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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君子的脚步声响到卧室门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他下一步还想干些什么。事后想来,咱家当时大有“全神贯注”的气概。假如扑鼠时使上这么一股子劲儿,定会马到成功的。多亏梁上君子,使咱家顿开茅塞,真是千载难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门第三道格纸好像雨点打湿了似的,中心部位变了颜色。透过薄纸,但见一点淡红,越来越浓。终于纸破了,露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少顷,舌头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的却是一只晶亮的东西出现在洞眼的外侧。无疑,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只眼睛并不瞧着室内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条包后的身上。虽然被盯得不到一分钟,但觉得再这样被他盯下去,是会减少寿命的。忍无可忍,决心从柳条包后窜出,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哗的一声开了,恭候多时的梁上君子终于出场。

    按照叙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荣地将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绍一番;但是首先,愿各抒己见,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为全智全能。尤其耶稣,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纱。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解释为无智无能。这分明是个逆说。而开天辟地以来道破这一逆说者,恐怕独有咱家这只猫了!想到这里,咱家也有了虚荣心,自己也觉得咱家并不单纯是一只猫,必须就此阐明理由,将“猫也不可小瞧”这一观念,灌输到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无不上帝创造。可见,人也是上帝创造的喽!如今所谓《圣经》也是这么明文记载的。且说,关于人,连人类自身积数千年观察之经验,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议,同时,愈来愈倾向于承认上帝的全智全能,这是事实。说来无他,只因人海茫茫,而面孔相同者却举世无双。脸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体相仿。换句话说,人们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尽管用的是同样材料,却无一人相貌雷同。真棒!只用那么简单的材料,竟然设计出那么千差万别的面孔来,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绝技。如不具有极为丰富和独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创造得那么变化无穷。一代画家,耗尽毕生精力探求不同的面孔,也顶多画成十二三幅罢了。依此推论,上帝一手承包创造人类的重任,怎不令人叹服其技艺卓绝!这毕竟是尘寰中无缘目睹的绝技,因而称之为“全能”也无妨吧!在这一点,人类似乎对于上帝万分地诚惶诚恐。的确,从人类的观察角度来说,对上帝诚惶诚恐,本也无可厚非。然而,站在猫的立场来看,同是这件事,却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无能。我想,上帝即使并不那么完全无能,也总可以断定,他绝没有比人类更大的本事!传说上帝按人数创造了众多面孔,当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地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个千人一面,而实际操作起来,却总是不顺手,造一个,坏一个,因此才陷于如此纷杂的境地?这一点,岂不尚且未知吗,人类的面部构造,难道不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绝技的丰碑,也可以断为上帝惨败的劣迹吗?说是“全能”当然可以;但是,评为“无能”,又何尝不可!因为人类的两只眼睛并列在一个平面上,不能同时顾盼左右,所以,只有事物的片面映入眼帘,够可怜的了。如果换个立场就会清楚,这么简单的事实,本是人类生活中日以继夜、层出不穷的;然而,当事者却头昏眼花,慑于神威,因而难得清醒。如果说富于变化的创造极其困难,那么,彻头彻尾地仿制,分毫不差,又谈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尔①画两幅毫无二致的娶母像,这等于逼他画两幅迥然有别的玛利亚像,恐怕拉斐尔要为难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难。要求弘法大师②用昨天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这也许比要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难。人类使用的国语,完全是靠模仿的办法传世。人们向妈妈、乳母或其他人学习日常会话时,除了重复耳闻的话语,别无他望。只得竭尽全力进行模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国语,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自然会产生变化,这就证明人类是不具备彻底的模仿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地极度困难。那么,假如上帝能把人类造得毫无区别,全像一个模子铸成的小乌龟,那就愈发证明上帝万能;同时,像今天这样,竟将胡捏乱造的面孔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怪态百出,令人眼花缭乱,这反而构成了断定上帝无能的证据。

      ①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

    ②弘法大师:(七七四——八三五)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谥号。

    咱家竟然忘记了有什么必要如此大发议论!不过,“忘本”,连在人类当中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猫也自然难免,那就请大人不见小人怪吧!总之,当咱家瞥见梁上君子拉开卧房的格子门、突然闪现在门槛时,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兴。“为什么?”既蒙下问,只得从头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时咱家就怀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许其成功之处,恰是无能的结果。然而,当咱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现在眼前时,但见他的面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论。其特征倒也无他,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眉眼和我们那位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先生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咱家并非在贼盗当中多有知己,这不须啰嗦。但平口根据贼盗的残暴行径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画过他们的脸谱:一定是鼻翅儿向左右一伸,长着两只一分钱铜板那么大的小眼睛,剃了个光头……这是咱家凭空捏造的。但是,亲眼所见和心头所想,却有霄汉之别。可见,想象是决不可胡来的。

    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也是抄袭寒月的。既然上帝拥有如此绝技,制造出这么相似的两个人来,那就不该把上帝视为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几乎令人吃惊:是否寒月神经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来。只因盗贼的鼻下没蓄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此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个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制品,足以便迷亭称之为“流动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但是,从长相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对于女人的魅力,也丝毫不亚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波与嘴角迷恋,却不以同样的热量对这位盗贼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暂且不提,反正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那么既有才华又很机灵的女子,如此区区小事,即使不向别人请教,也肯定会一清二楚的!可见,假如差遣这名盗贼代替寒月出场,金田小姐也肯定会献出全部的爱而收琴瑟谐鸣之美的。万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说服,破坏了一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健在,小姐也就不必发愁了。咱家对未来的事态发展预测至此,才算对富子小姐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俯仰于天地之间,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挟着个什么东西。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撇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穿兰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扎了一条博多产的青灰色绢带,双膝下裸露着苍白的两条腿,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做梦,大拇指被红书咬住了。这时,他噗嗵一声翻了个身,高声大喊:“寒月!”盗贼惊得毯子落地,忙将跨进的那只脚收回,纸屏上映出两条长腿微微颤动。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嘟嘟囔嚷,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疥疮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黑的胳膊。后来又安静下来,撇开枕头睡熟了。可见,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识的梦话。

    君子在长廊下站了一会儿,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室内的床席。这回连呼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隔了一会儿,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春宵的一盏青灯,将二十平米的房间照得通亮,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两半。那影子,将柳条包旁、越过咱家的头顶,直到半面墙壁,挡得一片昏黑,咱家扭头一看,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那么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面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就算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简直像个芋头精似的,样子可真好笑。君子将女主人的睡脸从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么,眉开眼笑了。连这笑容都是从寒月的脸上扒下来的,咱家十分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爱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归省时带回来的土产山药。竟用山药装点着绣枕入梦,真乃史无先例的奇闻。然而,女主人可是个连炖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橱里放的女人,头脑中缺乏“适材适所”这种观念。在她看来,别说是山药,说不定把咸萝卜放在卧室里也满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这么个女人,她既然如此贴身珍藏,断定那是一件贵重物品,这是不无道理的。君子举起箱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于是,显得十分惬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药了,而且,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乱出声是危险的,只得忍住不笑。

    ①肥前国:日本古国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贺县,一部份在今之长崎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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