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费钱财的情人

    一

    比格斯特百货大楼里有三千名女售货员。玛西尔便是她们中间的一个。她年方十八，在男士手套部站柜台。就是在这三尺柜台前，她熟悉了人类两大性别中的各色各样的人——到商店里来买手套的先生们，和为先生买手套的女士们。除了对社会上的各路人的这一广泛的了解，玛西尔还获得了别的知识。她把其他２999个姑娘的智慧训诫也都听到了耳朵里，并且像马尔他猫那样，悄然而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储存在自己的大脑中，也许是预见到了她日后会缺少良师的指点，造物主在赐与她美丽的同时，也给了她救助自己的聪明禀性，正像造物主在赋予银狐别的动物所没有的珍贵皮毛时，也赐给了它狡黠和机敏一样。因为玛西尔的确是个不多见的美人儿。她金发碧眼，娇艳欲滴，又有一副那种在窗前烧烤黄油饼的女人们的泰然和平静的神情。她站在比格斯特商店的手套柜台前；当你伸出手让人家量你的手套尺寸时，你会想到是赫比正站在你的面前；当你抬眼再一次看她时，你会奇怪她如何长得了一双密涅瓦①的充满灵气的眸子。商场巡视员不在看着时，玛西尔便嚼她的蜜饯果；在他转到了这边来时，她就仰面凝望，好像是在看着天上的云彩似的，脸上是一副遐想甜蜜的笑容。这便是女店员的那种特有的微笑，我奉劝你还是极力避开它，除非是你具有铁石似的心肠，愚钝的感觉，和类似于丘比特②的戏嬉感情的本领。对于玛西尔来说，她总是在她闲暇的时间里而不是在柜台前，才操起这种微笑；当然，巡视员也一定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那种笑颜。他们是商场中的夏洛克③，他们到处的转悠是为了找寻罚款的机会。

    ①赫比：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

    ②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②丘比特：罗马神话的爱神，裸体，有双翅，手持弓箭的美男孩。

    ③沙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的犹太人。

    当他们看到漂亮姑娘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可就再也看不到别的地方去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巡视员们都是如此。就在几天前，报纸上还刊登了一则一位年过八十的老人这一方面的风流事。有一天，欧文·卡特，一位画家，百万富翁，旅行家，诗人兼汽车收藏家，碰巧来到了比格斯特百货大楼。替他讲句公道话，他的逛商店可不是他自己情愿的。他的母亲要在这儿的青铜和石膏塑像制品中观赏一番，出于孝顺，他只得跟了进来。卡特朝对面的手套柜走了过去，想在那儿逛上一会。他倒是真的需要买上一付，因为出门时他忘了带手套。既然他从前从来也不曾听说过手套柜台前的调情事儿，他的这一行为几乎就没有什么不妥的了。在他就要走到他的目的地时，他犹豫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丘比特的戏嬉调情的那一面，就正在他的面前展开着，这样的事儿他从前还从不知晓。三四个穿着扎眼，举止轻浮的小伙子正倚在柜台前，硬撑着要戴进去中号的手套，柜台里的几个姑娘们一副逗乐的神情，有的甚至已经在跟那个领头的调情卖俏起来。卡特本想退回去走开，可他已经走得太近了。柜台里的玛西尔已在面对面地望着他，她那双含着诘问神情的眼睛，是那么的美丽，湛蓝，而又透出冷冷的光，恰似南海的浮冰映着夏日的太阳所发出的那种熠熠的光亮。

    此时，作为画家和百万富翁的欧文·卡特，感觉到他那富于贵族特征的苍白的脸庞上，热辣辣地泛起一片红晕。这并非是他缺乏自信而胆怯了。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很快觉得，他已和追逐着柜台前的咯咯发笑的姑娘们的毛头小伙子们为伍了。他自己现在也正像丘比特幽会于栎木树下那般，依偎在柜台前，真心希望能得到卖手套的姑娘的青睐，他和比尔、杰克、米基①之流并不再有什么区别了。

    于是，他突然觉得这帮年轻人的冒失行为倒是情有可恕了，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对他所受的传统礼仪的蔑视，和要把这个完美的尤物拥为己有的坚定决心。在手套包好，也付过了钱后，卡特又逗留了一会儿。玛①比尔、杰克、米基：正像我国的张三、李四、王老二一样，是泛称。

    西尔红红的嘴角边上的酒窝显得更深更美了。

    二

    所有来这儿买手套的男人们，都要这样子逗留一会儿的。她弯起一只胳膊，透过她那宽松的短罩衫，她的像普赛克①那样的秀臂显露了出来，末了她将胳膊肘支在了柜台边上。卡特以前从没有碰到过他不能自如对付的场面。可是现在，他比比尔、杰克或是米基那样的年轻人显得更为尴尬，他没有机会在正式的社交场合中碰到这位漂亮的姑娘。他在脑子里极力搜寻着他从前读过或是听到过的有关售货女郎的天性和习惯的内容。后来他也不知怎么地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她们有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十分严格地坚持，非通过正式的介绍才能彼此认识不可。一想到他要邀这位可爱贞洁的姑娘进行一次非常的会晤，卡特的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然而他胸中涌动着的激情给了他勇气。

    在泛泛地说了几句友好的寒暄话以后，他把他的名片放在了柜台上靠近她的手的地方。“你能原谅我吗？”他说，“如果你认为我这样做太卤莽的话；不过，我可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你能让我有幸再次见到你的。名片上有我的名字；我向你保证，我是怀着最诚挚的敬意来请求做你的一个朋友——相认的。我能希望自己得到这一殊荣吗？”玛西尔当然了解男人——尤其是来买手套的男人。她坦率而又笑眯眯地望着他，毫不踌躇地说道：“当然可以。我以为你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尽管①普塞克：希腊神话中以少女形象出现的人类灵魂的化身。

    我一般是不和陌生男人一块出去的。这不像是淑女的作为。你想在什么时候再见到我呢？“

    “在尽可能早的时间里，”卡特说。“倘若你允许我到你家造访，我将——”

    玛西尔动听地大笑起来，“噢，哎唷，那不行！”她末了郑重其事地说，“你只要看上一眼我们的单元房，你就再也不愿意去了！我们三间小房里住着五个人，如果我带个男朋友去到我家，我就该看我妈妈的脸色了。”

    “那么，”已经着了迷的卡特说，“任何一个你觉得方便的地方都成。”“哦，我看，”玛西尔桃红色的脸庞上显出了有了一个好主意的神情，“星期四晚上就挺合适的，你能在７点半到第八大道和４８大街的交叉拐角处来吗？我就住在那个拐角的附近。不过一到十一点钟，我就得回去。我妈妈从来也不准我们十一点以后还呆在外面。”卡特非常感激地答应他将准时去赴约会，临了就赶紧到他母亲那儿去了，因为母亲正在四下找他，想让他给鉴定一下她要买的戴安娜①青铜塑像。

    这时，长着一双小眼睛和扁平鼻子的售货姑娘，走到了玛西尔这边来，满含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你跟他搭上线了吗，玛西尔？”这位姑娘显得很近乎地问。“那位先生想让我同意他到我家来看我，”玛西尔神气十足地回答说，一边将卡特的名片揣进她的宽罩衫里。

    ①罗马神话中月亮和狩猎女神。

    “去家里访问！”这位小眼睛的姑娘忍俊不住地笑着重复道。“他说没说在沃尔多夫请你吃饭，然后乘他的车兜风的事儿？”“啊，甭提你的这一套啦！”玛西尔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总是喜欢那些艳俗的事儿，自从那位消防队的水管车司机带你出去吃了一顿炒杂碎以后，你就觉得了不得的了。不，他根本没有提到沃尔多夫；可在他的名片上有第五大道①的地址，如果他要请我吃顿晚餐，我敢打赌绝不会是在那种廉价便宜的中国餐馆里。”

    ①美国纽约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三

    当卡特开着他的电动小轿车和母亲一块离开了比格斯特百货大楼的时候，他用牙咬着他的下嘴唇，心头感到了些许痛楚。他知道在他所度过的二十九年的生涯中，爱情第一次降临到了他的身上。他爱上的人儿竟然会这么痛快地便答应了在街头和他会面，虽说这是实现他的愿望的第一步，可随之也产生了许多颇费他思考的误解。卡特对售货的姑娘并不了解。他不清楚她的家是不是那种几乎小的住不下人的房子，或者是不是家里常常亲朋满座，多得放也放不下。也许，街道的拐角处便是她的客厅，街心花园便是她的起居间，街道便是她花园里的散步的小径；然而，她于它们中间的不受人侮辱，大体上正如我的爱人待在她的富丽堂皇的美室中一样。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两个星期以后的一个傍晚，卡特和玛西尔手挽手地走进了一个灯光暗淡的小公园里。他们在一处有树荫掩蔽的僻静地方，找到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第一次他用手臂轻轻地搂住了她那婀娜的腰身。她也把一头金黄色的秀发轻轻地枕在了他的肩头。“唔！”玛西尔惬意地舒了口气。“为什么你没有早一点儿想到这样做呢？”

    “玛西尔，”卡特恳切地说，“你一定知道我是爱你的。我真心地请求你能嫁给我。到现在你已经对我有了足够的了解，不会怀疑我的诚意了吧。我希望得到你，我必须拥有你。我对我们俩社会地位上的差别，一点也不在乎。”

    “什么差别呢？”玛西尔好奇地问。“哦，根本没有什么，”卡特很快地说，“只是一些愚蠢的人们才这样认为，我有能力让你过一种奢华的生活。我的社会地位是公认的，我的财富是充裕的。”“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玛西尔答道。“这只是他们骗你的话儿罢了。我猜想你真正的工作只不过是个熟食店里的伙计，或者只是以赌赛马为生。我可不像我看起来那么的单纯好哄。”“我能提供出你所需要的一切证据来叫你相信，”卡特轻柔地说。“我需要你，玛西尔。我第一次看到你，便爱上了你。”

    “他们也都是如此，”玛西尔听了禁不住笑着说，“至少他们嘴上都是这么说的。如果我能碰到一个第三次见到我才爱上我的人儿，我想我可能就会也爱上他啦。”

    “请不要这么说，”卡特恳求道，“相信我的话，亲爱的，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起，你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所爱着的女人了。”

    “噢，你是个骗人精！”玛西尔笑着说，“你已经跟多少个女孩子讲过这样的话了？”可是卡特仍然坚持着诉他的衷情。最后，他终于触动了深藏在这位售货小姐酥胸下面的那颗难以开启捕捉的心灵①。他的话儿渗透到了她的心田里，这轻浮调笑可本来是她最安全的一道防线的。她用动了真情的眸子望着他。一片暖暖的红晕出现在她那冷冷的脸颊上。颤巍巍地，笨拙地，她像蛾子那样收拢着她的羽翼，她似乎就要准备落在这爱情的花朵上了。于她三尺柜台之外的那个世界中的生活之晨曦及其诸种美好的憧憬，已经在烛照着她的心扉了。

    ①直译无法表达出原文的含义，原文是“flimsy fluttering little soul 译者采取了意译。

    卡特感觉到了她感情上的这一变化，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抓住这个机会。“嫁给我吧，玛西尔，”他温柔地低语道，“我们将远离这座丑陋的城市，到美丽如画的都市里去。我们将忘掉工作和生意，生活将会是一个过不完的节日。我知道我应该带你到什么地方去——我以前常到那儿去。你只要想像一下，在那里的海岸边永远是夏天，海水的波浪总是轻轻地拍打着可爱的沙滩，人们像孩子那般快乐和自由自在。我们将乘船到别的海岸上去观光。你可以想在那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于这些遥远的城市中，其中有一个在它的城区里布满了宏伟华美的宫殿和高塔，它们里面珍藏着美丽的图画和雕像。那个城市的街道便是环绕着它的河流，人们外出靠的是——”

    “我晓得，”玛西尔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靠的是平底船。”

    “是的，”卡特笑着说。

    “我早就想到你要说什么了，”玛西尔说。

    “然后，”卡特继续道，“我们将继续旅行，去游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欧洲的城市游完之后，我们将访问印度，观光那儿的古老城市，骑上大象，参观印度和婆罗门的令人叹服的庙宇，到波斯去看骆驼长队和战车比赛，还有一切其他国家的奇妙风光。难道你会不喜欢这一切吗，玛西尔？”

    玛西尔这时站了起来。“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吧，”她冷淡地说。“时候已经不早啦。”卡特依从了她。他已经对她那变化无常的情绪有所了解，要想反对它们是没用的。不过，他还是为了他的胜利而感到些许的得意。有一刻的工夫他毕竟牵系住了他的这个桀骜不驯的普赛克的心，尽管只是一条像丝一样细的线。他心中的希望加强了。她曾有一次合起了她的羽翼，将她的手轻轻地抚在了他的手上。

    第二天在比格斯特百货大楼里，马西尔的好朋友卢露在柜台边拦住了她。“你和那位恋着你的朋友进展的如何呢？”卢露问。

    “哦，他？”玛西尔拂着她头侧的卷发说，“他已经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了。喂，卢露，你知道那个家伙想叫我干什么吗？”

    “让你当演员？”卢露屏住呼吸猜测道。

    “不对；他的趣味太低俗了，还够不上那个格呢。他想叫我嫁给他，然后到科尼艾兰岛①去度蜜月！”

    ①科尼艾兰岛位于纽约市的东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