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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7)

    主人竟在这怪里怪气的问题上大放厥词。然而,洗耳恭听的女主人,却不肯饶过。

    “你说女人轻了不好,请问,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呗!像你那样。”

    “我怎么重了?”

    “你还不重吗?”

    一场奇谈怪论又开始了。迷亭听得蛮有兴致。不多时,他开口了。

    “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攻讦,正是夫妻关系的真实写照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无味的。”

    他的话模棱两可,不知是在奚落,还是赞赏。说到这里,本应适可而止,可他又以那么一种语调继续发挥,说出下述一番话来:

    “相传古时候没有一个女人跟丈夫顶嘴。果然如此,岂不等于娶了个哑巴媳妇?这我一向认为不足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那样训斥几句:‘你还不够重的吗?’同样娶老婆如果不隔三差五吵上一两架,会闷得要死的!拿我妈来说吧,在老爷子面前,只会唯唯诺诺。并且,老两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除了参拜神社,不曾一同跨出大门一步,岂不太惨了吗?不错,多亏妈妈,我全记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间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毕竟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灵犀相通啦,梦一般的朦胧中神会啦……”

    “可怜!”寒月低下头来。

    “的确可怜!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现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来盛传女学生堕胎等等。这算得了什么,早先年比这严重得多哩!”

    “是吗?”女主人很认真。

    “是呀!我不是胡说。证据确凿,有什么办法。苦沙弥兄:你也许记得,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装进笼子里,用扁担挑着四处叫卖。是吧?老兄!”

    “我可不记得那些事。”

    “你的家乡情况如何我不知道,静冈可确实如此。”

    “万不曾想……”女主人小声说。

    “真的吗?”寒月也言不由衷地问道。

    “是真的。我爸爸就讨价还价过。那时,我大约六岁上下。我和爸爸从油町去通町散步,迎面有人高声大喊:‘谁买女孩喽!谁买女孩喽!’我们刚好走到二号街的拐角,在‘伊势源’成衣铺门口和他走了个碰头。‘伊势源’有十间门市,五个仓库,是静冈县最大的服装店。现在你去瞧啊,至今也还保持得完完整整,真是一所漂亮的门市。掌柜的叫甚兵卫。他坐在帐房里,哭丧着脸,总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徒工,名叫阿初。这小子面色苍白,活像云照大师①的徒子徒孙、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荞麦汤似的。阿初身旁是老长,活像昨天家里失火被烧跑了似的。怅然倚在算盘旁。挨着老长的……”

    ①云照大师:(一八二七——一九○九)日本真言宗的和尚。出云国生人。姓渡边。现东京有“月白僧园”。

    “你到底是讲服装店的故事,还是讲卖小孩的故事?”

    “是的,是的,我是要讲贩卖人口的故事。说真的,‘伊热源’成衣铺也有好多奇闻哩。今天暂且割爱,只讲贩卖人口的故事吧!”

    “为什么?这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女人人格的对比研究,可是大有价值的参考资料,怎么能轻易就不讲呢……且说,我和爸爸来到‘伊势源’门前,那个人贩子见了我爸爸,说:‘老爷,这还有点货底子,两个女孩削价处理,你就买下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了擦汗。我展眼一瞧,前后两个筐各装一个小女孩,都两岁上下。爸爸问他:‘如果便宜些,倒可以买下。只有这么点货?’人贩子说:‘嗳,赶巧今天都卖光,只剩这么两个。’人贩子把两个女孩都举到爸爸眼前,像拿茄子似的,说:‘要哪个都行,尽你挑。’我爸爸啪啪敲了几下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说:‘嗬,声音很响呀!’接着,果然开始讲价。大大杀价的结果,爸爸说:‘买下倒也可以。不过,货,可地道?’人贩子说:‘地道!前边那个我始终看在眼里,不会有问题。挑在后边那个,因为我没长后眼,往坏处想,也许有点毛病。这一个不保险,那就价钱少算①。’这一场对话,至今我也记忆犹新,所以,在幼小心灵中就有这样的念头:‘女人,真是不可慢待哟!’然而,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没有人干这种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卖;再也听不到‘眼睛看不见,后筐里的女孩不保险’之类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来,多亏西方文明,女子的品格也有很大的提高,这是可以断言的。同意吗?寒月君!”

    ①语出法国作家拉伯雷,见《巨人传》第十五章结尾。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大方方地打扫一下喉咙,然后以故做庄重的低音述说了如下所见:

    “现代女性,在往返学校的途中,在音乐会、慈善会或逰园会上喊:‘请买下我吧!’‘啊?不喜欢?’……她们自己拍卖自己,再也没有必要雇那些难缠的商贩干那种下贱的寄售营生,喊什么‘谁买女孩喽!’人的独立性一提高,自然会这样的。老年人总是不必要地杞人忧天,说三道四。然而老实说,这是文明发展的趋势,是我们万分高兴的好现象,都在偷偷地深表祝贺哩!像从前那样,买主敲敲脑壳,问问货色地道吗?再也没有人说这种蠢话,尽管放心。而且,身在万般复杂的今日社会,如果手续那么繁琐,可就永无尽期了。女人恐怕五六十岁也找不到主、嫁不出门的吧!”

    寒月不愧为二十世纪青年,大谈其当代思潮,将“敷岛”牌香烟的云雾往迷亭的脸上直喷。迷亭可不是“敷岛”牌就能够呛昏的。

    “仁兄所论甚是。如今的女学生们、小姐们,从她们的自尊自信,直到她们的身体皮肤,处处不服男子汉,实在令人钦佩之至。拿我邻近的女学生来说吧,很不简单哟!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铁杠上,我算服啦。每当我从二楼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不免缅怀起希腊妇女。”

    “又是希腊!”主人冷笑着信口说道。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难分难解的嘛!尤其欣赏那位黑皮肤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我总要忆起阿古娜底斯的趣闻。”迷亭以万事通自居,又在胡聊。

    “又提出一个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那么笑眯眯地。

    “阿古娜底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当产婆的,这太不方便。阿吉娜底斯,不是也感到不方便吗!”

    “什么?你刚才说……”

    “女人呗!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极其不便。我太想当个产婆了。她一连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难道就没有个捷径当上产婆吗?恰是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叫,心想:啊,对!她恍然大悟。随后她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希洛菲勒斯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学得差不多,终于接生婆开业了。不过嫂夫人,当时生意可真兴隆哟!东家婴儿呱呱坠地,西家婴儿哇的一声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发了一笔大财。然而,人间万事,犹如塞翁失马,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终于秘密暴露,说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对她从严惩处了。”

    “简直像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动听吧?不过,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官长们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这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发了布告:从此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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