍白了。

    “我很喜欢你。”他含糊地说。

    “你不能吻我一下吗?从未有人吻过我。”她哀婉可怜地说。

    他看着她,眼睛因害怕和某种傲慢而变得怪兮兮的。然后他站起身,轻轻走到她身边,在她面颊上很温柔地吻了一下。

    “真是太倒霉了,西斯!”他轻柔地说。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胸前。

    “跟我到花园里去坐一会儿,”她很困难而含糊地说,“你不愿意吗?”

    “母亲会怎么想呢?”他说。

    西斯很滑稽地微笑了一下,逼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脸忽然腾地变得通红,别过脸去。他那样子让人看了很难受。

    “我清楚,”他说,“我根本不会作情人。”

    他带着对自己的一种讽刺的压抑丢出这句话,但是连她也不知道这对他是一个耻辱。

    “你从未想过试着去作!”她说。

    他的眼睛又不安地转了一下。

    “难道这要试的吗?”他说。

    “唷,当然啦!假若不试,一个人永远作不成什么。”

    他脸色又苍白起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

    过一会儿她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至少她已经试过把覆在一切事物上的永恒的盖子掀开了。

    天气一直是阳光灿烂,波琳继续她的日光浴。西斯总躺在屋顶檐下偷听。可是她再也听不见波琳说话了。再没有声音从水管里传上来,她一定躺着把脸转向宽敞的一边去了。西斯倾尽全力去听,她只能听出下面最轻微的低语,不过听不清晰。

    晚上,在星光之下,西西莉亚坐在那个可以望见客厅窗户及通向花园侧门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她看见灯光出现在上面婶婶的房间里。她看见客厅里的灯光最终也熄了。她等待着。可是他一直没来。她坐在黑暗中一直等到半夜,猫头鹰也叫了。可是她始终一个人坐着。

    连着两天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婶婶的思想再没有表露出来,而且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深夜,当她在花园里沉重而无可奈何地固执地坐着时,突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出来了。她站起身轻轻走过草地迎向他。

    “不要说话。”他轻声说。

    在黑暗中,他们沉默地穿过花园,走上小桥,来到那块可以供马吃草的草地。那里的草最近刚割掉堆成一堆。在星光下他们忧郁地站在那儿。

    “你瞧,”他说,“假使我并不觉得自己心里有爱,我怎么能要求别人的爱呢。你知道我对你是看重的——”

    “如果你什么都不觉得,你怎么能觉得有爱呢?”她说。

    “这话不错。”他说。

    她在等下面的话。

    “而我怎么能结婚呢?”他说,“我甚至在赚钱方面都很失败,我不可能向母亲要钱。”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先不操心结婚这当子事,”她说,“只要多爱我一点。好不好?”

    他干笑了一声。

    “要说很难开始,那似乎挺不中听。”他说。

    她又叹了一口气。他太呆板,还真不容易推动呢。

    “我们可以坐一会儿吗?”她说。等坐在草上以后,她接着说,“我可以碰碰你吗?你介意吗?”

    “我介意。不过你爱作什么就作什么吧。”他回答,羞怯和奇怪的坦白混杂在一起,这使他显得有点滑稽,连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在心里他几乎想杀人。

    她用手指抚摸他的永远整洁的黑头发。

    “我想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反抗。”忽然他又说道。

    他们坐了些时候,直到天气变得有点冷。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紧,不过他一直没有抱住她。末了她站起来,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第二天,当西西莉亚晕眩而生气地躺在屋顶行日光浴,正晒得火爆时,忽然她又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大为恐怖。又是那声音:

    “亲爱的,亲爱的,你没见过他哟!”① 那声音轻轻地说,说着一种西西莉亚听不懂的语言。她躺在阳光下用力扭动身躯,倾心去听她听不懂的字句。那声音传上来了,是意大利语,柔和的,呜咽的,有无限爱抚的柔情,然而在它柔滑的表面下仍含着微妙和阴险的骄矜:“好,是的,很好,可怜的孩子,可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像你一样的人,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在说意大利语时,西西莉亚可以听出那种特别抚爱,格外温顺;然而又非常恶毒和怨恨的声音。当听到那不知从哪来的叹气和低语时,她恨它恨到了极点。为什么它要这样娇嫩,这样不可捉摸和柔韧,如此完满地给控制住,而她自己却如此笨拙!啊,可怜的西西莉亚,她在下午的阳光里痛苦地扭动着,相比之下,她才知道她自己笨拙得可笑,并且毫不文雅。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不,亲爱的罗伯特,你永远不会变成你父亲那样一个人,虽然你长得有点像他。他是个了不起的情人,柔和得像朵花却又灵活得像只蜂雀。亲爱的,我最美丽的亲爱的——我在等你,就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在等待死亡,等待美妙的死亡。它对一个凡人的灵魂来说,几乎太美妙了!他把自己献给女人就像把自己献给上帝一样。毛罗,毛罗!你曾多么地爱我,你曾多么地爱我啊!”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那声音因出神而停住了。现在西西莉亚清楚了她曾猜想过的事情——就是罗伯特并不是她的罗纳尔德叔父的儿子,而是一个意大利人的儿子。

    “我对你很失望,罗伯特。你身上没有那种热情。你的父亲是耶稣会教徒,可是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狂热的情人。而你却像一条池子里的鱼。你那个西斯是要吃掉你的猫。比可怜的亨利还没有意义。”

    西西莉亚忽然弯下去把嘴对着管口,用很粗的声音说:

    “少管罗伯特!别把他也害死。”

    接下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在炎热的七月的下午,天开始阴暗下来,要打雷了。西西莉亚瘫软地躺在那儿,心咚咚直跳。她倾心在听,仿佛她的整个灵魂是一个耳朵。最后她又听见低语了:

    “是有人说话吗?”

    她又弯向管口:

    “不要像害我一样再把罗伯特害死。”她用低沉而轻微的声音缓慢地、清晰地说。

    “啊!”一个低低的尖叫声传了过来。“说话的是谁?”

    “亨利!”那低沉的声音说。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可怜的西西莉亚躺在那儿已精疲力尽了。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末了低语又来了:

    “我没有害死亨利。没有!没有!亨利,你当然不能怨我!我是爱你的,最亲爱的。我只不过是想帮助你。”

    “是你害死我的!”传来那低沉的、伪装的、谴责的声音。

    “现在,让罗伯特活下去。放开手,让他结婚!”

    停顿了一会。

    “多么可怕!”那低低的声音好像在自言自语。“这是可能的吗?亨利,你是一个鬼魂,来判我有罪?”

    “对了,我判你有罪!”

    西西莉亚觉得闷在心里的满腔怒气都顺着那条管子下去了。同时,她又几乎笑出来。这真是要命。

    她躺在那里用力听,听着。没有声音!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她无力地躺在逐渐隐退的阳光里,直到听到远处的一声闷雷。她坐起来。天渐渐变昏了。她赶快穿好衣服,跑下去,跑出去直到马厩角上。

    “波琳婶婶!”她小心地喊,“你听到雷声没有?”

    “听见了!我就要进去了。不必等我。”一种虚弱的声音说。

    西西莉亚进了屋子,她从阁楼上窥探,看见美妇人围了一条很好看的旧蓝丝披肩,步履蹒跚地走到房子里去。

    天渐渐黑下去了。西西莉亚赶快把毯子收进来。紧接着暴风雨就来了。波琳婶婶没有出来喝茶。她说她受不了这雷声。罗伯特也一直到喝茶以后才冒着大雨回来。西西莉亚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很仔细地换了晚礼服,等着吃晚饭,并在胸前戴了几朵白花。

    客厅里点了一盏罩了柔和灯罩的灯。罗伯特收拾齐整,正在等候。他也好像出奇地烦躁和不安。西西莉亚走进来,白花在她胸前颤动。罗伯特好奇地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新的表情。西西莉亚走到靠门的书架那里,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极当心地倾听。她听见衣裙沙沙的声音,然后门轻轻地开了。当门打开的时候,西斯忽然把门边那些昏黄的电灯一下子扭亮。

    她的婶婶,穿了一件黑色镂空内衬象牙色料子的衣服,站在门口。她的脸仍然是装扮过了的,可是却显得憔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易触怒的表情,仿佛多年来被压制下去的对周围人的恼怒厌恶,突然间把她皱缩成一个女巫。

    “啊,婶婶!”西西莉亚喊道。

    “哎呀,母亲,您真是一个小老太太!”罗伯特惊讶地喊,像一个吃惊的孩子,似乎是在开玩笑。

    “难道你才发现?”这老婆子狠毒无礼地、恨恨地迸出这几个字。

    “是呀!真的,我觉得——”他的声音因疑惑而消失。

    苍老而憔悴的波琳,因恼怒而狂暴地说:“我们不下去了吗?”

    她甚至连那过亮的灯光都没有注意到,那是她一向躲避的东西。下楼的时候她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了。

    吃饭的时候,她坐在那,脸像是一副皱缩的、难以形容的、一触即怒的面具。她看起来是衰老了,很衰老,而且像一个女巫。罗伯特和西西莉亚只敢偷偷地瞄她几眼。西斯还一面观察罗伯特,发现他对他母亲的容貌大为惊讶,而且产生了一种反感以至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回来时路上怎么样?”波琳又恨恨地迸出这几个字,语言含混不清,仿佛又在恼怒。

    “当然,下大雨了。”他说。

    “你多聪明啊,知道下雨了!”他母亲说,并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吓人的恶毒的笑,承继了她以前狡猾的假笑。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他安静儒雅地说。

    “意思很明显。”他母亲说,而且很快地、汤水淋漓地吃着饭。

    她像一只疯狗似地匆匆忙忙吃完一顿饭,连仆人都不胜惊骇。饭刚一吃完,她便古怪得像一只螃蟹一样向楼上奔去。

    罗伯特和西西莉亚跟在后面,惊慌失措,像两个阴谋家。

    “你们倒咖啡罢!我讨厌它!我走了!晚安!”老太婆说,连续不断,像放枪似地。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客厅。

    死一般的沉默。末了他说:

    “恐怕母亲哪儿不舒服。我必须劝她去看医生。”

    “对!”西西莉亚说。

    这一晚在沉寂中很快过去了。罗伯特和西斯就呆在客厅里,生了一堆火。外面冷雨滴滴。两人都假装看书。他们并不想分开。这一晚过得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祥之兆,然而却又过得很快。

    差不多10点左右,客厅的门忽然开了,波琳走了进来,披了件蓝披肩。她砰地关上门,走到火堆前面,然后充满恨意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真是恨极了。

    “你们两个最好赶快结婚,”她用很难听的声音说,“那样看起来更体面点:好一对热恋的情人!”

    罗伯特抬起头安祥地看着她。

    “我原以为您觉得堂兄妹不应该结婚的,母亲。”他说。

    “我是这么觉得!不过你们不是堂兄妹。你的父亲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波琳把她穿着轻巧软鞋的脚伸出烤着火,带有一种旧时卖弄风情的姿势。她的身体又在设法重现旧有的风流优雅的姿势。不过她的神经已经崩溃,所以她的举动只成为一种难看和滑稽的模仿。

    “那是真的吗,母亲?”他问。

    “真的!你以为怎样?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成为我的情人了。他是个太出众的人,不该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儿子。不过那快乐我体验过了。”

    “大家都多么不幸!”他缓慢地说道。

    “你不幸?你很走运啊!那是我的不幸。”她尖酸地对他说。

    她真是难看极了,像一个给砸碎了的,又把那些棱角难看的碎片粘在一起的威尼斯玻璃器皿。

    忽然她又出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并没有恢复过来。这仿佛是她身体里每一条神经由于不和谐一致而疯狂地在尖声呼喊。医生来看她,给她吃些镇定神经的药,因为她睡不着。要是她不吃药,就根本无法睡着,只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看起来凶恶可怕,发散出邪毒。她简直受不了看见自己的儿子或侄女,他们之中有一个来看她的时候,她就恶意地问:

    “怎么样,婚礼什么时候举行?你们还没有庆祝你们的结合吗?”

    起先西西莉亚对自己所作的事感到非常惊愕。她模糊地觉得,一旦宣布了一条肯定的罪状而刺穿了婶婶美丽的盔甲,那她就会萎靡困顿在她的外壳里,这实在太可怕了。西斯几乎吓得后悔起来。然后她又一想: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在就让她用本来面目来度过她的余生吧。

    但是波琳不会再活很久的了。她确实在日见萎缩。她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任何人。她叫人把所有的镜子都拿开了。

    罗伯特和西斯常常坐在一起。疯癫的波琳的讥讽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把他们两人拆开。不过西西莉亚不敢坦白告诉他她所干的事。

    “你想你的母亲曾经爱过任何人吗?”一天晚上西斯带着渴望试探着问。

    他凝视着她。

    “爱过她自己!”他终于说道。

    “她甚至不爱她自己,”西斯说,“那是另外一样东西,是什么呢?”她仰起一张苦恼而且十分迷惑的脸对着他。

    “力量!”他简略地说。

    “可是是什么力量呢?”她问,“我不懂。”

    “以别人生命为养料的力量,”他尖锐地说,“她美丽动人,她以人命为养料。她吃我就像以前吃亨利一样。她拿根吸管到人的灵魂里去,把人生命的精华全吸走。”

    “那你不原谅她吗?”

    “不!”

    “可怜的波琳婶婶!”

    但就是西斯也并没有真觉得她可怜。她不过是愕然而已。

    “我知道我是有一颗真心的,”他说,猛烈地捶着自己的胸膛,“不过几乎被吸干了。我恨那种想控制别人力量的人。”

    西斯没有吭声,有什么可说的呢?

    两天以后,他们发现波琳死在床上。她吃了太多的安眠药,心脏衰竭了。

    甚至在坟墓里她还在打击她的儿子和侄女。她只留给罗伯特一笔1000镑的“可观的款项”,留给西斯100镑。其余的钱,同那些最重要的珍宝古玩,都被留作开“波琳·艾登菠洛博物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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