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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寒月先生用筷子夹了一块小拼盘里的鱼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齿咬成两半。我担心他又会崩掉门牙,但这次却安然无恙。

    “没什么,两位都是沦落风尘的小姐哟,你不会认识的。”寒月冷冷地说。

    “原来——”主人拖着长腔,略去“如此”二字,陷于沉思。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正是火候,便试探着怂恿道:

    “多么好的天气呀!阁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军已经攻克旅顺,街上可热闹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说:与其听攻克旅顺的喜讯,莫如听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时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着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据说这是兄长留给他的遗物。二十年来已经穿旧。结城产的丝绸再怎么结实,怎奈这么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总是经受不住的。多处棉花已经很薄,迎着阳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里面补丁上的针脚。主人的服装,没有年末与岁初之分,也没有便装与礼服之别。离家时,他袖起手来,信步而去。他是没有外衣呢?还是虽有却嫌麻烦,不肯换?咱家不得而知。不过,单就这件事来说,不能认为是由于失恋所致。

    二人出门之后,咱家便稍微失敬,将寒月先生吃剩的鱼糕渣全部消受了。

    这时,咱家已经不再是个寻常的猫。至少,大有资格和桃川如燕①者流笔下的猫、乃至葛雷②笔下偷吃金鱼的那只猫相提并论,根本不把车夫家的大黑之辈放在眼里!纵然舔光盘底,谁也不会说三道四。何况背着别人吃零食这种习惯,并非猫家独创。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岂止女仆,如今,连夫人吹捧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也大有这种趋势。那是四五天前,两个女孩早早醒来,趁老夫妻还在梦中,便在餐桌旁相对而坐。他们天天早晨照例将主人的面包分出几份儿,撒上些糖吃。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还添放只匙子。因为没有人像往常那样给他俩分糖,不多时,那个大个的就从糖罐里舀出一匙糖来,撒在自己的碟里。于是,小的亦步亦趋,用同样方法、将同等数量的白糖倒进自己的碟里。姐妹互相怒视片刻,大个的又舀了满满的一匙,倒进自己的碟里;小的也立刻动匙,舀了和姐姐同样多的白糖。这时,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将手伸进糖罐,妹妹又拿起匙来。眼看着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断,终于,二人的碟里堆积如山,罐子里似乎连一匙白糖也不剩了,这时,女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房走来。她们好不容易舀出来的白糖才照原来的样子装了回去。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推出的“公道”原则,也许比猫的逻辑优越,但是,论其智慧,却比猫还低劣。不等白糖堆积如山,就赶快舔光它该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话他们听不懂,虽然遗憾,也只得蹲在饭桶上默默观赏了。

      ①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说书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跃。著《猫怪传》,号称猫如燕。

    ②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国诗人。他曾写《对溺死于金鱼钵的爱猫悼歌》。

    主人陪同寒月出门之后,究竟去到何处,是怎么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翌日早餐,已经九点钟了。咱家照例趴在饭桶上。展眼一瞧,只见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块,又一块。年糕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他将最后一块剩在碗里,说声“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别人这么任性,他决不会答应。他极为得意地大摆主人威风,眼看混浊的菜汤里有焦糊的饼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胃药搁在桌上。主人说:

    “这药不顶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劝说:

    “不过,你吃淀粉质,似乎大见功效呀!还是吃了吧!”

    主人上来了犟劲儿:

    “淀粉也罢,什么也罢,反正是不管用。”

    “真没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说。

    “不是我没有恒心,是这药没有效验,”

    “那,前些天你不是说‘大见功效,天天都吃’吗?”

    “那些天见效,可这一阵子又不见效啦!”回答得很像对诗。

    “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灵验的药,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别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说着,回头瞧瞧手捧茶盘、一旁等候的女仆。

    “这话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点,就没办法辨别到底是好药还是坏药。”女仆不管二七二十一,为女主人帮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个屁!住口!”

    “不管怎么,也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将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踱进书房。

    女主人和女仆面面相觑,嗤嗤地笑。这种场合,咱家如果跟进去,爬上主人的膝盖,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院内绕路爬进书房的檐廊。从门缝往里一瞧,主人正打开爱比克泰德①的书在读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样读得明白,还算有点非凡之处。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摔也似的将书本扔在桌上。“一定是这样的收场。”我心里想着,再仔细一瞧,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下下述一段话:

    ①爱比克泰德:(约六六——?)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伦理学格言是:“忍受,自制。”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馆门前,有一艺妓身穿花边春装,在玩羽毛毽子。服饰虽美,容颜却极其丑陋,有点像我家的猫。

    挑剔丑脸,大可不必偏偏举我为例。咱家如果到剃头棚去刮刮脸,也不比人类逊色。人类竟然如此自负,真没办法。

    拐过宝丹药房路口,又来了一名艺妓。这一位身姿袅娜,双肩瘦削,模样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装,穿得板板整整,显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语声像乌鸦悲啼一般沙哑,使她那难得一见的风韵大为减色。甚至叫人懒得回头瞧瞧她所谓的源哥乃何许人也。我依然袖着手,向官道①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有些意乱神摇。

    ①官道:由筋违桥(今万世桥)至上野广小路,因将军常从此路去参拜上野神社,故名。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于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恼怒?是兴奋?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鬼才晓得。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巴不得涉足于尘世?是因无聊小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度外?简直是莫名其妙。猫族面对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怒时尽情地发火,流泪时哭它个死去活来,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艺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它。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写写日记,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至于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无不是真正的的日记,没有必要那么煞费心机,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它一大觉哩!

    在神田某亭进晚餐,喝了两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绝佳。窃以为夜饮,对于胃病裨益最大。高淀粉酶就是不行。任凭你说出个花来,它也不顶用。反正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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