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七章

    第二天,他们遇见了更多的帆船,全都从东部偏北向西缓缓移动。渔船原本要抵达处女滩,不料海上大雾弥漫,他们只好抛了锚,四周回响着叮叮当当的钟声[1],什么也看不见。海上没有多少鱼可捕,平底船偶尔在雾中相遇,交换些消息。

    丹和哈维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到了夜里将近黎明时分,他们才醒过来,磕磕绊绊地去钓油炸馅饼。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不公开去拿,不过他们觉得这样吃起来味道更好,还可以惹恼厨子。下面的热浪和臭味把他们赶回到甲板上,身边带着偷来的东西,他们发现迪斯科站在钟旁边,他把敲钟的活儿交给哈维。

    “钟声别停下来,”他说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真要有什么事的话,我最好待在这儿弄清楚。”

    低沉的叮当声听起来格外凄凉;弥漫的浓雾让钟声显得越发微弱,在钟声间歇的时刻,哈维依稀听到班轮的汽笛低声长鸣,他对大浅滩已经相当熟悉,知道这汽笛声意味着什么。他不禁想起了往事,场景清晰地骇人,那个穿着樱桃红外套的男孩——如今他作为渔夫,心里压根瞧不起颜色花哨的西装——多么愚昧无知、粗暴残忍,竟然说轮船撞翻一条小船该多有意思。那个男孩住在头等舱里,浴室里有冷热水,每天早上花上十分钟,对着烫金边的菜单挑三拣四。同样是那个男孩——不,应该说是他年长的哥哥——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在晨曦的微光中,他穿着噼啪作响的油布雨衣不停地敲钟,这口钟比船上侍者的早餐铃还小,却是为了拯救宝贵的生命,因为附近不知在什么地方,就有三十英尺高的铁甲船头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驶来!更让人难受的是,船上的乘客睡在装饰华丽、空气干燥的舱房里,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早饭前撞上了一条船,夺去了别人的性命。想到这里,哈维不停地敲着钟。

    “你瞧,他们该死的推进器慢下来了,”丹说,他全神贯注地吹着曼纽尔的号角,“没超过法定的速度,就算我们沉到了海底,他们也心安理得。听啊!船上拉警报了!”

    “喔-呜-喔!”是汽笛的长鸣。“叮-当-叮”是敲响的钟声。“呜-呜!”是号角声,此时大海与天空全都笼罩在乳白色的浓雾里。哈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旁边滑过,他抬起头向上望去,看到了船体湿漉漉的边缘,如同陡峭的悬崖,从双桅船上方掠过。船头飞溅起轻快的浪花,船身升高的时候,一长列罗马数字[2]——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等等——显现在闪烁着橙红色微光的船舷上。船体陡然向前倾斜,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嘶嘶”声落了下来;那列罗马数字不见了;一排黄铜镶边的舷窗从眼前闪过;一股水蒸汽喷在哈维身上,他无可奈何地伸手去挡;热水柱在“海上号”的船栏边呼啸而过,这艘小小的双桅帆船在湍急的水流里颠簸摇晃,而班轮的船尾消失在浓雾中。哈维刚要晕倒呕吐的时候,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就像树干倒在人行道上,他的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电话声,有个人拖长了声调说:“顶风停船!你把我们撞沉了!”

    “是我们这条船吗?”他气喘吁吁地说。

    “不!是那边的船。打钟!我们去看看,”丹说着跑去放平底船。

    除了哈维、宾和厨子,所有的人在半分钟内都跳上小船划走了。没过多久,一艘双桅帆船截断的前桅杆从船头漂了过去。不一会儿,一艘空荡荡的绿色平底船漂了过来,撞上“海上号”的船舷,似乎是想要被捞上来。然后又有东西漂了过来,脸孔朝下,穿着件蓝色球衣——竟然是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宾吓得变了脸色,倒吸了一口凉气。哈维拼命地敲钟,生怕他们也会随时被撞沉,等到船员回来的时候,他听到丹的声音就扑了过去。

    “珍妮·库什曼号,”丹歇斯底里地嚷道,“拦腰断成了两截——翻了个底朝天,撞得七零八落!离这里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爸爸把老头儿救上来。其他人全完了——他儿子也没活下来。哦,哈维,哈维,我受不了!我亲眼看见——”他把头埋在双臂间抽泣,其他人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拉上了船。

    “你干嘛要救我呀?”这个陌生人哀叹道,“迪斯科,你干嘛要救我呀?”

    迪斯科把手重重地放在老人的肩膀上,他的眼神狂乱恍惚,嘴唇微微颤抖,盯着沉默不语的船员。宾夕法尼亚·普拉特走上前开口讲话,索尔特叔叔忘了他名字的时候,也会叫他哈斯金斯、里奇或麦克维蒂;他的面容起了变化,从呆头笨脑的傻瓜变成了睿智的长者模样,他用清晰有力的声音说道:“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3]——我是福音的牧师,把他交给我吧。”

    “哦,是你,你能做到吗?”那个人说,“那你就祈祷我的儿子回到我身边!祈祷九千美元的渔船和一千公担的鱼回来。你们要是不救我,我的老婆就会当寡妇,省吃俭用地活下去,为了糊口辛苦劳作,永远不知道——永远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我得亲口告诉她。”

    “什么都别说了,”迪斯科说,“你躺下会好点,贾森·奥利,”

    不过三十秒钟的工夫,一个人失去了他的独生子,失去了夏天的收获,还有谋生的手段,无论如何都很难安慰他。

    “他们都是从格罗斯特来的,是不是?”汤姆·普拉特说,他无可奈何地摆弄着平底船的把手环。

    “哦,那也没用,”贾森一边说,一边绞着湿漉漉的胡子,“今年秋天我得在东格罗斯特划船接送夏天的游客。”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栏杆那里唱道:

    幸福的鸟儿欢唱高飞,

    在你的圣坛盘旋,哦,上帝!

    “跟我来,到下面来!”宾说道,似乎他在船上有权发号施令。两个人四目相望,对视了片刻。

    “我不认得你是谁,不过我会去,”贾森恭顺地说,“兴许我能挽回些损失——从九千美元里头。”宾领着他进了船舱,随手关上了门。

    “他不是宾,”索尔特叔叔嚷道,“他是雅各布·鲍勒——他想起约翰斯敦来了!我从来没在活人脸上见过这种眼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们听到宾和贾森说话的声音。后来只有宾一个人说话,索尔特脱下了他的帽子,因为宾正在祷告。这个小个子走了上来,他的脸上渗出大滴的汗水,看着船上的人。丹还在舵轮旁边抽泣。

    “他不认得我们了,”索尔特抱怨道,“一切都要重头再来,跳棋和其他的事情——他会对我说什么?”

    宾开口了;他们听得出来他是向陌生人说话。“我祷告过了,”他说道,“我们的人民都相信祷告。我祈祷这个男人的儿子活着。我的家人在我眼前淹死了——我的妻子和长子——还有别人。凡人怎么会比上帝聪明?我从来没有祈祷他们活着,但是我祷告这个男人的儿子回到他身边。”

    索尔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宾,看他是否想起了往事。

    “我疯了多久了?”宾突然问道,他的嘴唇抖动着。

    “得了,宾!你从来没疯过,”索尔特说,“只是有点心神不定。”

    “我看见房子砸到了桥上,然后起了大火。接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丹嚎啕大哭,哈维出于同情,也跟着哭起来,

    “大概五年了,”迪斯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么这段时间来,我每天总要有人照顾。他是谁呢?”

    迪斯科指向索尔特。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这个海上农夫搓着双手嚷道,“你赚的钱比你花的多;这些钱都归你,除了我在这条船上四分之一的股份分出一半,这些钱都是你应得的。”

    “你们都是好人。我从你们的脸上看得出来。可是——”

    “慈悲的圣母,”朗·杰克低声说,“他一直跟着我们出海!原来是神智错乱了。”

    有条双桅船打着钟靠了过来,雾中传来一个声音:“嗨,迪斯科!听说珍妮·库什曼号的消息了吗?”

    “他们找到了他的儿子,”宾嚷道,“你们站在这里,看见我们神的救恩!”

    “我们把贾森救了上来,”迪斯科回答道,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你们救起什么人了?”

    “我们找到一个人,他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里,大概是前舱的残骸。他的头碰破了。”

    “是谁啊?”

    海上号的船员吓得心惊肉跳,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像是小奥莱,”那个人拖长声调说。

    宾举起双手,说了几句德语。哈维可以发誓,他仰起的脸上,映照着灿烂的阳光;那个人慢条斯理地说,“哟呵!你们这群家伙昨晚上把我们骂得好惨。”

    “我们这会儿可不挖苦人,”迪斯科说到。

    “我知道;可是说实话吧,我们找到小奥莱的时候,船有点——有点漂来漂去。”

    这就是难以驾驭的“卡丽·皮特曼号”,“海上号”的甲板上传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你们要把那老头送到船上来吗?我们忙着投放更多的饵料和锚具。不管怎么说,你们用不着他,都怪那该死的绞盘,船上人手不够。我们会照顾他的。他是我老婆的姑父。”

    “你要船上的什么东西我都给你,”特鲁普说道。

    “我什么也不要,不过,要是有个锚就好了。嘿!小奥莱受了刺激,有点烦躁不安。把老头儿送过来吧。”

    宾把他从绝望的昏迷中唤醒,汤普·普拉特划船把他送了过去。他走的时候没说一句感谢的话,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一切全隐没在浓雾中。

    “现在,”宾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讲道,“现在”——他挺直的身板塌了下去,像一把入鞘的剑;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声音恢复了平常可怜的腔调,露出了一丝傻笑——“现在,”宾夕法尼亚·普拉特说,“咱们玩上一盘跳棋,你看是不是有点早,索尔特先生?”

    “正好——我正想说这事呢,”索尔特马上接腔,“真奇怪,宾,你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

    小个子脸色通红,温顺地跟着索尔特走了。

    “起锚!快点!离开这片恐怖的海域,”迪斯科高声喊道,船员们从来没有这么迅速地服从他的命令。

    “你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朗·杰克说道,他们干着活,海上浓雾迷蒙、空气潮湿、水滴零落,让人心神恍惚。

    “我感觉得出来,”迪斯科在舵轮旁边说,“珍妮·库什曼号这事儿让人心里空荡荡的。”

    “他——他看见有人漂过去了,”哈维抽泣着说,

    “当然,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就像是把船送回岸边;把他从水里救上来,我带上他,为的是让他想起约翰斯顿、雅各布·鲍勒之类的往事。你瞧,我们会安慰贾森,鼓励他振作起来,就像是让船靠岸。接下来,他会变得软弱,支柱会一次又一次滑倒,他会一路滑下去,可是他还会下水航行,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认为,迪斯科说的话完全正确。

    “那索尔特就完了,”朗·杰克说,“要是宾成了雅各布·鲍勒的话。宾问这么多年谁在照顾他的时候,你看见他的脸色没有?索尔特,他怎么样了?”

    “睡了——睡得死沉。像个孩子似的上床睡觉了,”索尔特回答道,他踮着脚尖走向船尾,“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肯定没吃的了。你见过这么灵验的祷告吗?他的祈祷把小奥莱从大海里救了上来。我就相信这个。贾森为他的儿子感到自豪,我从前不相信崇拜这些没用的神灵。”

    “还有人像他一样糊涂,”迪斯科说。

    “这不一样,”索尔特马上回嘴,“宾干得不错,我不过是对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他们忍饥挨饿等了三个钟头,宾才重新露面,他看起来脸色平静,脑子里一片空白。宾说他一直在做梦,他想知道大家为什么都沉默寡言,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三四天,迪斯科毫不留情,让所有的人忙得团团转;没法出海的时候,就让大家到底舱整理船上的存货,腾出更大的空间来放鱼。船员把捆好的包裹从船舱隔间搬到前甲板火炉后面的滑动门边;迪斯科教他们堆放货物的诀窍,好让双桅船处于最佳的吃水深度。船员们都忙个不停,逐渐恢复了精神;朗·杰克用绳子头挠哈维的痒痒,用戈尔韦人的话说,“为了上天注定的事情,伤心得像只病猫。”他在这些天里疲惫不堪,想了很多事情,向丹倾诉他的心声,丹很赞同他的想法——甚至答应以后去要炸馅饼,不再用鱼钩钓了。

    可是过了一周,他们就异想天开,用绑在棍子上的旧刺刀去刺鲨鱼,险些把哈蒂号小船弄个底朝天。这个残忍野蛮的家伙在平底船旁边游来游去,想讨点小鱼吃,鲨鱼和两个孩子都保住了性命,真是万幸。

    最后,渔船在浓雾里玩够了捉迷藏,有天早上,迪斯科在甲板上大声喊道:“快点,孩子们!我们到城里了!”

    为安全起见,停泊的船只必须敲响警钟。这艘撞沉了珍妮·库什曼号的班轮没有遵守海洋法,在听到钟声的时候减速或停船。船体舷侧划定的吃水标志,显示船底的浸水深度。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出自《圣经·约伯记》。

同类推荐 1984 嘉莉妹妹 岛上书店 基督山伯爵 远大前程 儿子与情人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人生的枷锁 麦田里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