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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22

T.xt.小.说.天.堂

  我站了一会,捡起那一小束矢车菊,走出林子,来到田野。太阳低悬在亮白的天空,它的光线似乎也变淡了,变冷了:它们没有辉耀,只是洒下平静的、几近无色的光。离黄昏不

 

过半个来小时.而晚霞还刚刚出现。一阵阵的风穿过枯黄的麦茬向我飞扑而来:在这些麦茬前,蜷曲的小树叶急匆匆地飞腾起来,从旁边穿过道路,沿着林边空地飞卷而去;树林朝向

 

田野的浓密一面都在颤动着,微微闪烁着,清晰而不耀眼;在稍稍发红的草上,在草茎上,在麦秆上,到处闪耀着、晃动着秋蜘蛛的无数丝线。我停下脚步……我忧伤起来:凋萎中的

 

大自然露出虽还清新但不欢快的微笑,在这种微笑背后,不久将至的冬天的凄凉可怕景象似乎已在悄然逼近了。一只谨慎的乌鸦以双翼沉重而急剧地划着空气,高高地飞过我的上空,

 

它回过头向我斜视一眼,又向上腾飞,时断时续地啼喊着,消失在林子的后面;一大群鸽子从打谷场急速地飞来,突然盘旋成柱形,接着匆忙地散降在田野上——这是秋天的标志!在寸

 

革不长的小山冈后面有人在驾车赶路.传来一阵空-q车的响吉…… 

 

  我回到了家;而那个可怜的阿库利娜的身影久久地没有离开我的脑海,她那柬早已枯萎了的矢车菊,至今仍留在我的家里…… 

 

  我在外地的一次打猎和游玩时,一位富有而又爱好打猎的地主亚历山大?米海雷奇?格×××邀请我前去他家赴宴。他住的村子距我当时所在的小村约有五六俄里地。我穿上燕尾服(

 

凡是外出,即便是出去行猎,最好都穿上它),便前往亚历山大?米海雷奇的府第。宴会原定于六点钟开始;我于五点钟到达,那里已经来了好多穿礼服的、穿便服的以及穿其他难以定

 

名的服装的贵族。东道主盛情地迎接了我,可是他即刻就跑到餐室管理员的房间里去了。他在等候一位显要的官员,显得有几分激动,这与他在社会上所享有的不依赖人的社会地位和

 

财富太不相称了。亚历山大‘米海雷奇一直打光棍,他不爱女色;与他交往的也都是些单身汉。他的日子过得相当阔气,把祖传的大宅大加扩建,装饰一新,年年从莫斯科定购价值约

 

一万五千卢布的美酒,总而言之,他是极受尊敬的人。亚历山大?米海雷奇老早就退职了,未曾得过什么光荣称号……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死活要请那位显赫的贵宾前来赏光,并且

 

在盛宴之日一大早起便那样激动呢?这就如我所认识的一位司法检查官,当别人问他收不收自愿赠送的贿赂时所回答的那样:不得而知。 

 

  主人走开去之后,我便到各个房间里随便走走。几乎所有的宾客都与我素昧平生;有二十来个人已经坐在牌桌旁了。在这些普列费兰斯牌的牌迷中,有两位气度不凡而略显衰老的

 

军人;有几位文官,领带打得又紧又高,蓄着下垂的染色的小胡子,像这样的小胡子只有那些果断而善心的人才会有的。(这些善心的人在郑重其事地理牌,也不转头,只是用眼睛斜视

 

一下走近的人);有五六位县里的官员,肚子圆滚滚的,肥肥的手汗津津的,腿脚安分地摆着不动(这些先生声音柔和,朝四方亲切地微笑,把纸牌拿得靠近胸衣,出王牌的时候也不敲

 

响桌子,相反,他们以波浪形动作把牌扔在绿呢桌毯上,在吃牌的时候,也只弄出极为谦逊有礼的轻微声响)。其他的贵族有些坐在沙发上,有些三五成群地挤在门边或窗秀;有一位已

 

不很年轻而外表像女人的地主站在角落里,打着哆嗦,红着脸,局促不安地玩弄着腰间表坠上的小印章,虽然没有人去注意他;还有几位绅士,他们穿的是莫斯科裁缝——高级缝纫师

 

菲尔斯。克柳欣——缝制的圆形燕尾服和格子纹裤子,肥胖而光溜的后脑勺随便地转动着,在一边无拘无束地、热情奔放地大发议论;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高度近视,一头淡

 

黄发,上下穿的是一套黑色衣裤,貌似腼腆,然而在一边尖酸地微笑着…… 

 

  我开始感到有些无聊,突然有一个叫沃伊尼岑的人过来同我做伴了。他是一个没有完成学业的年轻人,寄居在亚历山大.米海雷奇家里,算是一个……到底算是什么身份,很不好

 

说。他的枪法异常高明,又善于驯狗。我早在莫斯科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属于那样一类的青年人,他们每逢考试往往就“装木头人”,就是说,教授无论问他什么问题,都只字不答

 

。为了听起来悦耳,就把这些学生称之为“蓄连鬓胡子的”(诸位都日P自,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常常出现这样的事:比如,考试时在考场里等待应试,沃伊尼岑在没有叫到他的名

 

字之前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头到脚全身冒着热汗,眼睛缓缓地但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一听到叫他的名字,就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把制服扣子全扣好,侧着身

 

子慢吞吞地走到考试席前。“请抽一张考签。”教授和和气气地对他说。沃伊尼岑伸过手去,哆哆嗦嗦地用手指去摸一大堆的考签。一个由外系来的参加监考的教授,一个爱生气的小

 

老头,突然对这个倒霉魄蓄连鬓胡子的学生生气了,用气得发颤的嗓音说:“请不要挑挑拣拣!”沃伊尼岑只好听天由命地抽了一张,给主考老师看了考签的号码后,便走到窗前坐下来

 

,等待前边的考生答完考题。沃伊尼岑坐在窗前,眼睛直瞪着考题,至多只像刚才那样缓缓地东张西望一下,不过身体仍保持一动不动。前面的考生考完试后,老师们对他说:“好,

 

你去吧,”或者说:“好,很好,”这要看他们的考试成绩而定。轮到叫沃伊尼岑前去答题了;沃伊尼岑站起来,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考席前。“请念一下考题,”老师们对他说。沃

 

伊尼岑双手把考题捧到鼻子边,慢慢地念着,手也慢慢地垂下去。“好,请答题吧。”那位教授懒洋洋地说,身子往后一仰,两手交叉在胸前。接下是一阵坟墓般的沉默。“您怎么啦?

 

”沃伊尼岑默不作声。外系来的那小老头有些恼火了。“总得答一点吧!”这位沃伊尼岑仍不吭声,好像呆了。他那剃光了的后脑勺迎着所有同学的好奇眼光木然不动地直挺挺地戳着。

 

那外系来的小老头的眼睛差点蹦了出来,他对沃伊尼岑气得要命。“这真是奇怪,”另一位监考老师说,“您怎么像个哑巴呀?您回答不了是吗?那就说嘛。…‘请允许我另拿一张考签

 

吧,”这个倒霉蛋低沉地说。教授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好,您拿吧。”主考人挥一下手,说。沃伊尼岑重新拿了一张考签,重新走到窗前,重新回到考席前,又是像死人一般不

 

吭声。外系来的小老头恨不能把他活活地吃了。最后赶了他出去,给他打个零分。您以为这时候至少他会走了吧?才不这样呢!他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考试

 

结束;走的时候还喊道:“真可气!题太难了!”过后这一整天就在莫斯科街上东遛西逛,有时抱着头,痛心地咒骂自己的不走运。用不到说,书本他是不会去啃的,到第二天早晨又是

 

故技重演。就是这个沃伊尼岑活宝来和我做伴了。我跟他聊一会莫斯科,聊一会打猎。 

 

  “要不要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里的一个最会逗趣的人?”他突然悄悄地对我说。 

 

  “好呀,请吧。” 

 

  沃伊尼岑把我领到一位小个子跟前,此人长着高高的额发,蓄着小胡子,穿深棕色燕尾服,系花领带。他那急躁的机灵的外貌的确流露出聪明和刻毒劲。那飘忽的讥刺的微笑不断

 

扭曲着他的嘴唇;那眯缝着的黑色小眼睛在长短不齐的睫毛下显出果敢的神色。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身躯宽阔的地主,有一股软绵绵甜滋滋的劲儿.真可谓是块蜜糖,而且还是个单只眼

 

。他没等这位小个子说俏皮话就先笑着,好像高兴得要化了。沃伊尼岑把我介绍给这个爱逗趣的人,他的大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卢皮欣。我们认识了,初次见面,互相客气了几句。 

 

  “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我的这位好朋友,”卢皮欣抓住这个甜蜜蜜的地主的手,突然用刺耳的嗓音说。‘‘别躲躲闪闪嘛,基里拉。谢利法内奇,”他又说,“人家不会吃掉您

 

的,来吧,”他继续说着话,这时候一副窘态的基里拉?谢利法内奇拘束地鞠着躬,仿佛他的肚子老往里缩似的。“来,我来介绍,这是一位了不起的贵族。‘他在五十岁以前身体一直

 

很棒,可突然心血来潮,要治一治自己的眼睛,结果便变成了独眼龙。从那以后他替自己的农人医治也获得同样的成功……当然!那些农人也具有同样的真诚……”“瞧您这张嘴呀,”

 

基里拉?谢利法内奇喃喃地说,并笑了起来。 

 

  “往下说呀,我的朋友,唉,往下说呀,”卢皮欣接过话说。您哪,可能会被选做法官,一定会选上的,瞧着吧。当然哕,到时候会有人,比如说陪审官,替您动脑筋的;可不管

 

怎样,总得要说话嘛,哪怕会说出别人的见解也好嘛。说不定省长来了,为什么这仑法官说话结结巴巴的?’别人会回答说:‘他得了麻痹症。省长会说:‘给他放放血吧。’在您的地

 

位上这就不体面了,您自己也明白。” 

 

  甜蜜蜜的地主放声大笑 

 

  “瞧他那个笑,”戌皮欣刻毒地瞅着基里拉?谢利法内奇的颤悠悠的肚子,继续说道。“他怎么能不笑呢?”他又转身对我说,“他吃得饱,身体好,又没有孩子,也没有把佃户抵

 

押给别人——他还替他们治病呢——他那位夫人又傻头傻脑的。(基里拉?谢利法内奇稍稍扭过身去,装做没有听见,继续哈哈地笑着。)我也笑嘛,我老婆跟一个土地测量员私奔了。(

 

他龇了龇牙。)您不知道这件事吧?可不是!她就这样一下跑了,还给留下一封信,信上说:‘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请原谅吧;我被爱情迷住了,就跟我的心上人走了……’这个土

 

地测量员之所以得手,就是因为他不剪指甲,又穿紧身裤。您觉得奇怪吗?您会说,这个人真坦率。我的天哪!我们这些乡巴佬说的就是大实话。不过,咱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咱们干

 

吗老在未来的法官身边站着呢?……” 

 

  他拉起我的手,我们走到窗前 

 

  “这儿的人都认为我爱说俏皮话,”他在谈话中对我这样说,“您别信这个。我这个人只不过怨气盛,常出声骂人,所以我显得很放肆。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斯斯文文呢?无论什么

 

人的意见我都看得半文不值,我也不求什么;我是恶人,这有什么呢?恶人至少不需要费脑筋。做恶人挺痛快的,您大概不信吧……喏,比如,您就瞧瞧咱们这位东道主吧!他何必这般

 

东跑西跑,时不时地看表、微笑、冒汗、装出正经八摆的样子,而让我们饿着肚皮呢?一个达官贵人——有什么稀罕!您瞧,瞧,他又在跑了,还一瘸一拐的,瞧瞧呀。” 

 

  卢皮欣尖声地大笑起来 

 

  “只是有一个缺憾,没有太太们在场,”他深深叹口气,接下说,“一个光棍的宴会——不然’的话,我们这伙人就热闹了。您瞧,您瞧,”他猛然喊了一声,“科泽利斯基公爵

 

来了——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汉子,留大胡子、戴黄手套的。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出过国266 

 

  的……他一贯姗姗来迟。我对您说吧,他是一个很笨的家伙,一个人能抵两匹商人的马。您可能会看到的,他对我们这些人说话可傲气了,但面对我们的太太小姐们的亲热殷勤,

 

他会露出大度的微笑……他有时也说俏皮话,虽然他只是顺路到这儿住几天的;他是每样说俏皮话的呀!简直像钝刀割纤绳。他很不喜欢我……我去向他打个招呼。” 

 

  于是卢皮欣就跑去迎接公爵了 

 

  “我的一个冤家对头来了,”他突然回到我跟前说,“您看见那个褐色脸皮,头发硬如鬃毛的胖子了吗?也就是那个手里抓着帽子、贴着墙走路,像狼一样东张西望的家伙。我卖给

 

他一匹值一千卢布的马,他只付我四百卢布,这个不哼不哈的家伙如今倒满有理由瞧不起我了;其实,他非常缺乏理解力,尤其是在早晨,在喝茶之前,或者刚吃过饭之后,如果对他

 

说‘您好,’他就反问:‘什么呀?’……瞧,有个文官来了,”卢皮欣继续说,“一个退职的大文官。破了产的大文官。他有一个甜菜糖的女儿,有一座生瘰疬病的工J……对不起,

 

我说反了……不过您会明白的。啊!那建筑师也来了!是个德国佬,留着小胡子,业务上一窍不通,真不可思议……话说回来,他干吗非得懂行呢?只要有贿赂可拿,替我们的柱子贵族多

 

竖些柱子不就得了!” 

 

   卢皮欣又哈哈大笑起来……蓦然间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激动不安的气氛。那位.显贵人物光临了。东道主急急忙忙奔到前厅。跟着他跑去的还有几个忠实的家,<和热心的宾客

 

……喧闹的谈话声变成了轻柔欢快的絮语,仿佛春天里的蜜蜂在自己的蜂房里嗡嗡欢鸣。惟有一只喧闹不休的黄蜂——卢皮欣和一只神气活现的雄蜂——科泽利斯基没有降低嗓门……

 

终于蜂王进来了——显贵进来了。一颗颗心都飞过去欢迎他,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就连那个以廉价买下卢皮欣的马的地主也把下巴贴到了胸前。那位显贵威风十足,频频向后晃着脑

 

袋,仿佛在点头致意,他说了几句赞许的话,每句话前头都带一个“啊”字,而且是以拖长的鼻音发出的;他带着极其生气的神色瞥了一下科泽利斯基公爵的大胡子,并向那个有工厂

 

和女儿的破了产的大文官伸出左手的食指。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把自己因没有来迟而深感高兴的话说了两遍,然后大家都朝着餐厅走去,要人们走在前头。 

 

  有些细节就不必向读者赘述了,比如,如何请这位显贵坐在大文官和省贵族长之间的那个首席上(这位省贵族长是个带有洒脱而尊严的表情的人,跟他那浆得很挺括的胸衣、肥大的

 

坎肩和装着法国烟丝的圆形烟盒相称之极);主人如何张罗、奔忙、敬客、在经过显贵身边时如何朝他的脊背微笑,如何像小学生似的站在角落里,匆匆地喝点汤或吃块牛肉;仆役头如

 

何端上一条嘴里插花的一俄尺半长的鱼,穿着号衣的仆役们如何神情严肃,板着脸把酒端给每个贵族,有时端上马拉加酒,有时端上马德拉酒;几乎所有的贵族,尤其那些上了岁数的

 

贵族如何像尽义务似的一杯一杯地喝;如何砰砰地打开一瓶瓶香槟,如何举杯为健康祝酒——这一切读者大概都非常熟悉。不过依我看,那位显贵在全场欢快的肃静中讲的一段趣话倒

 

特别值得提一提。有一个人,似乎是那个破产的大文官吧,他对新文学知道得不少,他谈起了妇女的普遍影响,尤其是对青年人的影响。“是呀,是呀,”那显贵接过话说,“的确如

 

此;对青年人得严加管束才是,要不然他们一见女人的裙子就会发疯的。”(全体宾客的脸上掠过孩子般的快乐的微笑;有一个地主的目光里甚至露出感激的神色。)“因为青年人很蠢

 

。”(这位显贵可能是为了表示庄重吧,有时就改变一些词的重音。)“就拿我的儿子伊 

 

  万来说吧,”他继续说,“这傻小子刚到二十岁,有一次就突然对我说:‘爸,让我结婚吧。’我对他说:‘傻瓜,先去服役……,’于是他就垂头丧气,哭鼻子……可是我……

 

就不理那个……”(显贵说“就不理那个”这话时,似乎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用肚子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神气地瞥一下邻座的大文官,而且把眉毛扬得老高,高得出人意料。那文官

 

愉快地把脑袋稍稍向旁边侧了侧,把对着显贵的那只眼睛异常迅速地眨巴起来。)“结果怎么样呢,”显贵又说了起来.“如今他自个儿给我写信说:‘爸,谢谢你教育了我这傻瓜……

 

,这种事就得这样处理。”不用说,全体宾客完全赞同这位显贵的高见。而且似乎由于获得快乐和教益而兴奋活跃起来了……宴席散后,大家站起身来,带着更大的、但仍然合乎礼貌

 

的,仿佛是这种场合所允许的喧闹声涌向客厅……接着坐下来玩牌。 

 

 

  我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吩咐自己的马车夫在第二天早五点钟给我套好车,就去安歇了。可是就在这一天里我注定还要认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由于来的宾客甚多,谁都没法单独睡一个房间。亚历山大.米海雷奇的仆役头领我到一个潮呼呼的绿色小房问里,这儿已经睡进一位客人,衣服都脱了。他一看见我就一出溜钻进

 

被窝里,把被子一直盖到鼻子,在松软的羽绒褥子上翻腾了一会就静下来了。从他那布睡帽的圆边下以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走到另一张床铺(庭问里共有两张床铺)前,脱了衣服,

 

躺在发潮的床单上。那位客人在他的铺位上辗转反侧起来……我向他道了晚安。 

 

  过了半个小时。不管我怎样设法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一些无用的模糊的念头,排成见不到头的长列,固执而单调地,一个接一个地移动过来,宛如水车上的一个个水斗。 

 

   “您看样子没有睡着吧?”与我住同室的客人说。“可不是,”我回答说,“您也没有睡着?” 

 

   “我一向都不想睡。”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躺着、躺着,然后才睡着。” 

 

  “既然还不想睡,为什么就上床了呢?”“那让我干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觉得很奇怪,”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为什么这儿没有跳蚤。那么,跳蚤会在哪儿呢?” 

 

  “您似乎对跳蚤挺怜惜呀。”我说。 

 

  “不,不是怜惜;不过我喜欢一切都合乎情理。”“瞧瞧,”我心想,“他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他又沉默了一会。 

 

  “您愿意跟我打个赌吗?”他突然用很响的声音说了起来。“为什么事打赌呢?” 

 

  这位老兄开始让我感到挺有趣。 

 

  “哼……为什么事吗?就为这个:我敢断定,您把我当做傻瓜。” 

 

  “哪能呢。”我惊异地喃喃说。 

 

  “把我当做乡巴佬,当做大老粗……请您说实话……” 

 

  “我还没有结识您的荣幸呢,”我回答说,“您凭什么可以断定……” 

 

  “凭什么?单凭您说话的声音就可明白;因为您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回答我的……可我完全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请听我说……” 

 

  “不,请您听我说。第一,我的法语讲得不会比您差,德语讲得甚至更好;第二,我在国外待了三年:单在柏林就住了八个月。我研究过黑格尔的著作,先生,我会背歌德的作品

 

;除此之外,我曾长时间地钟情于一位德国教授的女儿,回国后娶了一位生肺病的小270 

 

  姐,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可人品顶好。所以说,我和您是同一档次的人;我不是您所想的那种乡巴佬……我也常进行反思,我身上毫无直率可言。” 

 

  我抬起头,倍加细心地端详着这位怪人。在幽暗的灯光下,我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您这会儿在打量我,”他整了整自己的睡帽,继续说,“大概您在自问:‘今天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就告诉您为什么您没有注意到我吧,因为我躲在别人的背后,站在

 

门外边,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因为那个仆役头端着盘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早就把胳膊肘抬得跟我的胸一般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原因有两个:一是我穷,二是我安于冷落…

 

…请说实话,您没有注意到我吧?” 

 

  “我的确未曾有幸……” 

 

  “就是呀,就是呀,”他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是这样。” 

 

  他坐了起来,交叉起两只胳膊;他那睡帽的长长影子从墙上弯折到天花板上。 

 

  “请照实说,”他忽然瞟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您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大怪人,是一个所谓的独特的人,或者也许是一个更差劲的什么东西,也许您以为我是装作怪人的吧?” 

 

  “我应该对您再说明一遍,我还不认识您呀……”他低了一会儿头。 

 

  “为什么我同您,同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这样唐突地聊起话来——那只有天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不是由于咱们的心灵相通吧!.您和我,咱俩都是正派人,也就是自我主义者,无

 

论您跟我.我跟您都互不相干,不是吗?不过咱俩都睡不着……为什么不可以聊聊呢?我这会儿来了精神,这在我是很少有的。您看出了没有,我很胆怯,我胆怯并不因为我是外省人,

 

没有一官半职的人,穷光蛋,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自尊心强得要命的人。可是有的时候,在我的一些既无法确定也无法预见的良好情况或偶然机会的影响下,我的胆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譬如眼前就是这样子。这一会儿哪怕让我跟达赖喇嘛面对面——我也敢向他要点鼻烟闻闻。不过,您也许想睡了吧?” 

 

  “恰好相反,”我急忙回答说,“我很高兴跟您聊聊。” 

 

  “您是想说,我让您开心……那更好了……这样吧,我先对您说明一下,这儿的人都管我叫古怪的人,就是说,有些人在闲扯旁的无聊事中偶然提到我的名字时,就这样称呼我。

 

‘我的命运太没有人关心。’他们无非是想刺痛我……我的天!他们若能知道……我之所以潦倒,就是因为我一无古怪之处,除了有时有点冒失,像我眼下跟您这样聊天,可是这种冒失

 

根本算不了什么。这是最廉价最低级的一种古怪。” 

 

  他转过脸对着我,并摆了摆双手 

 

  “先生!”他喊了一声。“我认为总的说来只有古怪的人才能活在世上;只有他们才有生活的权利。有人说:Mon verre 12’est pasgrand,mais ie bois dans moll verre。瞧见

 

吗,”他低声插一句,“我的法语讲得多地道。我觉得,即便你的脑袋大,装的东西多,你知识渊博,无所不知,紧跟时代——然而没有一点你自己的、独特的、个人的东西,那你就

 

是一无所有!只不过是世上多了一个储藏普通物品的地方而已——谁又能从这里得到什么满足呢?这可不行,哪怕你蠢,也得有自己的蠢法!要有自己的味儿,自己的原味儿,这样才行。

 

您别以为我对这种味儿要求很高……决不是的!这样的人多得很:无论你朝哪儿瞧——都有古怪的人;任何一个活人都是古怪的人,可我不在其内!” 

 

 

  “其实,”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后继续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曾是壮志凌云呀!我在出国之前以及回国之初,自己曾经多么的自负呀!在国外时我非常谨慎,总是独往独来,我们这种

 

人应该如此,可是我们这种人总是在钻研、钻研,而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明白!”“古怪的人,古怪的人!”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又接下说……“都管我叫古怪的人……可实际上这

 

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古怪的人了。我大概生来就是要模仿别人的……真是!我在生活中似乎也是在模仿我读过其作品的各种各样的作家,我活得累极了;我过去学习、恋爱,后来结婚,似

 

乎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似乎是在履行一种义务,或者像在学功课——谁分得清呢!” 

 

  他摘下头上的睡帽,扔在床上。 

 

  “要不要我把我的一生讲给您听听?”他用若断若续的声音问我,“或者就讲讲我一生中几件有特色的事岂不更好?” 

 

  “请讲讲吧。” 

 

  “要不,我还是对您讲讲我是怎样结婚的事吧。结婚么本来是件大事,是一个人的试金石,婚姻就像一面镜子,可反映出……可是这种比喻太陈腐了……对不起,我得闻一下鼻烟

 

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鼻烟盒,打了开来,又说起话来,一边摇晃着打开了的鼻烟盒。 

 

  “先生,您就设身处地去想想我的情况……您判断判断,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样的,喏,什么样的,您说说,什么样的好处呢?您说说,这种百科全书与俄罗斯生活

 

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让我怎样能把它运用到我们的生活上来呢?而且不光是这种百科全书,还有整个德国哲学,甚至说,整个德国科学,怎样能运用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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