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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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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决不会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奇奇科夫又乘车来到野外,自言自语地说,“不,决不这样安排生活。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阔绰的富翁,我一定马上采取绝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厨师。公馆,应有尽有,而且经营管理也将井井有条。不仅仅会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笔钱留给子孙后代,如果上帝保佑让我妻子生育的话……”他突然大声叫道:

  “嘿,你这王八蛋!”

  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回头望了一下。

  “你想往哪儿去?”

  “根据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答道。

  “你知道路吗?”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看到过我一直在马车旁边忙来忙去,所以……我只看到过将军的马夫……彼得鲁什卡问了车夫。”

  “混蛋!我告诉过你,不要靠彼得鲁什卡呀;彼得鲁什卡是个木头疙瘩。”

  “这没有什么问题嘛!”彼得鲁什卡用眼看着主人说。“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没有别的路啊。”

  “除了烧酒,我没有往嘴里放别的吧?大概目前还没有醒过来吧?”

  彼得鲁什卡看清话题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以后,只是拧了拧鼻子。他本想说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感到不好意思。

  “坐这辆马车赶路很是舒服,”谢利凡转过头来说。

  “什么?”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是说您坐这辆四轮弹簧马车赶路舒服,比起我们那辆轻便马车好……不颠的慌。”

  “快赶车走吧!没有人会问你这个。”

  谢利凡用鞭子轻轻抽了马的圆圆的肚皮几下,便对彼得鲁什卡说:

  “喂,听说科什卡列夫老爷把农夫们打扮得跟德国人一样;从远处简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鹤,跟德国人一样。婆娘们也不象通常那样用头巾包头,也不是北方妇女戴的那种盾形帽子,她们戴德国女人戴的那种风帽,晓得吗,戴风帽,那种帽子叫风帽。德国风帽。”

  “你也来一身德国打扮儿再戴上风帽多好!”彼得鲁什卡挖苦谢利凡说,说完笑了笑。可是笑的模样多难看哪!丝毫也不象笑,倒象一个患伤风的人想打喷嚏打不出来但又准备要打的模样。

  奇奇科夫想把他脸上的表情看清,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好看极啦!还以为自己是美男子呢!”必须说明一句:奇奇科夫十分相信彼得鲁什卡欣赏自己的美貌,而彼得鲁什卡呢,却对于自己是否有一张脸甚至也经常忘到脑后去。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想到请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给一匹马来把花斑马换掉就行了,”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说。“他跟您有交情,是不会拒绝您的。花斑马实在不行,真碍事。”

  “赶路吧,别多嘴!”奇奇科夫说罢,心想:“真的,我从没想到这件事。”

  这时,轻快的马车轻松地飞奔着。它一会轻松地爬高,虽然有时道路是坎坷的;它一会轻松地下坡,虽然乡间土路下坡是不稳的。他们主仆三人乘车下了山,沿着牧场穿过河曲,又走过磨坊。远处出现了沙滩。如画般美丽的山杨林一片片地迎面而来。柳条丛。细赤杨和银白杨迅速地飞过他们身边,用树枝抽打着坐在车夫座上的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不断被枝条打掉。威严的亲随常从车夫座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蠢树和那栽树的人,但却不肯把帽带系上或者用手把帽子拽住,总以为大概再也不会被打掉了。树木越来越密:山杨和赤杨中间开始出现白桦,不久四周就变成了一片密林。阳光突然消失了。松树和云杉遮天蔽日。毫无边际的树林中一片昏暗,越来越暗,看来颇有要变成黑夜之势。可是突然树木后边露出了亮光,枝叶和树墩后边闪闪发亮,宛如一块块闪动的银子或镜片。树林里开始慢慢亮起来,树木越来越稀,传来了喊声,在他们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湖……直径四俄里左右的一片浩淼烟波。湖四周是树木,树木后边是农舍。水里有二十多个人,有的没到腰,有的没到肩膀,有的没到脖子,在向对岸拉鱼网。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人利索地游动着,喊着,指挥着所有的人,那人高粗相等,身材滚圆,活象一个西瓜。因为胖的原因,他是不会沉底的,即便他想扎个猛子,不管他怎么往下扎,也会被水托起来;即使他的后背坐上两人,他也会象不沉的气袋一样驮着他们飘在水上,他最多会在下边轻轻呼哧两声,用鼻子和嘴呼出几个气泡。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那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爷啦,”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头说。

  “为什么呢?”

  “因为,您瞧,他的身子比他人都白,长得也富态,象个老爷。”

  这时喊声更大了。西瓜老爷连珠似地响亮地喊着:

  “丹尼斯,交给科济马,快点!科济马快接住丹尼斯给的绳头!大福马往小福马那边用劲!从右边过去,从右边过去!站住,站住,你们这两个笨猪!把我裹到网里啦!挂住肚脐啦,可恶的玩意,听着,挂住肚脐啦!”

  在右边拽网的人看到果然发生了意外,老爷被裹进网里去了,就停下了。

  “你看,”谢利凡对彼得鲁什卡说,“把老爷当鱼捞起来啦。”

  老爷挣扎着,想挣脱出来,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依然裹在网里。为了怕把网拽破了,他跟着被捕的鱼一起游动着,吩咐只用一根绳子横着拉他。用绳把他系住以后,绳头就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二十来个人就拣起绳头小心谨慎地拽他。到了浅地方,他就在水中站了起来。他罩在鱼网里,看上去就象夏天太太们戴着网状手套的纤手一样。他向岸上一看,看到一位客人坐着马车直奔大坝而来。一看到客人,他便点了一下头。奇奇科夫摘下帽子,在车上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吃午饭了吗?”那位老爷一边问着,一边同网里的鱼一起往岸边走着,一手变成凉篷遮在眼上挡着阳光,一手护着下身,那姿势特象美第奇收藏的浴罢出水的维纳斯雕像。

  “还没呢,”奇奇科夫道。

  “那就感激上帝吧!”

  “为什么呢?”奇奇科夫把帽子举在脑袋上方惊奇地问道。

  “为这个!”老爷说。老爷跟鲤鱼和鲫鱼一起来到岸上,那些鲤鱼和鲫鱼在他脚旁边跳着,蹦起一俄尺多高。“这不算什么,不要看这些,瞧,大家伙在哪儿!大福马,拿来鲟鱼瞧瞧,”两个健壮的农夫从小木桶里提出了一个大怪物。“这位公爵怎样?从河里来的!”

  “这的确是一位个头十足的公爵!”奇奇科夫道。

  “说的不错。现在你们先走,我马上就来。车夫,老弟,你赶车从下边走,从菜园子穿过去。傻子小福马,快跑去把栏杆挪开!我随后就来,不等你们眨眼就到。”

  “上校有些古怪,”奇奇科夫心想。马车终于走完了没有尽头的河坝,走到了农舍附近。部分农舍分散在斜坡上好象一群鸭子,另外有一些农舍座落在山坡下面的木桩上,好象一群鹭鸶。到处挂着鱼网和鱼签。小福马拿掉了栏杆,马车穿过菜园子来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广场。教堂后边的远些地方可以瞧到主人家的房盖。

  “瞧,我来啦!”旁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奇奇科夫回头瞧了一下。那位老爷已穿上衣裳坐着轻便马车走在他旁边。他身穿一件草绿色粗布常礼服上衣,黄裤子,脖子上没戴领带,颇象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他侧身坐在车上,把车座塞得满满的。奇奇科夫刚想同他谈些什么,可是这个胖子已经无影无踪了。轻便马车又出现在另一边,只听他叫道:“把那条狗鱼和七条鲫鱼给傻厨子送去,那条鲟鱼拿到这儿来,我要把它放到车上亲自带走。”又传来了他的叫声:“大福马和小福马,科济马和丹尼斯!”使奇奇科夫大为惊奇的是,等奇奇科夫车到主人家大门口的时候,胖主人却已在门口等着拥抱他了。他怎么能这么快,不可想象。他们互相拥抱着吻了两次。

  “我给您带来了大人的问候,”奇奇科夫道。

  “哪位大人?”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呀。”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是哪位?”

  “别得里谢夫将军,”奇奇科夫有些惊奇地答道。

  “我不知道。”

  奇奇科夫更加惊奇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希望我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谈话吧?”

  “我叫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彼图赫,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接过话头说。

  奇奇科夫呆住了。

  “糟糕!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弄的?”奇奇科夫转身问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他俩也是目瞪口呆,一个坐在车夫座上,一个站在车门旁。“你们这两个混蛋,怎么搞的?告诉过你们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这位却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图赫……”

  “伙计们干得不错嘛!”彼图赫说,“赏你们每人一杯酒,再加一个大烤饼。把马卸了就回下房去吧!”

  “真惭愧,”奇奇科夫鞠着躬说,“竟犯了这样一个意外的失误……”

  “不是错误,”彼图赫活泼地说。“不是错误,您先尝尝午饭滋味,然后再评价是不是错误吧。请吧,”他拉着奇奇科夫的手,带他进屋。

  奇奇科夫谦让着,进门时偏着身子,为的是使主人能跟他一起进去;这真是多此一举:主人想进也进不去,而且主人也不在了。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福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到现在仍没来?迷糊叶梅利扬,往傻厨子那儿跑一趟,告诉他快点把鲟鱼收拾出来。鱼的精液。鱼子。内脏和鳊鱼做汤,鲫鱼要带汁。啊,虾。虾!呆子小福马,虾放在哪呢?我问你,虾,虾呢?!”院里久久地响着“虾,虾”的叫声。

  “哎,主人忙乎得不可开交,”奇奇科夫坐到圈椅上打量着墙角儿和墙壁说。

  “瞧,我来啦,”主人说罢,进了屋,带来了两个穿着夏季常礼服的少年。这两个少年长得跟柳条一般细挑,比他们的父亲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正在市里念中学,回来过节……尼古拉沙,你陪客人。亚历萨沙,你和我来。”说罢,主人就又不见了。

  奇奇科夫跟尼古拉沙谈起来。尼古拉沙很善谈。他告诉奇奇科夫,说他们学校老师教得不很好,谁的妈妈寄来的礼物多,谁就受到偏爱;说有个因格曼兰骠骑兵团驻扎在市区;说骑兵大尉韦特维茨基的马比团长的马还好,虽然少尉弗兹叶姆采夫的马术比他好得多。

  “令尊的庄园情况怎样?”

  “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说道,这时他又回到客厅里。“押出去了。”

  奇奇科夫只象人们看到事情成功没有希望,即将毫无所获时那样动了一下嘴唇。

  “为什么要押出去呢?”他继续问道。

  “是这么回事。大家都去抵押,我怎能落在别人后边呢?都说合算嘛。并且我一直住在这里,这次让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

  “混蛋,混蛋!”奇奇科夫心中暗自想道:“自己败了家,把孩子也培养成败家子。土包子,在乡下住着多好。”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呢。”彼图赫说。

  “想什么呢?”奇奇科夫不好意思地说道。

  “您在想:"这个彼图赫真混,叫人来吃午饭,可午饭到现在看不见影儿。,马上就好,我最尊敬的客人。就象俗话说的,不等剪短头发的丫头梳上辫儿就会好。”

  “爸爸,普拉东。米哈雷奇来了。”亚历萨沙看了看窗外说。

  “骑着一匹枣红马,”尼古拉沙将身子探到窗上接着说。“亚历萨沙,你以为我们的深灰马比它差吗?”

  “差倒一点儿不差,不过步态可比不上它。”

  他们兄弟俩争论起枣红马同深灰马的优劣问题来。这时一个美男子进了屋,他身体匀称,金黄色漂亮的卷发,乌黑的眼睛。一只模样吓人的狮子狗丁丁当当地摇动着脖子上的铜铃跟了进来。

  “吃午餐啦?”主人问道。

  “刚刚吃过了。”客人回答。

  “那么您是来耍笑我罗?”彼图赫生气地说。“您吃过午饭来对我有什么作用?”

  “不过,彼得。彼得罗维奇,”客人笑了笑说,“有一点可以让您感到高兴,那就是我午饭什么都没有吃:根本没有食欲。”

  “捞了多少鱼啊,您看到就好呀!多大的一条鲟鱼光临啦!鲫鱼多得数不胜数。”

  “听您讲话都令人艳羡,”客人说。“教会我象您那么快活吧。”

  “有多少可烦闷的呢?算了吧!”主人说。

  “有多少可烦闷的?因为烦闷呗!”

  “您吃的少,这就是所有原因。您好好吃上一顿午饭试试。烦闷是人们近来发现的。从前谁也不烦闷。”

  “别吹牛啦!您好象从来没烦闷过似的。”

  “从来没烦闷过!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是烦闷,甚至也没有时间烦闷。早晨一醒来……就得喝茶,然后管家来找,随后去捞鱼,紧接着就吃午饭。午饭后还没有打个呼噜,就该吃晚饭了。吃过晚饭,厨子又来了……须吩咐明天午饭吃什么。请问什么时候烦闷呢!”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奇奇科夫一直观察着来客。

  普拉东。米哈雷奇。普拉托诺夫一身兼备阿喀琉斯和帕里斯这和世界文学史上都有较高的地位。我认为这部小说的优点:匀称。魁梧。俊美。略带讥讽神情的优雅的微笑好象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显得有些呆板和困倦。欢乐。悲伤和激动未能在他那处女般娇嫩的脸上掀起皱纹,但也未能使这张脸增添生机。

  “说实话,恕我直言,”奇奇科夫说,“我也不能明白,象您这样一表人材怎么会烦闷呢。当然倘若缺钱花或受坏人排挤自当别论,有些坏人有时甚至想置人于死地呢。”

  “问题就出在这类事情一件也没有,”普拉托诺夫说,“您相信吗,我有时真希望能发生一件这类事情,发生一件令人惶惶不安的事情。咳,哪怕有谁来惹我发怒呢!可是没有!结果就只好烦闷了。”

  “我不明白。不过假如地不够种。农奴少呢?”

  “这一点丝毫没有问题。我跟家兄有一万俄亩地。一千多农奴。”

  “这样还烦闷。不可明白!不过,假如农庄管理不善呢?假如歉收呢?假如农奴死了许多呢?”

  “相反,所有情况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家兄很擅长治家。”

  “不能理解,”奇奇科夫说完,抖了抖肩膀。

  “现在我们就来驱散烦闷吧,”主人说。“亚历萨沙,快跑,到厨房去,吩咐厨子,快把露馅小馅饼给我们拿来。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在哪儿?为什么还不端小吃来?”

  不过,门开了。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拿着餐巾进来,将桌子铺好,拿来了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六个玻璃坛子,坛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酒。不一会儿,盘子和玻璃坛子四周就摆了一圈碟子,碟子里盛着鱼子。干酪。腌乳蘑。蜜环菌,还不断地从厨房里拿来一些有盖的碟子,碟子里传出滋滋的油响。迷糊叶梅利扬和小偷安托什卡是两个好人,做事利索。他们的浑名是主人给起的,原因只是因为没有浑名一切都显得好象平淡,但主人是不喜欢平淡的,主人为人心地善良,但是爱用辛辣的字眼儿。不过人们也并不为此生他的气。

  小吃之后是正餐。善良的主人这时就变成了十足的强盗。一看到谁盘里只有一块,便马上送上另一块,说:“不配成对儿,不管人还是鸟儿,都无法活。”客人吃了两块,便送去第三块,说:“二算个什么数?上帝喜欢三位一体。”客人吃完了三块,他便对客人说:“哪儿有三个轮子的马车?谁盖房子三个角?”四块有四块的顺口溜,五块有五块的顺口溜。奇奇科夫吃什么东西都一连吃了十二块,心想:“咳,这回主人再找不到借口来相逼了。”但事实并未如此,主人一句话没说,就把烤牛犊最好的部位……脊背连同腰子都放到他的盘里了,而且这是多大的一个牛犊啊!

  “我用牛奶喂了它两年哪,”主人道。“象照亲生儿子一样照料它!”

  “吃不下啦!”奇奇科夫道。

  “你先尝尝看,然后就说吃不下!”

  “咽不下了,实在没有地方了。”

  “教堂有时也挤得满满的,可是市长光临……仍然有地方。本来是挤得水泄不通啊。您尝尝看:这块东西和市长一样。”

  奇奇科夫尝了尝。这块东西果然和市长一样,找到了地方,虽然看起来什么也放不下了。

  喝酒也有一段故事。彼图赫从当铺里一拿到钱,就把十年内要喝的酒全买来储存好了。他不停地斟酒;客人喝不了,他就让亚历萨沙和尼古拉沙喝;他俩一杯一杯地喝着;他们离开坐位时毫无醉意,就象喝了一杯水似的。客人们就不行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挣扎到阳台上,好不容易才坐进圈椅里。主人一坐进自己那把有四个座位那么宽的圈椅,立刻就进入梦乡了。他那肥胖的身躯变成了风箱,从张着的嘴和鼻孔里发出各种声音来,这种声音即使新音乐里也没有:其中有鼓声,有长笛声,还有象狗叫似的不停地汪汪声。

  “他的呼噜打得真热闹!”普拉托诺夫说。

  奇奇科夫笑了笑。

  “这么吃当然不会烦闷啦!”普拉托诺夫说。“吃完就想睡了。”

  “对,”奇奇科夫懒洋洋地说道,他那两只眼睛变得十分小了。“不过,我……请原谅……不明白怎么会烦闷。去除烦闷的办法是很多的呀。”

  “有什么方法呢?”

  “对青年人来讲还少吗?可以跳舞,可以玩乐器……不然就结婚。”

  “和谁呢?请指教。”

  “难道这儿就找不到既漂亮又有钱的未婚妻吗?”

  “找不到。”

  “那就到别处去找,出去走走。”一种颇富想象力的想法在奇奇科夫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下,他的眼睛变得大一些了。“现在有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啦!”他看着普拉托诺夫的眼睛说。

  “啥方法?”

  “旅行呀。”

  “去哪儿呢?”

  “您如有空儿,就和我走吧,”奇奇科夫说完,看着普拉托诺夫心想:“这可太好了:那路费就能两个人均摊啦,修车干脆叫他花钱。”

  “您想到哪儿去呢?”

  “到哪儿,怎么说好呢?现在我与其说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我去拜访他的一些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有些地方也是为了自己:因为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别管别人怎么看,毕竟是一本活书一种学习。”

  普拉托诺夫思忖起来。

  奇奇科夫这时在心里盘算着:“这的确很好!甚至可以叫他负担全部路费,甚至还可以用他的马拉车,我的马就存在他的村里。为了省钱,还可以把马车留在他的村子里,坐他的马车上路。”

  普拉托诺夫这时心想:“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兴许会快乐一些。呆在家里也没有事干,家业本来就由哥哥管理,因此毫无影响。真的,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他想到这里就出声问道:

  “您同意到我哥哥那里住一两天吗?否则,他是决对不会放我走的。”

  “当然愿意!住三天也行。”

  “好,那就击掌约定吧!一齐走!”普拉托诺夫活跃起来说。

  “好!”奇奇科夫说罢,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一块走!”

  “上哪儿?上哪儿?”主人醒来瞪眼看着他们叫道。“不行,先生们!我已吩咐好把您的马车轮子卸了,您的马呢,普拉东。米哈伊雷奇,已被哄到十五俄里以外的地方去了。不行,你们今天要在这里过完夜,明天早点吃过午饭再走。”

  “没想到!”奇奇科夫心想。普拉托诺夫什么也没说,因为知道彼图赫是非按惯例办不行的,只有留下了。

  他们因此得到的奖赏是度过了一个美妙的春日傍晚。主人组织大家观赏了河上风光。十二个桨手二十四只桨在歌声中把他们带过了平静如镜的湖面。他们的船离开湖,划到河里。河水源远流长,两岸坡势缓和。水面纹丝不动。他们在船上喝饮料吃面包,常常要从横系在河上的捕鱼用的网绳下边穿过。喝茶前主人先脱了衣服,跳到河里,一边扑腾着,一边叫着大福马和库济马,跟渔夫们吵嚷了三十多分钟,吵够了,忙够了,冻够了,才爬上船,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的,让人羡慕。这时太阳已落了。只有天空是明亮的。喊声显得更响了。岸边渔夫已不见了,代替他们的是一群群洗澡的孩子们,击水声。笑声传得更远了。二十四只桨同时起落着,小船似一只轻捷的鸟儿在平静如镜的河面上飞掠着。坐在离舵第三个位置上的那个象大姑娘一样娇艳的棒小伙子,先清脆地起了一个头儿,接着便有五个人唱起来,六个人跟着帮腔。歌声飘荡,飘向远方,象俄罗斯一样辽阔无垠。歌手们用手捂着耳朵,好似自己也被这歌声的辽阔无垠弄得手足无措了。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起来,奇奇科夫心中暗想:“哎,真的,我迟早也要给自己弄一个村子!”普拉托诺夫想:“这种忧郁的歌子有什么好的呢?越听越叫人心乱。”

  船往回划的时候,天色已黑。桨在黑影中冲打着水面,水面上已见不到天空的倒影。湖边火光闪闪。他们靠岸的时候月亮儿升起来了。到处都有渔夫们支着三角架用棘鲈和活蹦乱跳的鱼煮汤喝。人们都回家了,鹅。牛。羊早就赶回去了,它们扬起的尘土也早已平息,牧童把牲口和家禽赶回去以后正站在大门口等着别人给他一罐牛奶并请他进屋去喝鱼汤呢。远处传来谈话声。嘈杂声,本村和外村的犬吠声。月牙儿升了起来,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终于湖面。农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灯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银白色的炊烟能看出来了。尼古拉沙和亚历萨沙这时各骑一匹快马互相追逐着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他俩身后飞起了一片灰尘,就象刚过完羊群似的。奇奇科夫心想:“哎,真的,我迟早也要给自己弄一个小村子!”因此他眼前又浮现出一个婆娘和几个小奇奇科夫来。这样的傍晚,谁会不觉的心花怒放呢。

  晚饭又大吃了一顿。奇奇科夫进了下榻的房间,躺到床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变成了一面鼓啦!什么市长都进不去了!”事有凑巧,隔壁是主人的书房。间壁很薄,那边说什么都能听得见。主人正在让厨师把明天的早饭做得跟午饭那么丰盛。听他点的那些饭菜吧!死人听了都会垂涎三尺。一阵舔嘴咋舌的声音。只听:“要烤,还要好好煨煨!”厨子用竖笛一样尖细的声音回答着:“可以。行。这样也好。”

  “大馅饼要做成四个角的。一个角给我放鲟鱼腮和鱼筋,另一个角搁荞麦粥,蘑菇和葱头,甜牛奶,脑子和别的什么,该搁什么你应该都知道……”

  “成。也可以这么做。”

  “一边要要烤得红扑扑的,另一边烤得轻一些。下边,下边,知道吗,要烤得酥酥的,要整个馅饼都渗出汁来,要到嘴里似雪花一样化掉,吃起来要没有声音。”

  “见鬼!简直不让人睡觉!”奇奇科夫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骂了一句。

  “给我做个猪肚包。猪肚上要放上一块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来。鲟鱼要装点一下,配菜,配菜要丰盛一些!鲟鱼要配上虾,还要配上油煎的小鱼儿,要摆些胡瓜鱼丁,要多放些碎荞麦粒,洋姜,还要放乳蘑,还要放芜菁,还要放胡罗卜,豆子,还能放些什么菜根?”

  “还可以放些芜菁或甜菜星儿,”厨子道。

  “放点芜菁和甜菜也可以,烤菜,你要给我这么装点一下……”

  “睡意全没了!”奇奇科夫说罢,翻了个身,把头钻到枕头里,蒙上被,想什么也听不着。可是在被里依然不断听到:“煎煎,烤烤,好好煨煨!”奇奇科夫听到一个什么火鸡的时候睡着了。第二天客人们又大吃一顿,普拉托诺夫已撑得不能骑马了。马由彼图赫的马夫轰着走。他跟奇奇科夫坐车。毛烘烘的狮子狗懒懒地跟在马车后边:它也大吃了一顿。

  “这可离谱了,”车离开院子以后,奇奇科夫说。“简直跟猪一样。普拉东。米哈雷奇,您不觉得不舒服吗?这马车本来很舒服,这会儿竟不舒服起来了。彼得鲁什卡,你准是瞎弄什么啦?哪个地方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托诺夫笑了一笑,道:

  “我告诉您缘故吧,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放了一些东西让我们路上吃。”

  “是这样,”彼得鲁什卡从车夫座上转过头来说,“馅饼啦,烤饼啦,什么都往车里放。”

  “的确是这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谢利凡从车夫座上转过身来高兴地说,“是一位很可敬的老爷。是一位好客的地主!还派人给我们俩每人送来一杯香槟酒呢。还吩咐从餐桌上拨菜给我们,……那菜很好,味道美极啦。这么可敬的老爷,从来没见过。”

  “瞅到了吧?他把大家打点得都满意啦,”普拉托诺夫说。“不过,请你毫不客气地告诉我:您有时间陪我到一个村子去一趟吗,离这儿十来俄里远?我想去和姐姐。姐夫告别一下。”

  “挺好!”奇奇科夫说。

  “您会不虚此行的:我姐夫是个特别出色的人。”

  “你指哪一方面?”奇奇科夫说道。

  “他是俄国古往今来最擅长治家的人。他买了一座混乱不堪的庄园,用十年多一点儿的工夫使庄园大变了样,买的时候一年收入刚刚两万,现在达到了二十万。”

  “啊,佩服佩服!这样一个人的生平应当树碑立传供人仿效!非常,非常愿意和他认识。可他姓什么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请问他的名子和父称呢?”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愿意结识他。结识这样的人可以得到收益。”于是奇奇科夫就询问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种情况来,他从普拉托诺夫嘴里得到的一切的确是令人惊讶的。

  “瞧,从这儿开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托诺夫指着田地说。“您一眼就能看出和别人的地不一样。车夫,从这儿往左拐。瞅到这片幼林了吧?这是播种的,别人的十五年也长不了这么高,可他的只用八年就长成了这样。看,树林到头啦。然后是庄稼地;隔五十俄亩,还是树林,也是种的,然后又是庄稼地。看那庄稼,比别人的密好几倍。”

  “看到啦。他是怎样成功的呢?”

  “您去问他吧。您会看到……他是个万事通;这样的万事通,您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他不仅知道什么作物喜欢什么土壤,并且知道什么作物可以与什么作物为邻,在什么树林旁边应种什么庄稼。我们这里别人的地都旱得裂了缝,但他的地却没有。他计算需要多少水分就种多少树。在他手里,什么东西都要同时起两三种作用:他的树林子除了提供木材以外,落叶和树荫还会制造肥料增加地力。做什么事都是这样。”

  “真是一个奇人!”奇奇科夫说罢,好奇地观察着田地。

  一切都井井有条。树林围着篱笆;到处都可以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随意建筑的,保持得也令人羡慕;粮垛也都是硕大无朋的。到处都是一派富裕和丰收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上了一个小山岗,一座大村子呈在他们眼前。这座村子位于在三个山岗上。这里一切都显得富足:街道平坦,农舍结实;不管哪儿停的马车都又结实又新,遇到的马也都膘肥体壮;牛羊好象都精挑细选过一样。连农家养的猪看上去那神气也都象个贵族。看得出来,这里住的农夫,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是用铁锹从地里向外挖银子的。这里没有带各种玩意儿的英国式花园。凉亭和小桥,主人的院宅前面也没有各种宽阔的大马路。从农舍到主人家的大院布满了各种工房。主人家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有窗假楼,那不是为了眺望景色的,而是为了监视各个地方的工作情形的。

  他们来到了主人家的大门前。主人不在,迎接他们的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诺夫的姐姐,农黄色的头发,白皙的面庞,一副纯粹俄国式的表情,象普拉托诺夫一样英俊,也象他那样无精打彩。看来好象对于使人们操心的事情,她不操心,也可能因为丈夫废寝忘食的活动没有使她参与的余地,也许是由于她是属于那种性格旷达的一类人,这类人有感情,有思想,也有智慧,可是碰到事并不十分认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到了一些令人愤慨的纠纷和争斗,也不过是说一句:“让这帮混蛋去折腾吧!他们不会有好结局!”

  “你好,姐!”普拉托诺夫说,“康斯坦丁到哪儿去啦?”

  “不知道。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准是有事情。”

  奇奇科夫没有留意端详女主人。他想观察一下这个特别人物的住房,想根据住房推断主人的脾气,正如依据牡蛎或蜗牛的贝壳推断呆在里面的是哪种牡蛎或蜗牛一样。可是他却什么结论也没有得出来。房间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宽敞,没有别的。墙上既没有壁画,也没有油画,桌上也没摆放古铜器,屋里也没有摆满瓷器和茶具的橱柜,没有花瓶,没有花,更没有雕像,……一句话,好象有些清寒。屋里摆着一套俭朴的普通家具,靠墙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主妇很少坐下弹奏。客厅通往主人书房的门开着;但是那里也是俭朴和清寒。看得出来,主人回家只是为了休息,而不是回来生活;为了考虑自己的计划和设想,他不需要书房里松软的圈椅和各种舒适的设备,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炉前边联想,而是在现场苦干。他的设想是在现场产生的,一产生出来便立即付诸实施,没有必要动用笔墨。

  “啊!就是他!来啦!来啦!”普拉托诺夫说道。

  奇奇科夫也凑到了窗前。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朝大门口走来,他举止利索,面目黧黑,头戴一顶毛绒便帽,他的两侧是两个下等人,他俩摘了帽子,跟他边走边谈,好象和他谈什么问题。一个看上去是普通农夫,另一个象外地来的狡猾的富农,穿一件绿色有褶细腰短上衣。

  “老爷,您还是吩咐留下吧!”农夫低三下四地说。

  “不行,老弟,我已经对您说过二十次:别再送啦。我现在材料已多得没处搁了。”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什么都会有用。象您这么聪慧的人踏破铁鞋也找不到。老爷您给什么东西都能派上用场。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给我送些人手来吧,就别送材料啦。”

  “您不会缺人手。我们那儿整村整村的人都会出来作工的:在家里没有饭吃,我们不记得会有过这么严重的饥荒。糟糕的是您不愿意干脆把我们全买过来,要不然我们会实心实意给您效力的,真的,会实心实意地。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里可以学到各种能耐。您吩咐留下吧,这是最后一次。”

  “上次你也说是最后一次,怎么又送来了。”

  “这次真是最后一次,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要是您不收,就没有人要了。老爷,请吩咐收下吧。”

  “好吧,这次我收下,完全是为了可怜你,不使你白运一趟。要是下次再送来,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坚决不收。”

  “记住啦,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放心好啦,下次决不送啦。谢谢。”农夫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他在骗人,下次保准送来:碰运气……是很受欢迎的字眼儿啊。

  “那么,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开开恩吧……少算一点儿,”走在另一侧的穿蓝色上衣的那个外来富农说。

  “起初我已经跟你说过啦。我不喜欢讲价钱。我再对你讲一遍:我跟等着赎当的地主不同。我了解你们这些人。谁该什么时候赎当,你们都是有清单的。这有什么惊奇的?他急等钱用,就只好半价卖给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钱有什么用处?我的东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着去赎当……”

  “的确如此,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不过是……为了今后还跟您打交道,不是为了贪图什么。请收下三千定金。”

  富农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儿油污的钞票。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过来,数都没数,就塞到后面的衣袋里了。

  “哟!”奇奇科夫想道,“简直象揣块手帕似的!”

  一会儿,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厅的门口。

  “咦,弟弟,你在这儿!”他看到了普拉托诺夫,说。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托诺夫介绍了奇奇科夫。奇奇科夫极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脸庞,也接受了他的亲吻。

  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南方人。头发和眉毛又黑又浓,两眼好象会说话,闪着强烈的光芒。脸上的各种表情里都有一种智慧超人的神彩,毫无倦意。不过,看得出来,他可是一个急躁易怒的人。他到底是哪个民族呢?俄国有许多非俄罗斯族血统而具有俄罗斯族性格的俄国人。科斯坦若格洛从未研究过自己的血统,认为这没有什么用并且在家业中也是多余的。况且除了俄语以外,他也不懂别的语言。

  “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念头吗?”普拉托诺夫问。

  “什么念头?”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这兴许可以治疗我的忧郁症呢。”

  “出去走走?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块儿。”

  “好极啦!准备到些什么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亲切地向奇奇科夫问道:“立刻就打算动身吗?”

  “说实话,”奇奇科夫侧歪着头施了一礼,同时用手抚摸着圈椅靠背说,“我目前的旅行与其说是为自己奔波,倒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请求我去访问他的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因为,的确,且不说走走可能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不论别人怎么看,到底可以说是一本活书,也是一种学习。”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说的对极啦,”奇奇科夫赞成地说,“确实不错。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东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跟一些人谈话也跟得到钱一样。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特地来请教,务请不吝训导,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觉得尴尬。

  “可有什么可教的呢?……教什么呢?我自己当年穷得也没能读几天书啊。”

  “诀窍,尊敬的先生,诀窍!您管理家业的诀窍,您获得稳定收入的诀窍,您创办实实在在的并非虚幻的家产,从而克尽一个公民的天职。赢得同胞们尊敬的诀窍。”

  “那么,就在我这里住个一半天吧。我让您看看全部管理过程,把所有的都讲给您听。您将会看到,这儿什么诀窍也没有。”

  “弟弟,今天就留下吧,”女主人转过头对普拉托诺夫说。

  “我无所谓,”普拉托诺夫不置可否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特别高兴……但是有个情况:我需要去拜访别得里谢夫将军的亲戚。有个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我找他没什么事情。不过别得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这么办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立刻就去。我的马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不足十俄里,您一口气就能赶到。晚饭前就能赶回来。”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马车赶过来,他立即动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里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从未那么惊讶过。上校村里的一切都跟别处不一样。村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建筑工地。改建工地,哪条街上都有石灰堆。砖垛和原木垛。已经建成了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一座房子的门前金碧辉煌地写着“农具库”,另外一座房子的门上写着“审计总署”,别的房子有的门上写着“村务委员会”,有的门前写着“村民常规教育学校”。一句话,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来到了省会。上校本人就象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三角脸上神色有些呆板。连鬓胡子拉得笔直;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刚刚用压轧机压过。他说起话来,好象也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一开口就抱怨附近地主们没有知识,瞒怨自己任重而道远。他会见奇奇科夫的态度非常亲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讲他花费了多少气力才使庄园达到了现在如此繁荣的状况;说使普通农夫懂得文明的侈奢品。艺术和美术能令人产生崇高动机是多么难;讲为了使俄国农夫肯穿德国式裤子。使他们多少感受到一点儿人的崇高尊严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变俄国农夫的愚昧;讲他虽然已竭尽全力,现在仍未能使婆娘们穿紧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随团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讲法国话,会行屈膝礼。他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讲了邻近地主们愚昧到何等程度;讲他们如何不体谅下情;讲他向这些地主们说明为了管好家产必须建立办公室。各种委员会以防止各种盗窃行为并达到对各种物品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格以求,必须是大学毕业,而那些地主听了这些话竟取笑他;讲他虽然坚信不疑,却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使他们相信倘若每个农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边扶犁一边读关于避雷针的著作的地步,这对他们的家业会多么有利。

  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想:“咳,哪儿来的时间呢。我倒是学会了认字,但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没读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说。“中世纪的愚昧,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我却可以包医百病;我知道一个办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穿上德国打扮儿。只要一这样做,我敢保证,肯定会万事亨通:科学会发展,买卖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会到来。”

  奇奇科夫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想“跟这个人看样子用不着拐弯抹角啦”,于是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开门见山地说他需要一些什么样的农奴,需要签什么样的契约。

  “从您的话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犹豫地说,“您是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用书面形式写出来吧。然后把请求书交到呈文受理委员会。呈文受理委员会登记之后报到我这里来。由我转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进行详细调查研究。总经理将会同办公室在最短时期内做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成了。”

  奇奇科夫惊得目瞪口呆。

  “行啦!”奇奇科夫说,“这要拖多少时间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说“文牍的妙用就在于此!这确实要拖一些时间,可是不会有任何疏漏:各种细枝末节,一目了然。”

  “不过,请原谅……这怎么好写在纸上呢?由于这种事情……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

  “这好办。您就写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写上呢?这是不可以写的呀。他们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才行啊。”

  “好吧。那您就写:"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来是活的。,”

  对上校能有什么方法呢?奇奇科夫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些委员会是怎么回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但令人惊讶,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牌子。委员会主任,以前的侍仆被调到新成立的农村建设委员会去了。他的位置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替,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到查处管家同营私舞弊的村长酗酒问题。在所有地方没有看到一个办事人员。

  “这可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办成一点事情呢?”奇奇科夫对上校派来给他做向导的特派员说。

  “您什么事情也办不成,”这位向导说。“我们这里一塌糊涂。您已经看到啦,我们这里是建设委员会独揽大权:它可以随意调人离开岗位,派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我们这里只有建设委员会的人最占便宜。”看来他对建设委员会是有意见的。“我们这里做事都是骗老爷。老爷以为各机关都在认真工作,实际呢,都是有名无实。”

  “不过,应该把这告诉他,”奇奇科夫想着,来到上校跟前,说他这里一塌胡涂,任何事情也办不成,建设委员会盗窃成风,肆无忌惮。

  上校一听,十分愤怒,立即抓过纸和笔来,写了八条极其严厉的质词:建设委员会有什么根据竟擅自调动不归它管辖的官吏;总经理怎么能允许呈文受理委员会主任没有交割完工作就去进行侦查;呈文受理委员会名存实亡,村务委员会怎么能熟视无睹?

  “哼,乱弹琴!”奇奇科夫想着,开始告辞。

  “不,我不放您走。不用两个小时,保您满意。我要把您的请求委托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稀世之才去办。您可以到我的图书馆歇一会儿。那里您需要什么有什么:书。纸。鹅毛笔。铅笔,什么都有。请您随便用,您是那里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说着,把奇奇科夫领进了书库。书库是一个大厅,从上到下摆满了书。另外还有动物标本。森林学。畜牧学。养猪学。园艺学等,各种各样书都有;各种杂志和手册堆积如山,还有许多介绍育马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就的杂志。甚至还有《作为一门科学的养猪学》之类的书。奇奇科夫看到这都不是供人消闲的书,就走到另一个书柜跟前……真是躲开了狼又遇到了虎:全是哲学书。有一本书的名字是《科学意义上的哲学》。面前是六卷集的一部巨著,书名是《思维引论。关于共性。总体。本质的理论,兼论社会生产两极分化之本质》。奇奇科夫无论怎么乱翻,哪一页上都是“表现”“发展”“抽象”“封闭性”“严密性”之类名词。“这不合我的口味。”奇奇科夫说完就走到第三个书柜前面,这个书柜里装的全是艺术方面的书。他抽出一本大书来,里面有些不甚典雅的神话插图,便翻看起来。这合他的口味。这种画儿,中年单身汉是爱看的;据说近来连有些通过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头儿们也爱看。有啥法子呢,我们这个世纪的人类就是喜爱带刺激性的东西嘛。奇奇科夫翻看完了这本,正要去拿另一本类似的书,这时科什卡廖夫上校回来了,他洋洋得意,手里挂着一张纸。

  “全都办完了,而且办得极好。我跟您讲过的那个人,理解力实在比得过任何的人。因此,我把他提得比所有人都高,我要特设一个最高管理局,叫他当局长。看,这是他写的……”

  “啊,谢天谢地!”奇奇科夫想了就准备听下去。上校读道:

  “承蒙大人不嫌,委以重任,卑职受命之后即殚思极虑,谨将愚见表述如下:

  一。六品官。勋章获得者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奇奇科夫之请求中已含着些不妥之处,因为该请求书在要求遭受各种意外之注册农奴时也亦列入了死农奴。此先生之所谓死农奴者可能是指接近于死亡之农奴,而非已死之农奴。因为已死之农奴乃非能购置者。既属乌有,又怎能购置?此亦逻辑之常理也。并且该先生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科什卡廖夫看到这里停了一会儿说:“在这里,这个滑头……他稍微刺了您一下。不过您可以看得出来,他才气横溢,颇有大臣之笔致;可他却只在大学里荒废了三年,甚至没毕业。”科什卡廖夫继续读道:“……语文科学之造诣显然亦不深……因为该先生之文中竟有"已死,魂灵之提法,凡研究过认识论者没有不皆知魂灵不死之说也。二。上述注册之农奴,不管是外来者,还是新生者,或被该先生所不正确地称之为死农奴者,没有不皆已抵押,盖所有之农奴毫无特别皆已抵押一光,而且每农奴以一百五十卢布之加价被转手抵押,只有小村古尔迈洛夫卡例外,该村由于同地主普列季谢夫争讼而处于争议状态,不能出卖,也不能典押故也。”

  “那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白白耽搁我?”奇奇科夫不满地问。

  “这我事先哪儿能知道呢?文牍的用途也就在于此啊。看,眼前一切都了如指掌啦。”

  “你这个王八蛋,愚蠢的畜生!钻书本学会了什么呢?”奇奇科夫在心里骂道。接着就抓起帽子来,没讲任何礼仪,走出了屋子。车夫站在车旁随时准备动身,知道没有必要卸车,由于关于喂马的问题准要求提出书面申请来,拨出燕麦的批示需第二天才能下达。无论奇奇科夫多么粗鲁和不礼貌,科什卡廖夫对奇奇科夫依然是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科什卡廖夫强行握了握奇奇科夫的手,并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心窝上,感谢他,说奇奇科夫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真正看到了生产进程;说申斥和责骂是必要的,因为一切都会打瞌睡,村务管理机器里的弹簧会生锈,会松弛;说这个事件的结局使他产生了一个值得庆幸的念头……设置一个新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将称为监督建设委员会之工作的委员会,到时任何人也就不敢再盗窃了。

  “笨猪!混蛋!”奇奇科夫一路上气恼地在心里骂道。这时已满天星斗。夜幕低垂了。村里灯光闪闪。靠近大门的时候,他从窗户里看到晚饭已经摆好。

  “您回来得怎么这么晚?”奇奇科夫进来以后,科斯坦若格洛问道。

  “您跟他谈什么谈了这么长时间?”普拉托诺夫问道。

  “折磨死我啦!”奇奇科夫说。“这样的混蛋,我今生从来没有看到过。”

  “这还没有什么!”科斯坦若格洛说。“科什卡廖夫是个让人欣慰的现象。他的作用就在于他身上用漫画的形式更明显地反映出了我们的各种聪明人的愚蠢。这些聪明人又设办公室,又立官署,又聘经理,又开工厂,又办学校,又成立委员会,没有不干的花样儿。就象他们在掌管着一个国家似的!请问,这个样子您喜欢吗?一个地主,地里的活计农民还忙不过来,他却要办蜡烛厂,到伦敦去聘请技师,去当一个商人!有的混蛋更会经营:居然开起丝绸厂来了!”

  “但你也有厂子啊,”普拉托诺夫说。

  “是谁开办的吗?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羊毛攒多了,没地方卖,我就织呢子,并且织成又厚实又朴素的呢子,由于价钱便宜,所以一上市就被抢光了。再比如,六年以来,人们一直把鱼鳞扔到我的岸上,咳,往哪儿处置呢?于是我就用鱼鳞熬胶,最后赚了四万卢布。我的工厂都是这么开起来的呀。”

  “这么精明!”奇奇科夫两眼望着他,心中想道。“赚钱的好手!”

  “而且为了这个,我并不盖任何房舍;我的庄园里并没有高楼大厦。我也不从国外聘任技师。至于农民,我是不管如何不肯让他们脱离农业的。在我的工厂里作工的都是外地农民遇到荒年来挣块面包吃的。这种工厂可以开设许多。只要仔细看看自己的家产,那就会发现随便一块破布都有用途,随便一种废物都能提供收入,使得你推都推不开,想不要也不行。”

  “真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任何废物都能提供收入!”奇奇科夫说。

  “嗯!不止是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没把话说完:他心里腾起了一股怒火,想破口大骂附近的地主们。“还有这么个聪明地主,您猜他创办了什么实业?在村里盖了一所石头房子做养老院!慈善事业!……你要助人为乐,你就去帮助每个人去履行他的基督教徒的职责好啦,而不是使他摆脱这种职责。要帮助儿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但不是创造条件使他把父亲推出门去不管。最好是使他有能力养活亲人和兄弟,使他有钱做这件事,竭尽全力帮助他去做,但不是不让他去做,否则他就会完全忘掉一个基督教徒应尽的全部义务。真是一些十足的唐吉诃德!……一年花二百卢布在养老院里养活一个人!……我用这些钱可以在村里养活十个人!”科斯坦若格洛气得咽了一口唾液。

  奇奇科夫对养老院并不感兴趣。他想谈论如何使任何废物都能提供收入的问题;但是科斯坦若格洛越说越气愤,越说话越多。

  “还有另一个办教育的唐吉诃德创立了学校!唉,还有什么比读写知识对人更有用呢?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村里的农夫来对我说:"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的孩子都不听话了,不愿意帮我们干活,个个全想去当录事,可录事只要一个就够啦。,这就是后果!”

  奇奇科夫也不需要听办学问题,但是普拉托诺夫接过了这个话头儿。

  “目前不需要录事,这用不着说,可以后会需要的呀。要为子孙后代想想嘛。”

  “老弟,你真聪明!你们总想着着子孙后代干什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什么彼得大帝。你先看看自己的脚下吧,不要总是盯着子孙后代;先要劳神去使农民富裕起来,使他们有时间自觉自愿去学习,但不是手里拿着棍棒对他们说:"学习!,鬼才知道人们为什么竟本末倒置!……好,您听我说:现在请您来公断……”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往奇奇科夫身边动了动,为了使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要旨,对他使用了海战中的接舷冲锋法,换而言之,也就是把一个手指插到了他的燕尾服的一个扣眼里。“您说,还有比这更清楚的吗?农夫之所以依靠于你,就是希望你保护他们安居乐业。如何才能使他们安居乐业呢?一定要使他们好好种田吗?那你就应该努力使他们成为一个好的种田人。都明白吗?不,有些自做聪明的人竟说:"必须使他们摆脱这种状态。他们过的生活太朴素啦,必须使他们见识见识奢侈品。,他们自己已被这种奢侈生活变成了破烂儿,已没有人样了,鬼知道他们都是得了些什么病,目前已没有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没去尝试过各种风流韵事:牙也没有了,头发也掉光了,现在却想来传染农夫了。上帝保佑,我们现在幸亏剩下了这么一个未沾染上这种绝症的健康阶层!为了这个,我们应当感谢上帝。我看种田人最应受到尊敬。但愿上帝把大家都变成农民!”

  “怎么,您认为种田更赚钱吗?”奇奇科夫问道。

  “不是更赚钱,而是更合理。种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懒。俗话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世世代代的经验已表明,种田人更纯洁。哪儿以务农为本,哪儿就丰衣足食;没有贫困,没有奢侈,只有富裕。俗话劝人务农,劳动吧……耍花招没用!我对农夫说:"无论给谁干活,给我也好,给自己也好,给邻居也好,你可要劳动。你只要劳动,我首先愿意周济你。没有牲畜,给你马,给你牛,给你马车……要什么供给你什么,可是你得劳动。如果你家业搞得不好,一地糊涂,受穷挨饿,我就会气死。我讨厌游手好闲。我管教你,就是为了叫你劳动。,哼!人们想靠开工厂来增加收入!你先让你手下的每个农夫都富起来吧,那时你不开作坊,不开工厂,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样也会富起来。”

  “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的话叫人越听越爱听,”奇奇科夫说。“让我不胜钦仰的先生,请告诉我:如果我想成为一个地主,假如就在贵省,我应该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什么上呢?要想在不长的时间内发家以便履行一个公民的重要职责,那该怎么办呢,又怎么行动呢?”

  “如何能发家致富吗?要这样……”科斯坦若格洛说。

  “吃饭去吧,”女主人说完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把打了一个寒噤的娇嫩身体裹到了披肩里。

  奇奇科夫以军人的敏捷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表情温柔笑容儒雅地把胳臂象秤杆似地横着伸给女主人,挎着她得意洋洋地穿过两个房间进了餐厅,头一直保持着微微偏向一侧的优雅姿势。仆人掀开了汤碗的盖儿;大家把坐椅向桌子移了移,就开始喝起汤来。

  喝完了汤,干了一杯果酒(果酒好极了),奇奇科夫向主人说:

  “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让您继续那时被打断的话题。我问您怎么办。怎么做。怎么会更好……”

  “这座庄园,就是他要价四万,我也会马上给他。”

  “嗯!”奇奇科夫沉吟起来。他有些胆怯地问道:“为什么您自己不买下来呢?”

  “毕竟要知道分寸哪。我自己的庄园已够我忙活的了。况且我们这里的贵族们已经开始对我大喊大叫,说我乘人之危买地占便宜啦。这些话,我已听够了。”

  “贵族就是能诽谤!”奇奇科夫说道。

  “敝省的情况……您想象不到他们怎么说我。他们不管我叫别的一直叫一等吝啬鬼和守财奴。他们对自己却无论什么事都加以宽容。他们的口头禅是:"我自然是把家产花光了,可那是由于我生活中有高级需求啊。我需要书籍,我应当过豪华的生活,为的是鼓励工业发展哪;我要象科斯坦若格洛那样过一辈子牛一般的生活,也不致破产哪。,看他们说的!”

  “我好想也当一头这样的猪啊!”奇奇科夫说。

  “他们那样骂我,全都是因为我不宴请他们,不借给他们钱。我不宴请他们是由于我觉得这是一种负担……我干不惯这种事。可是如果到我家来我吃什么你吃什么,……那我热情欢迎!说我不肯借给人钱……那是胡说。真有需要来找我,跟我讲清楚拿我的钱去怎么用,倘若我听了以后认为这钱你用得有道理,能给你带来明显的利润,我就不会拒绝,甚至连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钱往风里扔,我才不干呢。让他们宽恕我这一点吧!他们要为情妇举行一次什么宴会,要发疯般地买家具摆阔气,如何能借给他们钱呢!……”

  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吐了一口唾沫,差点儿当着太太的面儿说出几个不雅致的骂人的字眼来。他那生机勃勃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前额上出现了一些横的竖的皱纹,表明他的肝火已在骚动。

  奇奇科夫品了一杯葡萄果酒说:

  “请原谅,尊敬的先生,我要请您再接着谈方才中断的话题。如果我买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座庄园,那得需要多少时间我才能富裕……”

  “要是您想很快富起来,”科斯坦若格洛怒气未消,硬涩而断断续续地说,“那您永远也富不起来;要是您不在意时间长短,那您不久就会富起来。”

  “原来如此!”奇奇科夫说。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气愤愤地说,似乎在生奇奇科夫的气,“必须爱劳动。没有这一条,什么事情也做不成。必须爱农业,一点儿不错!并且要相信,这决不枯燥。人们胡说在乡下闷的慌,可我要在城里过他们那种生活,哪怕只过一天,那就准会憋死!庄园主没有时间发闷。庄园主的生活毫不空虚,充实极了。一年四季各种活计层出不穷,而且这是些什么样的活计啊!……那些活计真正能陶冶人的情操,姑且不谈这些活计多么千变万化引人入胜。人是在跟大自然,跟季节并肩前进呀,无论大自然中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他都是参与者和谋划者。春天还没到,各种活计就忙开了:要运木柴和各种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泞交通不便时使用;要准备种子;粮食要倒仓,要重新过秤,要晾晒;要制定新的租赋标准。雪一化,河一开,就得热火朝天地干了:码头上要装船,树林需修剪,花园里要植树,到处都要耕地,菜园用铁锹,大田用犁和耙。播种开始了。无聊?!这是在播种未来的收获!夏天到了……割草,这是种田人最主要的节日。无聊?!庄稼该收割了;割起来没完没了,割完黑麦割小麦,割完大麦割燕麦,接着是剥大麻。又是垛草垛,还要码庄稼垛。八月一过半,什么都要往场院里运。秋天到了,秋翻,播种过冬作物,修理粮仓。烘干房。畜圈,品尝新粮,粮谷开始脱粒。冬天到了,也并不闲着:开始运货进城,每个场院都在打场,打出的粮食从烘干房运进粮仓。开始砍伐树木,锯劈柴,运砖石木料,预备来春修盖房舍用。活计多得简直数不过来,并且变化无穷!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厂看看,到作坊看看,也要到打谷场看看!还要到农夫家里瞧瞧他们在给自己干什么。无聊?!看到一个木匠斧子使得好,我觉得跟过节一样,可以在他跟面前站上两小时:我就是这样喜欢好工匠。看到这一切创造都有某种目的,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发展,带来成果和收入,我真说不出当时的心情多么高兴。这倒不是因为钱在增加,……钱不过是钱罢了,……而是由于这一切全是你干出来的,由于你是这一切的动因哪,你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啊,你象一个神仙,简直能点铁成金。您到哪里能给我找到可以相比的乐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说罢,仰起脸来,脸上的皱纹不见了。他象举行登基大典那天的皇帝一样,容光焕发,满面春风。“是的,走遍天下您也找不到如此之乐趣!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人在仿效上帝。上帝给自己找了创造世界作为至高无上的乐趣,他也要求人成为幸福和繁荣的谛造者。这如何能被称为无味的事情呢!”

  奇奇科夫入神地听着主人娓娓而谈,就象听极乐鸟歌唱一般。他馋涎欲滴,两眼发亮,表露出一种甜蜜蜜的心情,看模样他会一直听下去的。

  “康斯坦丁!该起来啦,”女主人说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普拉托诺夫站了起来,科斯坦若格洛站了起来,奇奇科夫也站了起来,尽管他还想坐着听下去。他把胳膊象秤杆子似地伸过去,搂着女主人离开餐厅。但是他的头已不优雅地偏向一侧了,动作也缺乏敏捷性了,因为他的头脑已被一些真正重要的念头塞满了。

  “不管你怎么讲,我仍然觉的烦闷,”普拉托诺夫走在他们身后说。

  主人心想:“来客是个很狡猾的人,谈吐庄重,不是个耍笔杆子的。”这样想了之后,他心情更加快乐,好象从自己的话里得到了温暖,也好象庆幸找到了一个能听取贤明建议的人。

  他们走入了一个舒服的小房间,房间里点着一些小蜡烛,对着阳台是一扇玻璃门代替窗户,奇奇科夫感到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舒适,好象长期在外飘泊之后回到了家里,而且飘泊的结果他已如愿已偿,说了一声“够了!”便扔掉了扶着走路的拐棍。这种陶醉的心境是主人所发表的一席睿智的谈话赋予他的。任何人都会听到过一些比任何话都使他感到亲切的话。往往有这种情况:在最偏远的穷乡僻壤,在最荒凉的荒村野店,你会偶尔碰到一个人,他的一席暖人心房的话会使你忘记自己,忘记旅途的艰苦和客店的龌龊,忘记当今愚蠢昏聩。尔虞我诈的上流社会。这样度过的一晚会深刻地印到你的心里,永远不会忘怀,一切都会清清楚楚地记着:当时谁在场,谁站在什么地方,手里拿的什么;四壁,墙角和屋里的各种小摆设都会记得。

  奇奇科夫也把这一晚上的一切都记在心里了:摆设简朴的这个温暖的小房间,聪慧的主人脸上充满着的憨厚表情,以及递给普拉托诺夫的镶着琥珀烟嘴的烟斗,普拉托诺夫喷到亚尔布胖脸上的烟,亚尔布打的响鼻儿,标致的女主人那不停说着“得啦,别闹腾它啦”的音容笑貌,喜气洋洋的蜡烛,墙角的蟋蟀,玻璃门,玻璃门外偎倚在树梢上的春夜星空,树林深处夜莺的啼叫,他一点儿都没忘。

  “您的一番话对我如醍醐灌顶,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奇奇科夫说,“我可以说在全俄国也没有见过象您这样有智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一笑,说:

  “不,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要是您想知道有智慧的人,我们这里可真有一个,他可真正堪称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强多了。”

  “这能是谁呢?”奇奇科夫惊讶地问道。

  “是我们的包税人穆拉佐夫。”

  “我已听人说过他一次啦!”奇奇科夫叫道。

  “这个人别说管理一个庄园哪,管理一个国家都可以。我如果有一个国家,我马上就委任他当财务大臣。”

  “我听人说过他。人们把他说得神乎其神,据说他赚了一千万。”

  “哪儿只一千万呢!超过四千万啦。不久半个俄国就要归属他啦。”

  “您在说什么!”奇奇科夫目瞪口呆地惊叫了起来。

  “肯定会这样。他的财产如今一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增加。这是有目共睹的。只称几十万的人发财是慢的;称几千万的人呢,实力雄厚,无论抓什么,都会翻个两三番。他的活动天地太广阔了。有跟他竞争的对手。没人能跟他较量。买什么东西给什么价儿就是什么价儿,没人能来和他抢。”

  奇奇科夫目瞪口呆,注视着科斯坦若格洛的两眼,惊讶得喘不上气来。稍稍恢复常态之后,他说:

  “不可思议!真是石破天惊!人们观察一只小甲虫的时候对上帝的智慧惊叹不已:对我来说,在一个凡人手里竟能有这么一笔巨款更值得惊讶!请允许我打听一下:获得这样一笔巨款,开始时当然不会不采取些罪恶手段罗?”

  “完全是通过无可指责的途径,使用最正当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请原谅,我不信。如果几十万还可能,几千万……”

  “相反,几十万不使用罪恶手段很难,几千万却特别容易。趁几千万的富翁用不着搞歪门邪道:他可以走笔直的大道,碰到什么拿什么!别人谁也拿不起来。”

  “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这竟然是从一戈比开始的!”

  “也不会有另一种情况啊。这是事物的规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说。“谁一生下来就有几十万,并且是用几十万培训出来的,那他就不会发财了,而且还会染上各种嗜欲,嗜欲多得很!必须从头开始,不能从半道儿开始。从下边,要从下边开始。只有从下边开始,就能熟悉世间冷暖,以后才能立身处世。只有亲身试过各种滋味,只有懂得了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只有吃尽苦中苦,那你才能学得聪明起来,以后不管办什么事都不会出差错,栽跟头。知道吧,这是真理。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半道儿开始。如果有人跟我说:"借给我十万,我马上就会发财,,我是不会相信的,他那是去碰运气,并不一定会成功。要从一戈比开始。”

  “这么说,我会发财罗,”奇奇科夫说,“由于我几乎可以说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呀。”

  他说的是死农奴。

  “康斯坦丁,该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一会儿啦,”女主人说,“你总是说起来没完。”

  “您一定会发财的,”科斯坦若格洛说,没有管女主人的话,“黄金将象河水一般源源不断流到您身边。您挣的钱将让您没地方放。”

  奇奇科夫似中了魔法一样坐在那里,脑子里闪现着一幕幕黄金梦。

  “真的,康斯坦丁,应让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休息啦。”

  “你怎么啦?要困,自己去睡嘛!”主人说罢也就把自己的话停住了,因为普拉托诺夫的鼾声已响遍整个房间,跟着亚尔布发出了更大的鼾声。远处早就传来了更夫敲生铁块的声音。已经过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的确该睡了。大家互相说了晚安,各自走开,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

  只有奇奇科夫一个人睡不着。他的头脑很兴奋。他在想如何能变成一个似科斯坦若格洛那样的地主。听了主人的一番话,一切都清楚了。发财的可能性看来已非常明显。管理经济这件困难的工作,现在已变得简单易行,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有这种本领,他开始认真考虑购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代替虚构的庄园。他决定用抵押死农奴得来的钱购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正是按着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导勤恳认真地经营着自己的庄园,不把旧东西完全吃透,决不采用新东西;要亲眼查看每种情况,要了解所有农奴,要戒除各种嗜欲,要一心一意地劳动和管理。以后会在庄园里建立起严密的秩序来,各个齿轮要互相用力推动着,管理机器将积极运转,那时他将感受到的得意心情,现在他已提前感觉到了。劳动将会紧罗密鼓地进行;正象一盘轻快转动着的磨把粮粒变成面粉一样,他要把各种废物和垃圾变成钱,变成叮当响的钱。奇异的主人好象仍然站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曾离开他。这是全俄国第一个使他感到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现在为止,使他敬佩的人要么是官高,要么是钱多!真正因为才智而使他敬佩的人一个也没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个人。奇奇科夫清楚跟科斯坦若格洛这个人决不能提买死农奴的事,哪怕随便议论一下也不合适。他在考虑另一个方案……购买赫洛布耶夫的庄园。他自己有一万,想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万,由于科斯坦若格洛已亲口说过愿意帮助任何想要发家致富的人嘛。还缺一万可以等把死农奴抵押出去以后付清。买来的死农奴现在还不能抵押,因为还没有使他们定居的土地。即使他一再说在赫尔松省有地,可那是计划中的事。他计划也要在赫尔松省买地,因为那里地价稀贱,只要人们肯去住,就能白给。他还想,哪个地主有逃亡农奴和死农奴,要赶紧去买,因为地主们正在争先恐后地抵押庄园,不久以后可能走遍全俄国也将找不到一个没有抵押出去的角落了。这种种想法不停地钻到他的脑子里,阻碍他入睡。这时全家都已进入所谓梦乡整整四个小时了,奇奇科夫终于也进入梦乡。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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