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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三万元遗产8

    马克吐温三万元遗产8

    这对夫妇过了三天腾云驾雾的日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们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就像罩在纱幕后面。他们沉溺于幻境之中,常常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回答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萨利卖蜜用秤称,卖糖用尺量,顾客要蜡烛,却给人家肥皂;艾莱柯把猫放到盆里洗,把牛奶倒在脏衣服上。大家莫名惊诧,嘁嘁喳喳地到处议论,“福斯特两口子这是怎么啦?”

    三天以后发生了大事情。事态出现了好的转机,连续二十四个小时,艾莱柯的想像世界迅速膨胀。上涨——上涨——继续上涨!超出了成本价。继续上涨——上涨——上涨!超出成本价五个点了——十个点——十五个点——二十个点!这笔巨额投机生意已经获得了二十个点的净利润,艾莱柯想像中的经纪人从想像中的远方声嘶力竭地喊叫:“抛吧!抛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抛掉!”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萨利,萨利也说,“抛吧!抛——可别大意,现在你就能财冠全球了!——抛!抛!”然而,她凭借钢铁意志继续长驱直入,她说,哪怕死在这上面,她也要攥着股,让它再涨五个点。

    这是一个致命的决策。就在第二天出现了历史性暴跌,创纪录的暴跌,灾难性的暴跌。华尔街赔掉了底,所有金筹股在五个小时之内下跌了九十五点,有人看见亿万富翁在包华利大道讨饭。艾莱柯仍然持股观望,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是,终于来了一个她无力去接的电话,她想像中的经纪人出卖了她。这时——直到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巾帼气概才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女人的本来面目。她搂着丈夫的脖子哭诉: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是穷光蛋了!穷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礼庆典再也不能举行了。全都完了;现在咱们连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尖刻的责难涌到了萨利嘴边,他想说:“我求你抛,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莱柯那颗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说:

    “艾莱柯,挺住,还没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遗产你并没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资,你投的是那笔钱无形的未来收益。咱们赔了的只是你用举世无双的金融头脑和眼力,凭借那笔未来收益获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来,抛开这些烦恼。咱们还有三万块钱没有动;可以想像,凭你已经具备的经验,在两年之内用那笔钱你能创造多少业绩!那两桩婚事吹不了;只是推迟了。”

    这些宽心话句句在理,艾莱柯听进去了,马上产生了电击一样的作用;她的眼泪止住了,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她眼里闪着光芒,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举手发誓,展望未来,她说:

    “现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话被一位客人打断了。来人是《萨加摩尔周报》的编辑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探望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这桩伤心的使命,他还想顺便办一件事,因此来造访福斯特夫妇。这对夫妇过去几年专注于其他事务,忘了付报钱。欠款一共是六块钱。这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定熟悉提尔伯里,知道他可能什么时候进棺材。当然了,他们不能这样问,因为那会触犯遗嘱,不过他们可以绕着圈子打听,希望能有结果。可是,这个计谋没有奏效。那位木头编辑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那位编辑说着说着,需要打个比方,就说:

    “老天爷,就像提尔伯里·福斯特那么难缠!——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话突如其来,把福斯特夫妇吓了一跳。编辑看见了,抱歉地说:

    “我敢说,这句话并无恶意。就是随便说说;是一句玩笑话,你们知道——没什么意思。你们跟这个人沾亲吗?”

    萨利压下心头追不及待的热望,极力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们——这个,我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编辑松了口气,恢复了镇定。萨利又问了一句:“他——他——还好吧?”

    “他好?嘿,不瞒您说,他五年前就进了鬼门关了。”

    福斯特夫妇伤心得浑身发抖,不过他们自己的感觉倒像是高兴。萨利用一种无关痛痒的口气试探着问:

    “喔,是吗,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谁也免不了——富翁也难免一死。”

    编辑笑了。

    “这话要是包括提尔伯里,”他说,“他可担当不起。他身无分文;是全镇子人凑钱给他送的终。”

    福斯特夫妇像霜打似地呆坐了两分钟;泥塑木雕一般,浑身直冒凉气。后来,萨利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真的吗?您说的这是真事?”

    “嘿,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者之一。他什么都没撇下,只有一架小推车留给我了。那车还没有轮子,没什么用处。不过总算是件东西吧,为了报答他,我给他凑了几句悼词,可又让别的稿子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没听进去,他们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什么也装不下。他们低头坐着,除了心痛,全身没有别的感觉。

    过了一个钟头。他们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客人早就走了,他们也没发觉。

    后来他们摇晃了一下,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相互盯着,如梦如痴,心神恍惚,接着又像小孩子似的颠三倒四说胡话。他们常常只说半句话,就不出声了,看来不是没意识到,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有时候他们从沉默中苏醒过来,闪过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的脑袋里想过什么事;然后,他们带着无言的关怀,轻轻拉住彼此的手,表达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是说:“我就在你身旁,我不会撤下你,咱们一起承受;总会解脱出来,忘了这些,总有一块墓地可以安息;忍着吧,用不了多久了。”

    他们又活了两年,夜间受尽心灵的折磨,总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悔恨与悲伤的含混梦境里,一言不发。后来,他们俩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脱。

    临终之际,萨利万念俱灰的心头笼罩着的黑暗消散了一会儿,这时他说:

    “飞来的不义之财是圈套,对咱们没好处。火爆的日子没个长远的,为了这个,咱们把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都丢了——别人可别再跟我们学了。”

    他闭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临终的寒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意识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他喃喃地说:

    “金钱带给他痛苦,他却拿我们来报复,我们跟他无冤无仇啊。他遂了心愿:他老奸巨猾,说给我们只留三万块钱,他知道我们会想办法多赚点儿,这样一来就毁了我们的日子,伤了我们的心。他本来可以再多留点儿,多得让我们不打赚钱的主意,他这样做也不用多破费。心眼儿好一点儿的就会这么做;可他小肚鸡肠,不懂得发善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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