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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T.xt.小..说...天.堂

雷斯脱已经把他的困难处境热心考虑过,而且准备不久就要行动了,谁知他那海德公园的住宅里又发生变故,以致事态更加复杂起来。原来葛哈德的健康很快衰落下去了。逐渐逐渐地,他已不得不放弃他在那里的种种职务;最后,他竟卧床不起了。他躺在他的房间里。

 

珍妮虔诚地服侍着他,味丝搭也常常去看他,雷斯脱也偶尔到他房里去问问。离开他的床不远有一个窗口,可以看见底下的草地和附近的街道,老头子常常向窗外凝视,心想没有了他,不知这个世界怎样过下去。他疑心马夫乌子并不好好的看马和马具,送报的人不留心

 

他的送报时间,管炉子的人把煤浪费,或者没有给他们充分的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关系虽然小,在他却都是真正的心事。他知道一家人家应该怎么样管理。他对于他自任的种种职务都丝毫不肯苟且,总怕事情做得不妥当。珍妮替他做了一件极华丽的粗羊毛浴

 

衣,上面用深蓝绸子镶着,又配上一双又软又厚的粗羊毛拖鞋,但是他都不常穿。他情愿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圣经》和路德教的报纸,随便拿来看看,时时要问珍妮外面的事情怎样。

“你得到地下室去看看那家伙在做什么。他连一点暖气都不给我们了,”他常要这样抱怨。“我可以赌咒他在做什么。他坐在那里看书,忘记了添煤,炉子都快熄掉了。啤酒放在那儿,他可以随便拿的。你该把它锁起来才是。你不晓得他这人的好歹。也许他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珍妮就要对他抗议,说家里的暖气并非不足,那人也是个安分的好人,就算喝点啤酒,也算不了什么。于是葛哈德立刻就要发起脾气来。

“你们总是这个样子的,”他使劲嚷道。“你们简直不讲经济。我要不管,你们就什么事情都随他去了。他是好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他的炉子常常生着吗?院子里常常干净吗?你要不看牢他,他就跟别的人没有两样,都不是好东西。家里的事情都得你亲自去看着

 

的。”“好的,爸爸,”她就竭力安慰他,“我会去的。你别操心。我要把啤酒锁起来。你现在要吃点咖啡面包吗?”“不,”葛哈德立刻摇手说,“我的胃很不妥当。我不晓得怎样才会好呢。”马金医生是那一带的头号内科医生,经验学力都好,珍妮就把他请来看父

 

亲的病。他指点了几件简单的事情——热牛奶,滋补的酒,休息——但是告诉珍妮说希望不能太多。“你知道他已很有几岁年纪了。现在他很虚弱。

假如他除了二十岁年纪,我们的办法就很多。他现在的症侯已经很深。他也许能再维持一些时。他也许再能起床操作,也许再不能。这是我们大家迟早总要有的事。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担心的了。我自己的年纪也老了。”珍泥知道父亲的病已将不起,不免有点悲伤,但她

 

想他在这种舒服的情境之下过世,倒也可以安慰。在这里,至少是一切都能料理周到的。

后来不久,就已证明这是葛哈德的最后一场病了。珍妮因想自己有把消息通知兄弟妹妹的义务。她写信给巴斯,只说父亲有病,巴斯回信说他很忙,除非病势沉重他不能抽身。又说乔其在罗乞斯脱,想是在舍夫·耶弗孙花纸公司里工作。马大和她的丈夫已到波士顿去了

 

。她的住址是在城外一个叫做贝尔蒙的近郊村落。威廉在奥马哈,替本地一个电气公司工作。味罗尼加已经同一个名叫阿柏脱·舍利登的结婚,他是跟克利夫兰的药材公司有关系的。“她从来没有来看我,”他抱怨道,“可是我会通知她的。”珍妮亲自给他们每个人都

 

写了一封信。味罗尼加和马大回信都很简单。她们说听见父亲有病很难过,如有不测,希望珍妮通知她们。乔其回信说,除非父亲病重,他不能到芝加哥来,但他希望时时听到消息。威廉则据他后来说,并没有接到珍妮的信。

葛哈德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使得珍妮心里非常痛楚;因为他父女两人虽曾有过一时的龃龉,如今相处日久,感情已经非常融洽了。葛哈德已经明白认识他这一度被逐的女儿实在是善良不过的,至少对于她是无可指摘的。她对他从来没有出过恶言,从来不跟他违拗。如今

 

他病了,她到他房里进进出出,一个晚上或是一个下午总要有十几回,不住来看他可舒服,问他可要吃东西。后来他更虚弱了,她就整天坐在他旁边读书,或是在他房里做针线。

有一天,她替他铺枕头的时候,他拿住她的手,用嘴亲它。他那时已经觉得很虚弱很颓唐了。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喉中象有一块东西梗塞着。他眼中含着眼泪。

“你是好孩子,珍妮,”他继续说。“你待我好。我曾经虐待你,委屈你,可是我年纪老了。你是肯饶恕我的,是不是?”“哦,爸爸,你别那么说,”她央求道,同时也不由得泪如泉涌了。

“你知道我是没有什么可饶恕的。我才对你不起呢。”“不,不,”他说;她就跪在他旁边大哭起来。他把他的黄瘦的手搁在她的头发上。“你听,你听,”他断续地说,“我从前不懂得的事情现在有许多懂得了。我们年纪老了,人也聪明起来了。”她装做要去洗手面

 

,离开父亲的房间,这才又哭了个痛快。他真的终于饶恕她了吗?她是曾经这样欺骗他的!她决计要更尽心的服侍他,事实上却已经不可能了。但是经过这次和解后,他似乎是更快乐更满足了,因此父女两人又度过了几个非常快乐的钟点,这就是他们的最后谈话了。有

 

一时他对她说,“你知道我现在觉得简直同做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了。要不是骨头太硬,我竟要爬起床来到草地上去跳舞了。”珍妮面作笑容,暗地却在呜咽。

“你会刚强起来的,爸爸,”她说。“你慢慢的好起来了。改天我同你出去坐车兜圈子。”她想起这最后几年能够使他舒服,心里很快乐。雷斯脱呢,对他也是多情的,顾念的。“他今天晚上怎么样?”他每天一回到家就要这样问,并且要到老头子房里坐了几分钟才出

 

来吃晚饭。”他气色还好,”他对珍妮说。“他总还可以活些时。我并不担心。”味丝搭也费很多的时间去陪伴外祖父,因为她已经很爱他了。她有时见老人不很嫌烦,就把她的书带到他房里去背,有时把他的房门开着,弹钢琴给他听。雷斯脱曾经给她一个百音盒,她

 

有时拿到他房里去开。但有时候他对什么东西什么人都觉厌烦,他就只要珍妮独个人陪伴他。珍妮就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缝纫。她已经明白看出他是离开末日不远的了。

葛哈德性情拘泥,所以关于身后的事情一切都吩咐周到。他要葬在离开南区还有数英里的一个路德教堂的小坟场,又要那教堂里那个亲爱的牧师来替他举行葬礼。

“什么东西都要俭朴,”他说。“只消我的那套黑衣裳,和我礼拜天穿的鞋子,以及那条黑领带。此外什么都不要。我能这样就好了。”珍妮央求他不要说这些伤心的话,可是他仍旧要说。有一天四点钟的时候,他忽然转症,五点钟就死了。弥留时,珍妮抓住他的手,

 

看着他的费力的呼吸;他一两次开开眼睛来对珍妮微笑。“我是死无遗恨了,”他最后说。“我已尽我的能力了。”“你别说死呀,爸爸,”她央求说。

“这是末日了,”他说。“你是待我好的。你是一个好女子。”此后她就不再听见他的话了。

这个苦恼的一生的结局,使得珍妮感到深切的悲哀。他们父女的感情本来深厚,她觉得他不但是自己的父亲,并且是自己的朋友和顾问。她现在已经看出他的真相了——他是一个勤忙苦作、忠厚诚实的德国老人,曾经尽力撑起一个困苦的家庭,过着一生纯厚的生活。的

 

确,她曾经构成他的一桩重大的心事,而她又是骗他到死的。她心里疑惑,不知他死后也能发觉她曾对他说谎否。他能饶恕她吗?他是曾经叫她好女子的。

所有的儿女都打电报去通知了。巴斯回电说马上来,第二天果然就到。

其余都回电说不能来,却要珍妮把详细情形报告,珍妮因又分别写信给他们。路德教堂的牧师被请来祈祷,并且择定殡葬的日期。一个肥胖而整洁的殡殓员被请来料理一切。邻居的朋友也有几个——和他家最知己的几个——来吊唁,于是第二天早晨就举行葬礼了。雷斯

 

脱陪伴珍妮、味丝搭和巴斯到一座红砖头的小小路德教堂,沉闷地做过那枯燥无味的仪式。他厌倦地听着那关于将来生活的美好和报酬的长篇演讲,以及关于地狱的事情,巴斯听得几乎累死了,但是态度很矜持。他如今对于父亲已经是跟陌路人无异了。只有珍妮同情地

 

哭泣。她把过去的一切情景一重重回想起来,想起当初他过的是何等困苦颠连的生活——他的锯木为生的日子,他在工厂顶楼居住的日子,他们在十三条街陋屋中栖身的日子,他们在克利夫兰劳利街吃苦的日子,他因她而起的悲哀,他因母亲之死而起的悲哀,他对于味

 

丝搭的爱和关心,以至这最后几年的事。

“啊,他真是一个好人,”她想。“他的心是极好的。”想到这里,听见大家正唱赞美诗:“上帝是我们的雄壮的堡垒。”于是她大声呜咽了。

雷斯脱拉拉她的胳膊。他见她这般悲恸,自己也几乎忍不住要哭了。

“你不可以这样,”他低语道。“我的天,我受不住了。我非出去不可了。”珍妮略略镇静了些,可是她跟父亲的最后一诀,确实是使她难堪的。

在赎罪者的坟场,雷斯脱已经替他买了一片地,当时大家同送那质朴的棺材落入穴中,堆上泥土。雷斯脱好奇地看看那赤裸的树木,那枯黄的荒草,及由这简单坟墓旁边锹起的褐色的泥土。他觉得这坟场并没有什么特色。这是平凡的,简陋的,原是一般劳苦工人的葬地

 

,但是死者自己要葬在这里,也只得随他去了。他又看看巴斯那张苦涩而瘦削的脸,心想这人不知是做什么行业的。于是他看到珍妮身上,见她正在揩抹红肿的两眼,就想道,“她真是个有心人。”那时珍妮的情绪是十分深切而真挚的。“无庸说得,她是个好人呢,”

 

他又自忖道。

回家经过那些风扫扬尘的街道,他跟巴斯和味丝搭谈到一般的人生问题。“珍妮把事情太看得认真,”他说。“她很有点忧郁的倾向。人生并不是那么坏的,不过她自己过于敏感罢了。我们都有烦恼,只不过多少之分,大家都要能忍耐过去。我们不能断定谁比谁好,或

 

者谁比谁不好,我们各人都有一份儿烦恼的。”“我可情不自禁呢,”珍妮说,“我觉得有些人实在是可伤心的。”“珍妮向来就有点儿忧郁,”巴斯插嘴说。那时他觉得雷斯脱是个漂亮人物,觉得他的生活非常美满,又觉得珍妮确实是得意了。他想自己当初预料珍妮

 

的将来,现在一点都不准。人生确实是不可思议的。当初,他以为珍妮是毫无办法而且毫无好处的呢。

“你要拿出勇气来应付事情,不要象这样一下子就会瘫软,”雷斯脱最后说。

巴斯的意见也是如此。

珍妮沉思地凝视着车窗外面。随后她就看见自己的家,那一所静默的巨厦,却再没有葛哈德在里面了。她从今以后不能再跟他见面了。大家到家之后,都走进了图书室。神经过敏而富于同情的香奶送上茶来。珍妮坐了一会儿就出去料理家事。她忽然发生一种奇想,不知

 

自己死后葬身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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