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七章

Txt小_说天/堂

这样的游子是幸福的:他走过了漫长而沉静的旅程,饱尝了泥泞。风霜。肮脏。睡眼惺忪的驿站长,响个不停的马铃声。对骂。修车。铁匠。驿车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种坏蛋的磨合之后,最后看到了熟悉的屋顶和迎面扑来的闪闪灯火;等待他的将是熟悉的房间。孩子们的喧闹和奔跑。跑出来迎他的人们的欢呼以及不时被热切的亲吻(这亲吻足以驱散记忆中的任何苦痛)所打断的柔声细语的温存。有家室的人是幸福的,可是单身汉却是孤苦的!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过令人生厌,枯燥乏味,以其可悲的真实性使人震惊的人物,去接近那些代表着人类崇高品德的人物;他从不改变他那七弦琴的高雅音调;他从日夜转动不息的形象大旋涡中只挑选一些少数例外;从不肯从他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下来去俯就他那些可怜的卑微的同胞;他总是置身于自己那些超凡脱俗,从不接触大地,倍受尊敬的形象之间。他那美好的命运更是加倍令人仰慕:他写起那些形象来真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他的名声却远近震动。遐迩皆知了。他用醉人的烟雾迷住人们的眼睛;他巧妙地奉承他们,把生活中可悲的现象掩饰起来,只拿完美的人给他们看。人们紧跟着他那胜利之辇而狂奔,欢呼雀跃地追跟着他。人们称他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诗人,说他高高地强加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象雄鹰展翅翱翔在其他各种高飞的鸟儿之上一样。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那些年轻热情的心便跳动起来,眼睛里都含着感激的泪花……他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他是上帝!然而另一类作家的命运和遭遇就不同了,由于这类作家胆敢把每时每刻显现在人们眼前而又为暗淡的眼睛所视而不见的一切……那象绿藻一样阻碍我们生活之船前进的。令人怵目惊心的。可怕的废料,那充斥在有时悲苦而乏味的人生之路上的委琐。冷酷。平庸之辈的各种隐私……全都翻腾出来,并挥动那无情的刻刀以雄浑的力量使它浮雕般鲜明地呈现在人人的眼前!这类作家听不到民众的呼声,看不到感激的热泪,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读者的交口称誉;没有哪个妙龄女郎对他怀着崇拜英雄的激情,神魂颠倒地向他飞扑过来;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乐声中获得甜蜜的深沉;最后,他逃脱不了当代评论家的审判,无情。伪善的当代评论家会把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判为猥琐。卑下之品,会把他打入污蔑人类的作家的行列而使他处在屈辱的地位,会把他所描写的那些主人公的品德强加在他身上,会夺走他的灵魂,他的心,他的神圣的天才火焰。由于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能使人远看恒星的镜片和能使人近窥细菌活动的镜片都是同样神妙的;因为当代评论家没认识到,崇高的辛辣的嘲笑是有资格同崇高的计策的抒情相提并论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不承认,为了使一幅从龌龊生活中采撷的画面炫烂夺目,使它变成一件艺术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怀的;这种笑同通俗的丑角插科打诨有天壤之别!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这一切,对一个未得到公认的作家极尽指桑骂槐之能事;得不到回响,得不到同情,得不到关怀,象一个无家可归的百姓,他孤零零地停立在大路上。他的作家生涯是严峻的,他心酸地感受到自己的孤苦伶仃。

  一种神奇的力量注定我还要同我那些古怪的主人公携手走一段很长的路,去看那森罗万象的人生,透过世人看得见的笑和世人不理会的。看不见的泪来审查!还要等很久,另一种灵感才能像暴风雪似地从充满神圣恐惧和才华的头脑中迸发出来,那时人们才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听到另一种雷鸣般的庄严声音……。

  上路吧!不要理会人们的蹙额和愠色!上路吧!让我们一头闯进那充满纷扰和马铃声的生活中去,看看奇奇科夫在干什么吧。

  奇奇科夫一觉醒来,感到一宿睡得很好,伸了伸四肢。他仰卧了约摸两分钟,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喜滋滋地想起他现在差不多有四百个农奴了。因此便马上跳下床,甚至没有欣赏一下自己的脸……他由衷地喜欢自己的这张脸,看来他认为脸上最惹人爱的是那个下巴,由于他常常在朋友们面前夸奖它嘛,尤其是在刮脸的时候。他常用手摸着下巴说:“我的下巴颏儿多么美,瞧:滚圆滚圆的!”这时他既没有看下巴,也没有看脸,而马上穿上了那双精工绣着五颜六色花纹的细羊皮皮靴……这种皮靴在托尔若克市买卖极好,由于俄国人生性是不讲究穿戴的嘛。然后只穿一件苏格兰式短衫,忘记了自己平日尊敬的中年人身分和老成持重的风度,在屋里蹦了两下,用后脚跟灵巧地踢了踢屁股蛋儿。不久动手干起正事来:面对小红木箱得意地搓了搓手(很象拒不吃请的县法院官吏们出外办案应邀入席前搓手的神气),又立刻从小箱子里抽出一沓儿纸来。他想尽快把事情办完,不愿延长时间。他决定亲自誊写和草拟买契,以免在办事员身上花什么钱。公文的程式,他是十分熟悉的;他先用大写字母潇洒地写上了一千八百多少多少年,不久又用小写字母写上了地主某某,以及其他应写的话。仅两个小时,大功告成。以后他又看了看农奴名单,那些农奴当年确确实实曾经存在过,作过工,种过地,赶过车,酗过酒,蒙过主人……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曾是一些好庄稼人,……这时一种奇怪的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感情袭击了他的心头。每份名单好象都具有一种特殊性格,从而列在上面的农奴好象也都获得了一种特殊性格。原属科罗博奇卡的那些农奴,差不多全都有绰号和别名。普柳什金开的名单,特点简练:名和父名只写开头字母,然后点上两个圆点儿了事。索巴克维奇开的名单,详尽程度令人奇怪:农奴优点一条不漏……一个农奴后边标着“好木匠”,另一个农奴后边标着“滴酒不沾,精明能干”。谁的父母是谁以及其父母的品行怎样也都有详细的说明;只对一个叫费多托夫的农奴是这样标注的:“其父何人不详,系丫环卡皮托丽娜所生,可是该人不偷东西,品行端正。”这类详尽的标注使名单看起来非常逼真:好象上面的农奴昨天还活着似的。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些农奴的名字,不禁产生了怜悯心,叹了一口气,说:“天哪,你们多少人挤在这里呀!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们一辈子都干过什么营生?受过哪些煎熬?”他的两眼不由得停在一个名字上,这是大家已知道的原属女地主科罗博奇卡的农奴外号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他又受不了,说了一句:“好长的名字,嗬,占了整整一行!你是个手艺人还是个普通农夫,怎么死的呀?在酒馆里醉死的,还有在路上睡梦中被笨重的货车压死的?……软木塞斯捷潘,木匠,堪称模范,滴酒不沾。啊!这就是那个软木塞斯捷潘,那个适合当近卫军的大汉!你也许腰上别着斧子。肩上背着皮靴走遍了俄国的各个省份,每餐只买一分钱的面包和两分钱的干鱼充饥,每次回家钱袋里都装着上百个卢布,大概还有一张面额一千卢布的大票儿缝在粗布裤子里或塞在靴筒里吧。你是在哪儿丧生的?是不是为了挣大钱去爬教堂的圆顶,大概爬到了十字架,可是从横梁上滑落下来,摔死了。那时可能只有一个什么米赫伊大叔站在你旁边,抓了抓后脑勺,说了一句"咳,你多倒霉啊!瓦尼亚,说完自己便系上绳子,代替你上去了……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鞋匠。嗬!鞋匠。"醉得象个鞋匠,,有句俗话这么说。小鸽子,我知道你的底细呀。要是你想听,我可以把你的经历详细道来:开始你跟一个德国人学徒,那德国人供你们大家饭伙,常常为了你们干活不利索用皮带抽你们的脊背,他不放你们到街上去闲逛,然而你呢,不是个普通鞋匠,心灵手巧。那个德国人跟老婆或者德国同伴谈起你来,总是赞不绝口。后来你学徒期满,就说"现在我要自己开个铺子,不象德国人那样挣小钱儿,我要一下子发个大财,。因此你给了主人一笔可观的代役租,便自己开了一个鞋铺,接了一大批活儿,就干起来了。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用最便宜的价钱买了一些烂皮子来,果然每双靴子赚了双倍的钱,但过了两个来星期,由于你做的靴子全破了,人们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于是你的铺子黄了,你就开始大喝其酒,在街上东倒西歪,不断地叙述:"世道不好!不行啊,俄国人没法活,都恨德国人。,这算个什么男的: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呸,是个婆娘!倒霉,她是怎么混进来的?索巴克维奇这个坏蛋,在这里也耍了花招!”那确实是个婆娘,奇奇科夫说对了:她怎么钻到男农奴堆里来的,不得而知,可是她的名字写得那么巧妙,老远一看还真会把她当成男的呢:她的名字表示女性结尾的a写成了男性结尾的ъ。但奇奇科夫对这种作法并不敬重,他一笔就把这个名字钩掉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人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你是否曾以拉车为生,置买了一个席篷车和三匹马,便背井离乡,一辈子在外边拉着商人们到处赶集。你也许是在路上一命呜呼的,也可以是你的朋友们为了一个红脸蛋。胖墩墩的士兵老婆跟你争风吃醋使你命丧黄泉的,还可能是绿林豪杰看上了你那双皮条编的大手套和三匹矮壮的马,若不就是你自己躺在木板床上想来想去,无缘无故地跑判酒馆去大喝一通,最后一头闯进冰窟窿里,便无影无踪了。咳,俄国的老百姓!竟不喜欢死!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我的小鸽子们。”他把目光移到普柳什金开列的逃亡农奴名单上,继续想道。“你们尽管还活着,可有什么用呢!还不  是跟死人一样,你们麻利的腿脚如今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由于你们在普柳什金家的日子过得不好,还是因为你们甘愿在树林里出没,拦路抢劫?也许归附了另一家地主,在耕田种地?大概你们在蹲监狱,叶列梅。卡里亚金,快腿尼基塔和他的儿子快腿安东……从绰号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逃亡的好手。波波夫是家仆,我想你不会拿刀子,一定粗通文墨:一定是用正当手段偷东西。但是你没有护照,被警官捉住了。你神气十足地站在那里反驳。"你是谁家的?,警官问你,并趁此大好时机加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词儿。你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是某某地主的,,"怎么到这里来了?,警官又说。"放我出来挣代役租,,你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的护照在哪儿?,"在我的雇主皮缅诺夫市民手里。,"传皮缅诺夫!你是皮缅诺夫吗?,"我是皮缅诺夫。,"他是把护照给你了吗?,"没有给过我什么护照,没有。,"你为什么撒谎?,警官问完,又加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词儿。"是这样,,你满不在乎地答道,"由于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的确没有给他,就交给打钟人安季普。普罗霍罗夫保存。,"传打钟人!他给过你护照吗?,"我没有收到过他的护照,没有。,"你怎么又说谎!,警官说完,又用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加强了自己说话的份量。"你的护照到底在哪里?,"我本来有护照,,你机灵地说,"看样子是走在半路上丢了。,警官说着,"那么大衣是哪儿来的?,又加上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来难为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还偷了神父的钱匣子?,"我根本没有偷,,你矢口否认说,"我从来不干那偷东西的事。,"可为什么从你那里搜出了一件大衣?,"不知道,大概是别人扔的赃。,"好,不肯招!你真狡猾,,警官摇着头,叉起腰来说。"给他带上脚镣,带到监狱去!,"请便!我听从摆布,你答道。说完,你从衣袋里掏出鼻烟壶友好地请两个给你钉脚镣的残废兵嗅,你还问他们参加过什么战争,退役多久了。于是在法庭审理你的案件的过程中,你就呆在监狱里。最后法庭推断把你从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监狱。那里的法庭又判决把你转押到什么韦谢冈斯克。因此,你就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每到一个地方你就打量着新居说:"还是韦谢冈斯克的监狱干净一些:那里还有地方玩羊拐子,伙伴也多一些!,老弟,菲罗夫!你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游荡呢?命运把你带到了伏尔加河,你爱上了那儿的浪漫的生活,加入了纤夫一伙?……”奇奇科夫说到这里便停下来,陷入遐想。他想的是什么呢?是在想菲罗夫的遭遇呢,还是象任何一个俄国人一样,不管他们的地位高低。年龄大小和家产多少,假设一想到放荡无羁的生活便会自然而然地心驰神往起来?实际上,那菲罗夫如今在什么地方呢?大概已经跟商人们讲好工钱,正在一个粮食码头上高兴地寻欢作乐呢。纤夫们大概个个帽子上插着花儿。系着彩带在跟带着项链。满身飘带的身材颀长苗条的姘头或妻子告别呢;歌声,环舞,整个码头广场一片欢腾。而搬运工这时则在吆喝。辱骂和催促声中用吊钩背着九普特重的袋子,悄悄地往深邃的船舱里倒豌豆和小麦或者搬运着粮米袋和燕麦包。码头广场上的粮袋子象炮弹似地堆成一座座金字塔,老远就能看得到;那大片粮堆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些都要搬进一只只大船的深舱里,然后这些大船就将排成一眼看不到头儿的船队随着春天的浮冰奔向远方。那时你们就要干个痛快了,纤夫们!你们就会跟寻欢胡闹时一样亲密无间地唱着象俄罗斯大地一般广阔无际的歌子,拉着纤绳,出力和流汗了。

  “十二点啦!哎呀呀,”奇奇科夫最终看了一下表,说。“我怎么磨蹭了这么久?要是做正经事倒也罢了,可我却先发了一通议论,后来又胡思乱想起来。我真胡涂!”此后,他就脱下苏格兰式短衫,换上了欧洲式上衣,系了系皮带,把他那便便大腹勒得紧绷绷的,又往身上洒了点香水,夹着文件,拿起皮帽子,动身到公证处办手续去。他很快倒不是怕晚了……晚,他并不怕,因为处长是熟人,所以根据他的意愿延长或缩短衙门的办公时间,正象荷马笔下的宙斯当需要使他心爱的英雄们停止角逐或使他们见个高低时便能随意延长白昼或加速黑夜降临一样。他着急是因为他自己想赶快把事情办利索;事情不办完,无论怎么说,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妥靠;总有这样一个想法泛上心头:这些农奴毕竟不是真的,这个包袱总是卸得越快越好。他肩上穿着酱紫色呢子面儿熊皮里子大衣,心里思考着这些问题,还没有走到大街上,刚刚要朝胡同里拐,就跟一位绅士撞了个满怀,这位绅士也穿着酱紫色呢子面儿熊皮里子大衣,头上戴着有耳挡的皮帽子。绅士叫了一声,原先是马尼洛夫。他们立刻就拥抱到一起,这种姿态在街上持续了五六分钟。双方亲吻都很卖力,结果两人的门牙都几乎痛了一整天。马尼洛夫高兴得脸上只剩了嘴唇和鼻子,眼睛完全不见了。他两手握着奇奇科夫的手,握了足有一刻钟,把那只手烤得滚热。他用极为文雅动听之词叙述了他是怎样飞来拥抱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他用一句只有请一位少女去跳舞时说出来才得体的客套话结束了他的演说。奇奇科夫张开嘴,因为还没想出用什么言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心情,这时马尼洛夫突然从皮大衣里掏出一个用粉红色绸带系着的纸卷儿,两个手指捡着轻巧地递过来。

  “这是什么?”

  “农奴名单。”

  “噢!”他马上把纸卷打开,匆匆看了一眼,那字迹的娟秀和工整使他大为惊奇。“字写得真好,”他说,“连抄也不用抄了。而且四边还画了花饰!这花饰是谁画的,这么好?”

  “您就别问啦,”马尼洛夫问。

  “是您?”

  “是内子。”

  “哎呀,我的天哪!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深感惭愧。”

  “为了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是谈不到麻烦的。”

  奇奇科夫感激地举了一躬。马尼洛夫听说他是到公证处办理契约手续,便表示愿意和他同去。两位朋友手挽手儿一同走起来。路上一遇到小岗。上坡或小坎,马尼洛夫就搀着奇奇科夫,几乎要用手把他托起来,而且笑容可掬地说,他是绝不肯让奇奇科夫扭伤他的尊贵的小脚的。奇奇科夫觉得很难为情,由于他自知体态有点笨重。他们就这样互相照看着终于走到衙门所在的广场:衙门是一幢三层石砌的白色大楼,白得象白垩,这大概是为了表示楼里办公的官员们的心灵洁白无瑕吧。广场上的其他建筑物则跟这座宏伟的大楼毫不相称。听说其他建筑物不过是一个岗亭……一个持枪的大兵站着,两三个出租马车亭以及一些长长的板墙……那上面用木炭和粉笔涂满了板墙上常见的脏词儿和图画儿。在这个偏僻的……或者用我国惯用的说法……美丽的广场上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了。三楼和二楼的窗户里,偶尔有几个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把那廉正无私的头颅探出来,可是却马上又缩了回去:大概那是上司恰在这时进了屋。楼梯,两位朋友不是走上去而是跑上去的,由于奇奇科夫为了尽力避免让马尼洛夫来搀扶自己,加快了脚步,而马尼洛夫呢,为了的是不让奇奇科夫劳累,也奋力赶着去扶着他,结果当他们走进昏暗的走廊的时候,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无论在走廊里还是在办公室里,他们都没有看到整洁的景象。当年人们还不关心整洁,因此,那些本来脏了的东西绝不肯稍加收拾,就任其脏下去。司法女神不修边幅地穿着便袍接待着来客。本应描写一下我们的两位主人公所走过的办公厅,可是作者对各种衙门都敬畏异常。作者即使穿过那些豪华讲究的地板和桌子都闪着漆光的办公厅时,也总是毕恭毕敬地低头垂目,力求尽快地走过去,所以他无从知道那里究竟如何舒适和华美。我们的主人公看到了许多文稿(有誊清稿也有草稿)。高昂的头。宽大的后脑勺。燕尾服。省会流行式样的常礼服,甚至还看到了一件极为刺眼的灰色短褂……这灰短褂斜歪着头,脸几乎要贴到纸面上,正在龙飞凤舞地抄写一件土地纠纷或侵吞庄园的官司记录(吞并庄园的是个安分守己的地主,他靠了法院的庇护正在法院的审理中安闲地度过晚年,如今已经儿孙满堂了);我们的主人公间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费多谢伊。费多谢耶维奇,劳驾,368号卷宗!”“您总把大家用的墨水瓶上的盖儿拽到什么地方去!”有时又会传来一个令人畏惧的声音,无疑,这是一个长官发出来的,只听那声音威严地说:“拿去重抄!要不,我就叫人拿掉你的靴子,饿饿你,关你六天禁闭。”鹅毛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震耳欲聋,很象几辆满载干柴的大车走在积了半尺多厚桔叶的树林里发出的响声。

  奇奇科夫和马尼洛夫发现第一张办公桌旁坐着两个年纪尚轻的官吏,便走过去问道:

  “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办理买契约手续?”

  两个官吏转身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要办个买契约手续。”

  “您买什么啦?”

  “我想先打听一下买契约在什么地方,是这里还是在别处?”

  “您应该先说明买什么。价钱多少,然后我们才能告诉您在什么地方,否则无可奉告。”

  奇奇科夫马上看出,这两个官吏同所有年轻官吏一样纯粹是好奇,并且也想给自己和自己从事的工作增加一点儿份量和意义。因此他便说:

  “亲爱的,请听着,我很清楚,所有的买契,不管价钱多少,都在一个地方办理,于是我请您告诉我们买契股在哪里,要是你们不明白你们这里的情况,我们就去问别人。”

  两个官吏听了此话,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只是用手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望了一下。那里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老头子正在编排公文的号码,奇奇科夫和马尼洛夫便穿过一些办公桌照直向他走去。老头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奇奇科夫点了一下头问道:

  “请问,这里办买契手续吗?”

  老头子瞪着起眼来一字一板地说:

  “这儿不办。”

  “哪儿办呢?”

  “买契科办。”

  “买契约在哪儿?”

  “在伊万。安东诺维奇那儿。”

  “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哪儿?”

  老头子朝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指了一下。奇奇科夫和马尼洛夫就奔伊万。安东诺维奇去了。伊万。安东诺维奇已经向身后斜了一眼,虽瞥见了他们,可是却马上更加聚精会神地埋头抄写起来。奇奇科夫鞠了一躬,问道:

  “请问,这里办买契手续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专心致志地在埋头处理文件,好似没有听见,没有作答。一眼可以看出,这人已届不惑之年,绝非一个夸夸其谈。举止轻浮的年轻人可比。伊万。安东诺维奇发现已经四十好几了;他的脸庞,中部向前突出,集中到鼻子上,他的头发又黑又密;一句话,这就是俗话听说的猪嘴脸。

  奇奇科夫问道。“请问,买契约在这儿吗?”

  “在这儿,”伊万。安东诺维奇说着就把猪嘴脸转过去,继续写起来。

  “我有这么一件事:我买了此地县里几位地主的一些农奴,准备带走。双方早已写好契约,只剩下办个手续了。”

  “卖主来了吗?”

  “有的写了委托书,有的来了。”

  “申请书带来了吗?”

  “申请书也带来了。我想……我有点急事……今天就准备把这件事了结,行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说。“嗯,今天?今天不行,还需要批阅文件,看有没有什么禁令。”

  “其实,在加快办事速度上,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处长是我的至交……”

  “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也不是一个人哪;还有别人呢,”伊万。安东诺维奇生气地说。

  奇奇科夫弄懂了伊万。安东诺维奇的言外之意,便说:

  “别人也亏待不了,我自己作过事,也当过差,知道吗?……”

  “就请去找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吧,”伊万。安东诺维奇的语气亲热些了:“该谁办,让他吩咐好了,我们这里是不会耽搁的。”

  奇奇科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到伊万。安东诺维奇面前,伊万。安东诺维奇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马上用一本书遮上了。奇奇科夫本想指给他看,可是他的头摇动了一下表示不必要了。

  “他领你们到处长室去!”伊万。安东诺维奇用头指了一下,说。因此在此处从事神圣职务的人中间便有个人过来为我们的两位朋友带路。此人为司法女神极为尽力效劳,以致两袖都已磨灭,肘部早已露出了衬里,于是也便及时地获得了十四品官这样一个职位。他就象当年维吉尔为但丁效劳。领着我们的两位朋友走进了处长办公室。处长室里的圈椅全是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座法鉴和两摞厚厚的书,桌后是一张大圈椅,处长一个人坐在那里象一轮太阳。这位新维吉尔来到这里感到如此惶惶不安,竟无论如何不敢迈进门来,于是便转身回去,把后背展现在我们的主人公面前……他的后背已经痛得象一块破席似的发光了,有一处还沾着一根鸡毛。我们的主人公进入处长室之后,看到处长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索巴克维奇,方才完全被那座法鉴挡住了。客人的来到,引起一阵欢呼声,处长室的椅子嘎嘎吱吱地移动开了。索巴克维奇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四面八方都看得到他那拖着一双长臂的身子。处长把奇奇科夫拥抱起来,于是屋里便响起了亲吻声。他们互相探问了彼此的身体情况;原来两人都感到腰部作痛,于是便马上把这归咎于坐办公室的生涯上了。处长好象从索巴克维奇嘴里听说了奇奇科夫买农奴的事,因为他向奇奇科夫表示祝贺了嘛。这开始使我们的主人公感到有些尴尬,特别是当他看到跟他个别秘密成交的两个卖主索巴克维奇和马尼洛夫现在面对面地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向处长道了谢,然后转身对着索巴克维奇问道:

  “您的身体可好?”

  “没有可遗憾的,上帝保佑,”索巴克维奇答道。

  他的确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即然一块生铁会伤风咳嗽,这个结实得出奇的地主也不会伤风咳嗽。

  处长说,“您体格健壮,远近闻名,去逝的令尊也曾经是一个结实的人。”

  “是的,先父一个人就能打倒一只熊,”索巴克维奇答道。

  处长说,“我觉得,”“您也能够撂倒一只熊,如果您想同它较量一下的话。”

  “不行,撂不倒,”索巴克维奇答道:“先父比我壮实,”随后叹了一口气说:“不,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人罗;就拿我的生活来说吧,这能算什么生活?好象……”

  处长说,“您的生活有什么不如意的?”

  “不好啊,不好,”索巴克维奇摇了摇头说。“您想想,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我已四十多了,但一次没有病过;哪怕是嗓子疼。长个疮啊疖子什么的……不,这不是好兆头!总有一天会跟我算总帐的。”

  说完,索巴克维奇便焦急起来。

  “瞧他!竟抱怨起这个来了!”奇奇科夫和处长同时在心里发出了感慨。

  “我给您带来一封信,”奇奇科夫把普柳什金的信从衣袋里摸出来,说。

  “谁来的?”处长说着,打开了信,喊道:“啊!普柳什金来的。他现在还活在世上。真是人世沧桑啊!他本来是一个聪明透顶。富甲一乡的人哪!可如今……”

  “一条狗,”索巴克维奇说,“没心肝,人全都让他给饿死了。”

  处长读完了信说,“好,好,我愿意充当代理人。您想什么时候办买契约手续呢,现在还是以后?”

  “现在,”奇奇科夫说。“我甚至想请求您,要是有可能,今天就办;因为我想明天就离开此地:我把契约和申请书全带来了。”

  “这好办,可是不管您怎么说,我们也决不会让您这么快就离开。买契手续今天就可以办成,可您得跟我们在一起多呆几天。现在我就下令,”他说完就打开了通办公厅的门,……办公厅里坐满了官吏,要是可以把文稿比作蜂房,那他们便很象爬在蜂房上辛勤工作的蜜蜂。“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吗?”

  “在,”门外一个声音说道。

  “把他叫来!”

  读者已经熟悉的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走进处长室,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伊万。安东诺维奇,把这些契约拿去……”

  索巴克维奇接过话茬儿说:“请别忘啦,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要有证人,每方至少要有两人。现在马上派人去找检察长:肯定坐在家里;他是个闲人,什么事儿都有司法稽查官佐洛图哈……那个天下最大的赃官替他办。医务督察,他也是个闲人,如果没有到什么地方去打牌,也一定是在家里;附近还有不少人可以找: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这些人都是白给大地增加负担!”

  处长马上派一名办事员找这些人去了。“对,对!”

  “我还求您一件事,”奇奇科夫说:“我跟一个女地主也成交了一笔生意,请把她的代理人。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也派人请过来;他也在您这里做事。”

  “当然,也派人请他去!”处长说。“一定照办,下边人,无论谁,您也不要给什么,这是我对您的请求。我的朋友是不应当破费的。”说完这话,他立刻就给了伊万。安东诺维奇一个什么指示,看来这个指示伊万。安东诺维奇并不愿意。

  买契显然对处长产生了良好的影响,特别是当他看到全部成交额差不多达到了十万卢布的时候。他用极其满意的心情盯着奇奇科夫的眼睛足足看了好几分钟,随后说:

  “原来如此!真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可有收获了。”

  “有收获,”

  奇奇科夫答道。“好事儿,真是件好事儿!”

  “我自己也看到,我也无能为力做比这再好的事。无论如何,一个人要是不是最终脚踏实地地站稳脚根,而只是一味地陷于青年时代海阔天空的遐想,他的人生目的就还不能说是已经确定了。”接着他极其顺理成章地把自由主义,也捎带着把全体青年人骂了一通。但他的话里却能听出一种非理直气壮的调子,好似他随后暗自对自己说:“老兄,哎,你在撒谎,而且在撒弥天大谎!”他连看索巴克维奇和马尼洛夫一眼也没敢看,恐怕在他们脸上会发现什么表情。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索巴克维奇的脸纹丝没动;马尼洛夫呢,听了他的慷慨陈词,佩服得五体投地,满意得不住点头,很象一个音乐爱好者听到台上歌女压过琴声拔出了连鸟儿的喉咙也自愧弗如的尖音时的表情。

  “是啊,您怎么不告诉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您的收获是什么呢?”索巴克维奇说话。“您呢,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为什么不问问他收获的是什么呢?那是些多好的农奴啊!简直是些金不换。我把马车匠米赫耶夫也卖给他了。”

  “我不信,把米赫耶夫也卖啦?”处长说,“马车匠米赫耶夫我知道:是个很好的手艺人,给我改装过一辆轻便马车。不过,请问,怎么……您不是说过他死了……”

  索巴克维奇毫无窘态地说。“谁,米赫耶夫死了?死的是他的兄弟,他活蹦乱跳的,比以前更健壮啦。前几天他还做了一辆马车呢,那活儿莫斯科也做不出来。真的,只有皇上才配用他干活。”

  “对,米赫耶夫是个出色的手艺人,”处长说。“我也真不知道您怎么会舍得呢。”

  “要是只卖一个米赫耶夫就好啦!瓦匠米卢什金。木匠软木塞斯捷潘。鞋匠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全赐给他了,全卖了。”处长问他为什么把家里需要的一些仆人和手艺人卖了,索巴克维奇挥了一下手答道:“啊!原因很简单,一时糊涂呗:想卖就稀里糊涂地卖了!”说完,他垂下了头,好象真感到后悔了,接着又加了一句:“头发都白啦,心眼儿可还是不够用。”

  处长说道:“不过,请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光买农奴不买地呢?难道是要把人领走吗?”

  “是要领走的。”

  “领走自当别论。领到什么地方去呢?”

  “领到……赫尔松省去。”

  “噢,那儿的地好极啦,有足够的地吗?”处长说完就极力赞扬起那儿丰盛的牧草来。

  “足够,足够买来的农奴种的。”

  “那儿有河还是有水塘?”

  “有河。也有水塘,”奇奇科夫说完,无意中瞥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虽然索巴克维奇依然未动声色,但是奇奇科夫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说:“喂,那儿怎么会有什么河和水塘,你撒谎!地也未必有!”

  闲谈的当儿,证人们逐渐到齐了,读者熟悉的医务督察,爱眨眼的检察长,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以及索巴克维奇说的白给大地增添负担的其他人等都来了。来人中有很多是奇奇科夫不认识的:不足的人数就地由公证处官吏凑足了,另外还多找了几个。不仅把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找来了,把大司祭本人也找来了。每个证人都签了字,并且加上了自己的身分和官衔,有人反写,有人斜写,有人几乎把字母写得四脚朝天,有些字母甚至是俄文字母表中见不到的。大家熟悉的伊万。安东诺维奇极其麻利地把手续办完了,买契都进行了登记,编号,记入底册和其他应该记入的地方,而且还收了百分之零点五的广告费以便在《公报》上发表。发表公告,最后奇奇科夫只花了极少的几个钱,处长甚至还吩咐税款只收他一半,另一半不知用什么办法竟过到来办买契手续的另外一个人的帐上了。

  “好啦,”手续全部办完以后,处长说,“如今只差举杯祝贺了。”

  “我愿从命,”奇奇科夫说。“由您确定时间就是了。同这么些令人愉快的朋友在一起不开几瓶冒沫的东西是罪过。”

  “不,您没有懂我的意思:冒沫的东西,我们自己来搞,”处长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是我们的义务。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理应略尽地主之谊。各位!请听着,我们先这么办吧:在场的人,有一位算一位,我们一同找警察局长去;他是我们的魔术师:他仅仅到海味市场和酒窖旁边眨眨眼,我们就有吃有喝啦!趁这个聚会,我们再玩一把惠斯特。”

  无人推辞这个建议。证人们一听海味市场就已经馋涎欲滴了;大家立即抓起帽子,办公也就随即结束。当他们穿过办公厅的时候,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慢慢地对奇奇科夫说了一句:

  “买了十万卢布的农奴,只赏了一张白票子。”

  “可那是些什么农奴啊,”奇奇科夫也悄悄答道:“全是一些无用的废物,连一文钱也不值。”

  伊万。安东诺维奇懂了,来人是个硬心肠,不肯多给了。

  “普柳什金的农奴是多少钱一个买的?”索巴克维奇对着他另一只耳朵小声问道。

  奇奇科夫没有答他,反驳了一句:“您为什么把沃罗别伊添上了?”

  “哪个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问。

  “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那个婆娘,还把名字末尾写成了"ъ,。”

  “没有,我没有添什么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说完,就走到别的客人面前去了。

  客人们终于成群结队地来到了警察局长的家里。警察局长果然是个魔术师:他一听清客人们的来意,便马上把派出所长……一个穿着闪亮的马靴的精明能干的家伙……喊来,似乎对着他的耳朵只嘀咕了两个字,然后加了一句:“懂了吗!”于是当客人们玩牌的时候,另一间屋里桌子上便已出现了白鱼。鲟鱼。鲑鱼。黑色咸鱼子。暴腌的红鱼子。鲭鱼。闪光鳇。各色干酪。熏牛舌和干咸鱼脊肉,……这都是从海味市场那边来的。接着从主人家厨房里供应的食物也出现了,那是一个鱼头馅大烤饼……一条九普特重的鳇鱼的脆骨和腮骨也包进去了,另外有一个乳蘑馅大烤饼,葱肉馅煎包子。蜜饯水果。炸丸子。警察局长在某种程度上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他在市民中间完全象在亲人中间一样,他出入店铺和商场也同他出入自家的库房相仿。也就是说,他正如俗语所说是适得其所,对自己的职务理解得精辟透彻。很难推测是他为这个职位而生的还是这个职位是为他而设的。他待人处事很圆滑,因此他虽然收入比他的所有前任都多一倍,可是却赢得了全市的爱戴。首先商人们爱戴他,这是由于他不高傲;的确如此,他给他们的孩子举行洗礼,跟他们结为干亲,虽然有时他对他们勒索得也很厉害,可是做得极为巧妙,他会拍拍他们的肩膀,跟他们笑一笑,请他们喝杯茶,还会答应亲自登门去找他们下盘棋,打听一下他们买卖做得如何,近况如何。要是知道谁的孩子病了,还会向人家推荐个药啊什么的;总之,是个好样的!他坐马车出去注视的时候,也会跟一些人说一两句话:“米赫伊奇!怎样,咱们什么时候还得接着见个输赢啊。”那人会拿下帽子答道:“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啊,应该见个输赢。”或者“喂,伊里亚。帕拉莫内奇老兄,来看看我的那匹快步马,能赛过你那匹,把你那匹也赶到赛车上,让我们比一比。”那个爱好快步马的商人会报以特别高兴的微笑,捋捋胡子,说:“比比吧,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甚至店铺里的伙计们通常在这时也会满意地互相看看,摘下帽子,好象在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个好人!”总之,他博得了民众的普遍好评,商人的看法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虽然贪心,但无论如何亏不了你。”

  看到吃食已经摆好,警察局长便向客人提议饭后再接着玩牌,不久大家便向餐厅走去,从那儿传来的香味早就刺激着愉快的客人们的鼻孔,而索巴克维奇早就从门缝窥视到,老远有一条鳇鱼摆在一只大盘子里。客人们先喝了一杯橄榄绿深色香槟酒(这种颜色只有俄国人用来刻图章的西伯利亚出产的一种透明石头上才能看到),便把餐叉从四面八方伸向餐桌,开始表现出每人的性格和爱好来。有的奔鲑鱼,有的奔鱼子,有的奔干酪。索巴克维奇对这些小零碎儿毫不理解,直奔那条鳇鱼而去,在别人喝酒。闲聊和吃东西的时候,他用了一刻多一点儿的时间把这条鱼全吃光了。待到警察局长想起了这条鱼来,说:“诸位,你们觉得大自然的这个杰作如何?”说着就手拿餐叉准备同大家来品尝的时候,突然看到大自然的这个杰作仅留下了一条尾巴。索巴克维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离着最远的一只盘子,用叉子去叉一条小干鱼。干掉了鳇鱼之后,索巴克维奇再也不吃不喝了,只是坐在圈椅上皱着眉头眨巴眼。警察局长不喜欢吝惜酒;祝酒的次数,数不胜数。第一杯,读者或者已经猜到了,是祝新来的赫尔松地主健康的,随后祝他的农奴平安吉庆和乔迁之喜,再接着祝他未来的美貌的夫人健康,……这使我们的主人公嘴角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人们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恳切地请他起码在本市再逗留两个星期:

  “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无论怎么说,进门就走不近人情!不行,您得跟我们再盘桓几天!我们要给您成亲;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对吧,给他成亲怎样?”

  “给他成亲,给他成亲!”公证处长附和着说。“无论您如何挣扎,我们也要给您成亲!不行呀,既然来了,老兄,就别着急走啦。我们是不喜欢开玩笑的。”

  奇奇科夫笑了笑说:“那有什么?我为什么要挣扎,成亲并不是坏事……先得有个未婚妻才行啊。”

  “未婚妻没问题,一切都会有的,怎么能没有呢?一切,要什么有什么!”

  “要是有……”

  “好,同意留下啦!”大家喊起来。“万岁,帕维尔。伊万诺奇!万岁!”因此大家都举着酒杯过来跟他碰杯。

  奇奇科夫跟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还得碰一杯!不行,”一些更爱凑趣的人叫着,因此大家又碰了一杯;后来人们又缠着碰第三杯,于是又碰了第三杯。顷刻之间,大家都变得异常快活了。公证处长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更是一个大好人了,他几次拥抱奇奇科夫,嘴里说着“你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好妈妈!”倾吐起衷情来,他甚至用手指打了个榧子,唱起有名的小调《啊,你这个卡马林斯克的乡巴佬!》绕着奇奇科夫跳起舞来。继香槟之后,又开了一瓶匈牙利酒,匈牙利酒使大家更加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了。惠斯特已完全被他们忘到脑后去了;大家争着,喊叫着,话题无所不包。他们谈政治,甚至还涉及了军事,还倾吐了一些自由思想,换个时候如果是孩子流露出这种思想的话,他们准会狠打他们一顿的。大家还当场解决了许多难题。奇奇科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高兴过,他觉得自己已经真是一个赫尔松地主,大谈其各种改良措施,谈论了三圃制,谈论了两颗心的结合和幸福,还对索巴克维奇朗诵了维特给夏绿蒂的诗体信,而索巴克维奇却只是坐在圈椅上眨巴眼睛,因为那肚里的鳇鱼在催他入睡。奇奇科夫忽然觉得自己开始过于得意忘形了,因此便请人派车送他回去,于是坐着检察长的轻便马车走了。路上看来,检察长的车夫干这种事轻车熟路,只见他只用一只手驾车,另一只手却伸到身后拉着老爷。这样,他坐检察长的车回到了下榻的客店。来到客店,他嘴里还一直在念叨着一些胡话:什么红润脸蛋。金黄色头发。右腮上长着一个酒窝儿的未婚妻呀,什么大资本呀,什么赫尔松地主呀。他甚至吩咐谢利凡把新来的农奴全部召集起来,他要亲自一个个点名。谢利凡默默地听了良久,然后走出房门,对彼得鲁什卡吆喝道:“去侍候老爷脱衣裳!”彼得鲁什卡首先给老爷脱皮靴,几乎要连皮靴带老爷一起拽到地板上。皮靴终于脱下来了,老爷的衣裳也都脱了。奇奇科夫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把床压得吱吱嘎嘎地作响,不一会,便迷迷糊糊地去做当赫尔松地主的美梦了。每当这时,彼得鲁什卡把老爷的裤子和那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拿到走廊挂在木衣架上,用细棍儿抽打了一阵,又用刷子刷起来,搞得走廊里尘土飞扬。他刚想把衣架上的衣服取下来,却从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谢利凡正从马厩走出来。他们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便彼此心领神会:老爷躺倒睡啦,我们也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溜溜罗。彼得鲁什卡马上把燕尾服和裤子拿回屋里,下楼来,两个人便动身向外走去;关于这次外出的去处,他们谁也没有点明,一路上谈一些不相干的事,边说边笑。他们的旅途并不远:具体说,只是走到街的另一侧对着客店的那座房子,推开低矮的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镶着玻璃的门,便进入一个差不多是地下室的房子。这里一张张木桌旁边已坐满各种各样的人:有刮光了胡子的,也有胡子拉碴的,有只穿一件单衣的,也有穿光板皮袄的,还有穿绒面粗呢大衣的。彼得鲁什卡和谢利凡在那里干了什么,咱们不知道,不过呆了一小时,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仍挎着胳膊一声不吱,两个人都极为体贴,每过一个墙角都互相照顾一下。他们紧紧地挽着了胳膊,一同往楼梯上爬,一段楼梯足足爬了十几分钟,终于爬上了二楼。彼得鲁什卡在自己的低矮的床前站了片刻,思考着怎样躺才体面些,可是结果却横着躺下了,所以两条腿便支在地板上。谢利凡也躺到了那张床上,头枕着彼特鲁什卡的肚子,忘记了他根本不应该躺在这里,如果不是该到马厩躺到马旁边,也许可以睡到下房去。两人一会儿都睡着了,空前浓重的鼾声发出了,老爷从另一个房间里用鼻子抽出尖细的哨音来应和着。随后不久一切都沉寂下来,整个客店进入了香甜的梦境;只有一个窗口还漏出灯光,那儿住着一个欣赏赞的少尉,看来他很喜爱马靴,因为他已订做了四双,现在正在不厌其烦地试穿第五双。他几次走到床前想脱下靴子睡觉,但是总没睡成:这双马靴果然做得很结实,很漂亮,他久久地还翘着一只脚欣赏着那制得又结实又俏皮的后跟呢。

wwW、xiaoshuotxt.net

同类推荐 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鲁滨逊漂流记 卡拉马佐夫兄弟 纸牌的秘密 麦克白 汤姆叔叔的小屋 一九八四 白鲸 肖申克的救赎 月亮和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