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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光

    我醒来是在灰蒙蒙的黎明时分。屋里洒满了均匀的黄光,仿佛是煤油灯光。光是从窗子下面照进来的,圆木天花板给照得最亮。

    奇怪的光——不太亮,一动不动——不像是阳光。这是秋叶在发光。在有风的漫漫长夜里,花园里枯叶撒了一地。落叶簌簌作响,一堆堆地堆在地上,发出暗淡的光辉。由于这光,人的脸好像晒黑了似的,桌上翻开的书页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旧蜡。

    就这样开始进入了秋天。对我来说,它在这天早晨立刻就到来了。在这以前我没注意到它:花园里还没闻到腐烂的树叶味,湖里的水还没有发绿,早上,木板屋顶上还没有铺上一层厚厚的严霜。

    秋天来得很突然。由于一些最不引人注意的事物而引起的幸福感觉——由于听到鄂毕河上远方轮船的汽笛声,或是由于一个偶然的微笑——有时就是像这样突然到来的。

    秋天出其不意地到来,立刻占领了整个大地——统治了花园和河流,森林和空气,田园和鸟儿们。一切都成了秋天的。

    山雀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它们的叫声好似打碎了的玻璃的声音。椋鸟头朝下倒挂在树枝上,从枫叶后面向窗子里张望,发出好像用钉锤敲打鞋底的啪啪声。隔壁院子里住着一个性情快活的人——村里的鞋匠,椋鸟在模仿他,而且经常为了雌椋鸟而争斗。

    每天早晨,许多候鸟聚集在花园里,仿佛是聚集在一个孤岛上,在各种鸟鸣的伴奏下乱作一团。从树上落下一簇簇被弄掉的叶子。只有白天花园里是静悄悄的:不安静的鸟儿们已经飞往南方去了。

    树叶开始飘落。白天夜里,叶子落个不停。它们时而随风斜飞,时而垂直降落在湿润的草丛中。树林里落叶纷飞,仿佛在下蒙蒙细雨。这雨一下就是几个星期。只是快到九月底的时候,小树林才变成光秃秃的,透过密密的树干,才开始能看到寒光闪闪、微微发蓝的远方收割后的田地。

    这时,一向对人唯唯诺诺的老头儿普罗霍尔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秋天的故事。他是个渔夫,又是个编篮子的人(在索洛特契,几乎所有的老头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成为编篮子的人)。这故事以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大概是普罗霍尔自己编出来的。

    “你看看周围,眼光敏锐一些,”普罗霍尔一面用锥子在编树皮鞋,一面对我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好人,每一只鸟儿,要么,比如说吧,每一只旁的小动物,流露出来的都是什么样的感情啊。你看看,讲给我听听。要不,人们就会说:你算白上大学了。比方说,秋天叶子就掉了,可是人们想不到,人要对这负主要责任。譬如说吧,人发明了火药,可敌人要让他和这火药一起炸个粉碎。从前我自己也喜欢用火药来取乐。古时候村里的铁匠打成了第一枝猎枪,给枪里装满了火药,猎枪落到一个傻瓜手里。傻瓜在树林里走,看到黄鹂在天上飞,愉快的黄色小鸟边飞边叫,叫得怪好听的,它们是在邀请客人哩。傻瓜用双筒猎枪朝它们开了一枪——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落到树林里,树林就干了,变了颜色,一下子树叶全掉光了;另一些叶子,鸟的血落到上面,就变成了红的,也都掉了下来。不是吗,你看到树林里有些叶子是黄的,有些叶子是红的。在那以前,鸟儿都在我们这儿过冬。就连仙鹤,也是哪儿都不去。树林呢,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长满绿叶,到处开满了鲜花,遍地都是蘑菇。那时候也没有雪。等等,你先别笑!我说的是,没有冬天。没有!请问,我们可要它,要这个冬天干什么用呢?!从它那儿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傻瓜打死了第一只鸟——大地就发愁了。打那时候起,就有了落叶、潮湿的秋天、秋风和冬天——乌儿们都吓坏了,离开我们飞走了,在抱怨人们哩。亲爱的,可见是我们自己弄坏了的,我们应该什么也別损坏,要牢牢地保护着。”

    “保护什么呢?”

    “唔,比方说吧,各种各样的鸟儿,要么是树林,要么是水,让水都清澈见底。老弟,什么都要爱惜,要不,大手大脚,任意挥霍地上的财富,挥霍光了,就要倒霉了。”

    我曾经长期坚持不懈地研究秋天。要想真正能看到点儿什么,就得让自己深信,你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对秋天也是如此。

    我让自己相信,索洛特契的这个秋天是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秋天。这有助于我更加聚精会神地细心观察它,并看到许多从前我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从前,秋天往往是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除了记忆中阴郁的秋雨、泥泞和莫斯科潮湿的屋顶,从未留下任何痕迹。

    我看出,秋天把大地上一切纯净的色彩都调和在一起,像画在画布上那样,把它们画在遥远的、一望无际的大地和天空上面。

    我看到了干枯的叶子,不仅有金黄和紫红的,而且还有鲜红的,紫的,深棕色的,黑的,灰的,以及几乎是白色的。由于一动不动悬在空气中的秋天的烟雾,一切色彩都似乎显得格外柔和。而当下雨的时候,色彩柔和这一特点就变成了豪华:被云遮住的天空仍然能提供足够的光线,让远方的森林仿佛笼罩在一片深红和金黄的火焰之中,宛如在熊熊燃烧,蔚为奇观。松林中,白桦冷得发抖,渐渐稀少的叶子如同金箔一样纷纷飘落。斧头伐木的回声,远方女人们的呼喊声,鸟儿飞过时翅膀扇起的微风,都会摇落这些叶子,它们在树枝上的地位竟是那样不稳。树干周围堆着很宽的一圈圈落叶。树从下往上开始变黄了:我看到,白杨的下边已经变红,树梢却还完全是一片翠绿。

    秋天里,有一次我泛舟普罗尔瓦河上。正是中午,太阳低悬在南方。斜射的阳光落到发暗的水面上,又反射回去。船桨激起层层波浪,波浪上反射出一道道太阳的反光,有节奏地在岸上奔驰,反光从水面升起,然后熄灭在树梢之间。光带潜入草丛和灌木丛的最深处,一刹那间,岸上突然异彩纷呈,仿佛是阳光打碎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矿,星星点点的宝石同时进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阳光时而照亮闪闪发光的黑色草茎,以及挂在草茎上、已经干枯了的橙黄色浆果;时而照亮毒蝇蕈仿佛撒上点点白粉的火红色帽子;时而照亮由于时间太久、已经压成一块块的橡树落叶;时而又照亮瓢虫的黄色背脊。

    秋天我时常凝神注视着正在飘落的树叶,想要把握住那不易察觉的几分之一秒的瞬间,看到叶子从树枝上脱落、开始飘向地面的情景,但我很久都没有能做到。我在一些旧书上看到,落叶会发出簌簌的响声,可是我从来也没听到过这种声音。如果说叶子会簌簌地响,那么这只是在地上,在人脚底下的时候。以前我觉得,说叶子会在空中簌簌作响,就像说春天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样,同样是不足信的。

    我的想法当然并不对。需要有时间,让听惯城市街道上的种种噪音、已经变迟钝了的听觉能好好休息一下,能够捕捉到普通的秋天大地上非常纯正、非常准确的声音。

    有天晚上很晚我到花园里的井边去。我把光线暗淡的煤油提灯放在井栏上,从井里打水。水桶里漂着几片黄叶,到处都是落叶,无论什么地方都无法摆脱它们。从面包房来的黑面包上粘着一些潮湿的叶子。风把一撮撮叶子抛到桌子、吊床、地板和书本上;在花园里的小路上,连走路都很困难:不得不在落叶上行走,就像在雪地里行走一样。我们会在雨衣口袋、便帽和头发里找到落叶——到处都是。我们睡在落叶之中。浑身都浸透了落叶的酒香。

    有时,秋夜万籁俱寂,静得出奇,森林边缘没有一丝微风,只有从村口隐约传来一阵阵并不响亮的、打更人的梆子声。

    那天夜里就是这样。提灯照亮了水井、篱边的一棵老枫树和已经变成一片金黄的花坛上被风翻乱了的金莲花丛。

    我望望那棵枫树,看到一片红叶小心翼翼地慢慢脱离树枝,颤抖了一下,在空气中稍一停顿,然后摇摇晃晃,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斜着飞向我的脚边。我第一次听到了落叶的簌簌声——声音含糊不清,好似婴儿的喃喃低语。

    夜笼罩着已经静下来的大地,是一个满天星斗、十分寂静的夜晚。星光直泻,异常明亮,几乎令人目眩。我眯缝起眼睛。秋天的星座在水桶里和农舍的小窗子上闪闪烁烁,和在天空中一样紧张用力。

    秋夜的英仙星座和猎户星座,金牛座昂宿星团和双子星座模模糊糊的光斑,正沿着它们有规律的轨道在地球上空缓慢地移动着,在黑黝黝的湖水里微微颤抖,照着狼群正在其中打盹儿的丛林,显得暗淡无光,照着在斯塔里查和普罗尔瓦河浅滩上熟睡的鱼儿,在鱼鳞上发出微弱的反光。

    黎明前,天狼星在东方点起一盏红灯。它的红光总是会陷入柳树乱蓬蓬的叶丛之中。木星在草地上发黑的草垛和潮湿的小路上空嬉戏,土星则从天空的另一边,从每年秋天都被人类忘却和遗弃的森林后面升起。

    星光灿烂的夜经过大地上空,在干枯的芦苇簌簌的响声和秋水的酸涩气味中.洒下一阵阵流星的寒冷的火花。

    秋末,我在普罗尔瓦河边碰到了普罗霍尔。他须发银白,头发乱蓬蓬的,浑身沾满鱼鳞,正坐在杞柳丛旁钓鲈鱼。一眼看上去,普罗霍尔至少有一百岁的样子。他用没有牙齿的嘴微微一笑,从篮子里拖出一条正在疯狂挣扎的、又粗又大的鲈鱼,拍一拍它那很肥的肚子,夸耀他钓鱼的成绩。

    直到晚上,我们坐在一起钓鱼,嚼着又干又硬的面包,小声谈论着不久前发生的那场森林火灾。

    大火是从洛普哈村附近一个林间空地上烧起来的,割草的人们忘了熄灭那儿的一堆篝火。由于刮干热风,火很快被吹向北方,它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火车行驶的速度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飞行的飞机。

    浓烟遮住天空,太阳悬在空中,如同一只血红的蜘蛛吊在一面织得十分紧密的灰白色蛛网上,烟熏得人眼睛痛,仿佛在下一场缓缓降落的灰雨。它给静静的河水蒙上了一层灰。有时从空中飞来一些白桦叶子,这些叶子也已变成灰烬。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化作灰尘。

    一群群野鸟跌进火中,都被烧焦了。爪子被火烧伤的熊爬进湖中,陷在很深的淤泥里。它们又痛又气,高声吼叫。蛇来不及避开大火,火灾之后,村里的小男孩们从沼泽地里带回许多烧焦了的蛇皮。

    夜间,阴郁的火光在东方盘旋飞舞,各家庭院里牛鸣马嘶,地平线上突然亮起一颗白色信号弹——这是灭火的红军部队互相警告:火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在那时候,就在起火以前,”普罗霍尔轻轻地说,“正好到小湖上去,还带了猎枪。我碰到一只兔子,是棕黃色的,有一只耳朵破了一道口子。我开了一枪,没打中:老了,我的眼睛不等枪响就会眨眼。要么是,比如说吧,会流眼泪。我可是个蹩脚猎人!”

    “这是在白天,最闷最热的时候。我热得闭上了眼。躺到一棵白桦树下,睡着了:这样更容易等到晚上热气消退的时候。一股烟味把我熏醒了,我看到——风把烟吹过来,吹得湖上到处都是烟。眼睛刺痛、喘不过气来。着火了,可是看不见火。”

    “唉,我想,闹了半天,竟落了个不得好死。那时候树林干得冒烟,就像火药一样。我往哪儿去,往哪里跑啊?反正一样,火会压倒我,挡住我的路,哪里也不让我去。怎么办呢?”

    “我顺着风跑,可是湖那边火已经在白杨林里毕毕剥剥地烧着了,眼看着火舌在舔苔藓,在吞食野草。我喘不过气来,心在怦怦地跳,我猜到,火就要烧过来了。”

    “我跑着,好像一个瞎子,不知道是往哪儿跑,大概什么也没看见,在一个土墩上绊了一跤,这时,就在我脚底下跳出一只兔子,它一点也不害怕,在我前面跑着,一瘸一拐,竖着两只耳朵。我跟在它的后面,心想,咱们两个一道,兴许能想法逃出去,不至于死在这里,因为树林里的兽类比人的鼻子灵,嗅得到哪里有火。我怕被它拉下,对它大声喊:‘请跑慢一点儿!’它呢,自己都快跳不动了。”

    “我这样和兔子一起跑了多久呢,我记不得了。不过烟味已经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风正卷着火苗渐渐往后退,刮到红色沼泽地那边去了。这时我一下子倒在地上:我的力气用光了。我躺在那儿,兔子躺在我的旁边,在大声喘气。我一看,它后面的两只爪子已经烧焦了。”

    “我躺着,好好休息了一阵子,把那只兔子装进口袋里,好容易才算走回自己村里。我把兔子带到兽医那儿,想治好它的伤。兽医笑了。‘普罗霍尔,’他说,‘你最好还是把它烤熟了,就着土豆吃掉它吧。’我啐了一口,就走了,把兽医骂了一顿。”

    “兔子死了。在它面前我是有罪的,就像对孩子犯了罪一样。”

    “老大爷,你有什么罪过呢?”

    普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

    “怎么有什么罪过?那只兔子,我的救命恩人,一只耳朵上有一道口子啊。对兽类,也得懂得它的心哪,不是吗,你认为呢,我的好人?”

    “你恐怕还一直在打猎吧?”我对普罗霍尔说。

    “不——不,亲爱的,看你说的!现在我把枪都卖了,见它的鬼去吧!如今对兔子我连碰都不敢碰了。”

    天快黑了,我才和普罗霍尔一道回去。太阳落向奥卡河后面,在我们和太阳之间横着一条暗淡的银白色带子。秋天的蛛网密密麻麻覆盖着草地,太阳照在上面,不时发出反光。

    白天蛛丝随风飘荡,缠住未收割的牧草,宛如一根根很细的银丝,黏在桨上、脸上、钓竿梢上和牛角上。它从普罗尔瓦河的此岸拉到对岸,慢慢在河上织出许多轻飘飘富有黏性的网来。早晨蛛网上露水盈盈。在阳光照耀下,罩在蛛网和露珠下的柳树俨然是童话中的仙树,似乎是从遥远的远方迁移到梅肖尔土地上来的。

    每一面蛛网上都有一只小蜘蛛。蜘蛛是在风带着它飞过地面的时候结网,有时会连着蛛丝飞出几十公里。蜘蛛的这种飞行很像秋天候鸟的迁移。但直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秋天蜘蛛都要飞行,用它极细的细丝覆盖大地。

    在家里,我洗掉脸上的蛛丝,生起了炉子。白桦木的烟味和璎珞柏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只老蟋蟀正在唱歌,地板下面老鼠蠢蠢欲动。它们把丰富的储备拖进自己的洞里——被遗忘了的干面包和蜡烛头、白糖和几块又干又硬的干酪。

    在老鼠弄出来的轻微的响声中,我睡着了。我梦见,星星落到湖里,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响声,沉入湖底,在水面上留下一些金色的波纹。

    深夜里,我醒了。已经鸡叫二遍,一动不动的星星在我们习惯看到它们的位置上闪闪发光,风小心翼翼地在花园上空喧闹,等待着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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