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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穿——门罗《亲爱的生活》读后感

    看门罗小说,是一种洞彻肺腑的体验,也是一种隧道体验。“隧道体验”来自友人的某种判断,多丽丝·莱辛的《海底隧洞》表现了一个男孩的内心的成长,而门罗,关注的是女性内心的成长——如果把生命本身当作一次隧道贯穿的话。这位练达的老人把几世的女人和男人堆叠起来,他们身上的秘密被放置在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里轻轻道出,但灵魂的声音声如洪钟,令人震撼。

    在她的最新小说集《亲爱的生活》里,我看到了与《逃离》不一样的特质,那就是人性的变迁,总是以一种偶在的方式发生变异,然后走到不可思议地改变一生的轨道上。回首当年,谁都无法诠释生命的这种偶然,但命中注定她或他来到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亲朋挚爱仿佛被换了版本,生命是一张被翻起的底牌。

    我必须俗套地罗列一下我在这本集子里最喜欢的篇目:《漂流到日本》《亚孟森》《火车》《多莉》。

    《漂》的故事事关出轨。一个女诗人,在穷尽了自己贫乏的婚姻生活之后,她去了一场文学笔会,在那里,纤细的诗人遇到了文学聚会常见的冷漠和浮夸,她被晾在一边,她遇到了一个叫哈里斯的剧作家,剧作家体谅到了她的处境,帮助她并开车把她送回了家。这种温暖和戛然而止的关切开始让诗人魂牵梦萦。诗人决定利用一次帮友人看守空房的时机,离开自己的丈夫,去见哈里斯。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当然非常平常,私奔故事带着点传奇味道,但也是诸多俗套中的一种。女人上了火车,作者不忘描写不咸不淡的送别场面:所有婚姻到某个时刻都会变得如此。女人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她的火车之旅开始了。小说到这里开始变得精彩:火车上女人遇到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会玩各种戏剧桥段,逗得诗人的女儿开心不已,诗人感受到了某种热情。后来诗人知道青年男女已经分手,男青年原来属于某个教会,但是他的行为模式偏离了轨道,于是他只有离开教会“流浪”,他似乎征服了女诗人。火车没有到站,一切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这是门罗叙事奇怪的地方。女人去看哈里斯,却在火车上“移情别恋”。这是露水般的闪电激情,还是被蓄积已久的对哈里斯的激情的提早释放?反正他们倾心投入地完成了一次激情投放。但是,突然母亲发现自己的女儿丢了,虽然有惊无险地找到的了女儿,但是那种负疚感消解了激情。现在剩下的问题是:她将如何面对此行的目的?小说在火车到站女人见到哈里斯后戛然而止。门罗试炼了情感的漂泊的特质。女人曾在家中信笔涂鸦:“写这封信就像把一张纸条放进漂流瓶——/希望它能/漂流到日本”。并想把它送给哈里斯。“日本”在整篇小说里只是个遥远的意象,随机,但却是必然。在诗人贫乏的家庭生活里,诗歌中的“日本”托付了女人的生命激情和梦想,“日本”就是哈里斯,“日本”也是那个会演剧的男青年。女人有可能在任何一个“日本”那儿安放失落的情感。但是门罗的聪明之处在于,她觉察到了女性漂泊的命定:她最终只能守在“此地”,“日本”一旦抵达,它和“此地”也许就无异。天底下没有“日本”。这是门罗式的绝望。

    《亚孟森》的主题是关于情感的不确定性。玛丽去一家医院应聘做临时教师。她遇见了一个外科医生,战争期间流感盛行,一些孩子呆在医院里,需要老师的教导。玛丽看不下教学的松散状况,一度想给孩子们上些“正规”些的课程。却没想到受到了医生的奚落。医生遵循的完全是夏山学校的自由教育理念,比如这句话:“最好不要给他们很大的压力。也就是考试、背诵、分级等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女教师受到了某种羞辱,奇怪的是,这种“羞辱”促成了了解和理解,女人和医生之间萌生了不可思议的“爱情”,小说很快就进展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女人期待一次订婚之旅。医生的“粗暴”赢得了女人的心。但是,突然医生变得不粗暴了。医生在旅行地尊重了女人的意见选择了一家餐馆,但是吃得很不愉快,食物太糟糕了。男人的车子不慎停在了一辆大货车后面,大货司机跟他商量能否挪车,医生很听话地挪了车。女人感觉到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果然,医生给她买了火车票,要把女人送走。医生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把今天看作你一生中最幸运的日子之一。”这次羞辱当然结束了两人的关系。女人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有一天,他们在街头偶遇,男人说:你好吗?女人说:很好。很幸福。男人说:太好了。男人当然不知道,女人正在跟现任丈夫陷于旷日持久的争吵。我被小说结尾那句话震到了:关于爱,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有过爱吗?他们分手的原因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分手里,也许是两个人秉性天然的抵牾,更可能是对某种自在生活方式的固守。我在想的是:他们有爱吗?一直爱到第二次重逢吗?答案是肯定的:爱,但不能长相厮守。这是爱的基本实质。相守只会窒息爱,分别固然不能养育爱,但是爱因此可以在两人心中存活。这是多么奇怪而正确的逻辑。

    《火车》跟《漂流到日本》是非常相似的作品。士兵杰克逊从战场逃离回家,从火车上跳下的他打算走最后一段路回家,但是,他穿越的一个农场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那个农场只有一个女主人。女主人贝尔的丈夫去世,她含辛茹苦地撑持着一个破败的家。强壮的士兵为了换取食物或者为了表达感激,为女主人修缮了屋顶,随着修缮的内容越来越多,士兵开始在这个屋子里定居下来,很快,时间就过去了一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大概跟投入是成正比的吧。你可以说投入本身就是爱,也可以说,投入才产生了爱。门罗叙述的吊诡正在这里,她喜欢后面那种定义: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爱,爱是随遇而安的投入。场面转换:杰克逊要送女人回城治疗,因为贝尔患了恶性肿瘤。这次场景转换是小说的另一次突转的铺垫。男人陪女人走完了生命历程,在城市里呆下来。但是,在男人工作的公寓里,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高声大气地寻找自己离家出走的女儿。男人很快就判断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她就是艾琳——男人的前未婚妻。大概战争中常见的长离别,使得年轻时的艾琳不得不寻找自己的婚姻,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在逃离战场穿越一个农场时“滞留”在农场了。这个俗气的女人的出现颠覆了小说叙事,男人必须对此有个了断。合乎逻辑的是,男人决定回到农场所在地。“他取光了账户上所有的钱,把极少的几件属于他的东西打好包。晚上,深夜,他上了火车。”男人重走了一次火车路,而目的,还是那个农场。

    节外生枝的情感中断了原来的情感进程,这是门罗喜欢表现的内容。奇怪的是,你会认同门罗的判断:曾经沧海难为水,抵不过三两重的“露水情感”。是因为人类天然的逃离的欲望?那么露水情感何不就是另一重束缚?是一种顺乎人性的释放?还是灵魂遇到了对的灵魂,于是照见了原来那个灵魂的落差?生命有许多未可解释的秘密。“在旅途上”的情感,是所有“在路上的”的灵魂的某种切片,它让我们窥见生命的本真意义:时间总是会堆积起来淹没一切山盟海誓,人的生存总是随遇而安,情感也是如此,它在一刻不停地流动。死水也会微澜,何况是汹涌的河流。

    《多莉》倒是接近《逃离》,小说女主人公“我”71岁,丈夫83岁。两个人已经在讨论如何安排后事。葬礼啊,火化啊,以及如何死。丈夫富兰克林喜欢驯马,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我”是一个退休数学教师。故事从一个推销员开始,化妆品推销员格温上门推销,看得出格温是一个非常富有善意的推销员,总之是“我”买了化妆品,并预约下次送货的时间。格温按约定来了。这次富兰克林在家。事情很快就不对劲了。富兰克林似乎认识格温,因为他叫她“多莉”。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在这个家庭里出现了。多莉是富兰克林的旧日情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富兰克林留多莉住在家中,理由很充分,因为多莉的车子发动不了了。“我”开始持容纳态度,毕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发现多莉很早就在厨房里擦洗各种碗碟,几乎把厨房翻了个遍。丈夫很愉快地在帮忙打下手。“我”无法容忍放任局面发展,于是提出要多莉离开。但是,丈夫说多莉的车子动不了,先要拖去去修车。而多莉必须跟着去,理由是:她不去怎么说得清车况呢?就这样,丈夫和多莉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这中间会发生什么?所有的留白给“我”了莫大的刺激。“我”决定离家出走。“我”逃离到了一个陌生的市镇,但是,一切似乎都格格不入,女人最终决定回家。她发现那辆破车还在。丈夫似乎在等他。丈夫解释了一切,不能让人容忍的是:丈夫给多莉买了辆“新”车。“我”爆发了。丈夫解释说没有车,女人如何去往远方投靠自己的女儿?最终,“我”把一封信给了丈夫,要丈夫撕掉它。谁都能够明白这信里写了多少决绝的话语。但是,妻子相信丈夫会撕掉信的,因为妻子说话丈夫从来都遵照执行。这里小说的结尾令人震动:“他愿意照我的话去做,这让我有怎样既愤怒又钦佩的复杂感受啊。这样的感受贯穿了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这作品是我看过的门罗作品中比较有暖意的一篇。“愤怒”大概源于丈夫竟然可以不顾自己的感受就撕掉信封,难道丈夫一点都不介意妻子的内心表白吗?但是丈夫似乎不需要计较这些鸡零狗碎的语言杂碎,他不需要在负面的情绪里再来一次重温。他只需要遵照妻子的话做就是,这种几十年来积累的信任,依然如故。这让我想起了书中的一段话:在这趟旅途中,所有的事都不会像我们希望的那样发生。但到最后,这些都不要紧。我们终将原谅这个世界,原谅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一直如此善意对待的生活,终将以善意回馈你我。亲爱的,生活。

    门罗毫无疑问是女性心理专家,她对女性内心深处的细微变化,体察入微。但是我更喜欢门罗的那种彻底的通透感:对生命的悲悯和谅解,对生命成长的变化的理解,她对“偶然”构造人的一生的领悟,她对情感世界的反常逻辑的深刻解析,令人看到了一个宏大的女性世界。如果“逃离”是门罗小说非常重要的母题的话,《亲爱的生活》大概可以提炼出来的,是生命的“无常”感受,生命的“无常”正是常态,我们无法预见“相遇”何时何地发生,人群的相遇可能带有某种必然,但是两个人的相遇却是“命运”都难以解释的奇迹。每个人都像是化学因子,相遇就会反应。只是我们不确定相遇会产生什么,这既是生命的悲哀,也是其有趣之处,因此,你会看到门罗喜欢火车上的旅行,因为火车承载着诸多可能性,作家是拆解生命奇迹的高手,她知道人无可避免地会碰撞,会相爱,会聚,会散,生老病死,喜乐忧欢,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人也是一堆燃烧的炭火。冰冷的时候,就希望点燃,燃烧,生命由此说来,简单,而又高贵。

    门罗,洞穿生命的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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