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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出言谨慎

    “那是在毕苏斯基时代。那时,波兰犹太人受到保护,我想你完全可以认为他们过着一种相当不错的生活。我父亲和查托里斯卡公主常常聚在一起,讨论犹太人问题和将来消灭他们的必要性。你瞧,斯汀戈,真奇怪,因为在克拉科夫时,我父亲在犹太人问题上出言谨慎,在我,我母亲,或任何人面前掩饰他对犹太人的仇恨,至少在我小时候是这样的。但是你瞧,在意大利,在奥布伯任,他和查托里斯卡公主呆在一起时就大不一样了。她是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总是穿着一件精美的长袍,哪怕是在盛夏也是如此,浑身珠光宝气。我记得她总是别着一枚硕大的祖母绿胸针,与我父亲在她那间十分雅致的避暑小屋里喝茶,谈论犹太人问题。他们用德语交谈。她有一条十分漂亮的伯恩山犬。我总是一边和这条狗玩,一边听他们谈话,几乎总是与犹太人有关,诸如把他们遣送到某个地方,消灭他们。公主甚至想为此成立一个基金会。他们总是提到岛屿——锡兰、苏门答腊和古巴,但谈得最多的是马达加斯加。他们想把犹太人赶到那儿去。有时,我和公主的小外孙一起玩,或和那条大狗玩,要么就边听唱片边听他们说话。知道吗,斯汀戈,我的梦正与放的那音乐有关。”

    苏菲又陷入沉默之中。她用手按着紧闭的双眼,单调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急促起来。她转头看着我,好像已从她的回忆中跳了出来。“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要有音乐,斯汀戈。没有音乐我活不下去。”

    “哦,苏菲,我得告诉你实话。在乡村,也就是在纽约以外的任何地方,收音机什么也收不到。没有WQXR电台,也没有WNYC电台,只有星期六下午的密尔顿克罗斯和都市歌剧,此外便只有山歌民谣。也许我能为你演一出罗伊-阿卡夫的笑话。但正如我所说的,我们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台留声机和唱片——”

    “我太贪心了,”她打断我,“内森已为我买了那么多唱片。但音乐是我的血液,我生命的血液。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它。”她停了一下,又开始她的回忆。她接着说:“查托里斯卡公主有一台留声机,是那种最老式的,不太好,但却是我第一次见到和听到的机器。真怪,是吧,这个波兰老太太仇恨犹太人,却热爱音乐。她有很多好唱片,每当她放音乐时(为我母亲、父亲和我,也许还有别的客人),我都高兴得想要发狂。我们听着这些唱片,大部分是意大利咏叹调和法国歌剧——威尔弟、罗西尼和古诺德。我记得我被一张唱片迷得神魂颠倒。我太喜欢它了。那是张十分稀有而珍贵的老唱片,灌制的时间已经很久,里面充满杂音,但我十分喜爱它。那是舒曼-亨克夫人演唱的勃拉姆斯的《浪漫曲》,一面是‘开拓者’,另一面是‘永恒的爱’。第一次听见它时,我坐在那儿神思恍惚,从未听到过那美妙绝伦的歌声,简直有如天上神曲。不可思议的是,我和父亲到公主那儿拜访了那么多次,可这张唱片只被放过一遍。我渴望能再听一次。哦,上帝,只要能再听一次,我宁愿做任何事——甚至做十分调皮会受到惩罚的事。我很想请求再放一遍,但我太害羞了;另外,如果我这么……这么大方的话,我父亲会惩罚我的……

    “于是,我一次次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查托里斯卡公主穿着漂亮的长袍走到留声机前,打开它,然后对我说:‘你想听勃拉姆斯的《浪漫曲》吗?’我总是想说是的。可就在我开口前,父亲总是打断我。他站在公主旁边,眼睛瞪着我,说:‘请不必为这孩子放什么音乐。她笨得根本听不懂。’我总是在这时醒来,内心充满痛苦……但这一次更糟。斯汀戈,因为在刚才的梦里,他对公主说的好像不是音乐,而是有关……”苏菲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有关我的死。我想,他想让我死。”

    我从苏菲身边走开,踱到窗户前,内心沉重不安,充满痛苦。一股烧焦的糊味钻进房间,但我还是打开窗户,往下看着那条一片狼藉的街道。失火的建筑仍冒着浓浓黑烟,但火焰已经熄灭。烧焦的油漆、橡胶发出浓烈的臭味,更长的警报声响了起来,不过声音很微弱,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的。我看见一股高压水柱直冲冒出浓烟的窗户,然后被热浪蒸发成水蒸气。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有几个人伸长脖子呆看着大火,两个警察开始用木障切断街道。火灾威胁不到我们住的旅馆,但我却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回过身来。苏菲从床上抬眼看着我,说:“斯汀戈,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一件事。”

    “那么,告诉我吧。”

    “不知道这件事,你就不能理解我的全部。我意识到我最终必须得告诉某个人。”

    “快告诉我,苏菲。”

    “你得先让我喝几口酒。”

    我毫不迟疑地朝她的箱子走去,从一大堆亚麻的丝绸的衣物中找出了第二瓶粉红色的威士忌。我知道她藏在那儿。我想,苏菲,你喝吧。然后我走到狭小的浴室里,接了半杯水,端到床边。苏菲把威士忌倒进杯子,直到把它盛满。

    “你要吗?”她问。

    我摇摇头,又回到窗户旁,呼吸着外面充满燃烧过的化学成分的棕色空气。

    “我到达奥斯威辛那一天,”我听见她在我身后说,“那里真美,到处开满连翘。”

    而我正在北卡罗来纳的拉雷大吃香蕉,我心想。自从认识苏菲以后,我已不止一次地意识到生命的荒唐,以及它所带来的无法消除的恐惧。

    “但你知道吗,斯汀戈,在华沙那个冬天的一个夜晚,汪娜预言了她自己的死亡,我的死亡,以及我的孩子们的死亡。”

    我现在已无法准确地记得,当苏菲叙述这件事情时,尊敬的恩特维斯特尔牧师是何时发现自己在悄声自语:“哦,上帝。哦,我的上帝。”但我似乎并没发现,随着那故事的展开,随着浓烟剧烈地掀动失火的屋顶,火焰终于冲破阻力腾空而起直飞天空,这些虔诚的话最终变得毫无意义。我一遍又一遍说着“哦,上帝,我的上帝”、“耶稣基督”,像白痴的白日梦一样空洞而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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