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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伊丽莎白的自我反思

  当达西先生将那封信递给伊丽莎白的时候,伊丽莎白猜想可能会与求婚有关,但她根本不知道信里会写些什么。看见这样的内容,可想而知,她当时想要读完这封信的心情是多么的迫切,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多大的矛盾。

  她读信时的那种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开始读到他居然还自以为能够获得人家的原谅,她就不免吃惊;再读下去,又觉得他处处都是自圆其说,而处处都流露出一种欲盖弥彰的羞惭心情。她一读到他所写的关于当日发生在尼日斐庄园的那段事情,就对他的一言一行都存着极大的偏见。她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几乎来不及细细咀嚼,她每读一句就急于要读下一句而往往忽略了眼前一句的意思。他所谓她的姐姐对彬格莱本来没有什么情意,这让她立刻断定他在撒谎。他说那门亲事确确实实存在着那么些糟糕透顶的缺陷,这让她简直气得不想把那封信读下去。他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丝毫不觉得过意不去,这当然使她无从满意。他的语气更是盛气凌人,没有丝毫悔悟的意思。

  接着读下去,当读到他关于威克汉姆先生那一段事情的剖白,她才多少比刚才神态清明了一些。其中,许多事情和威克汉姆亲口自述的身世十分相同,如果这些都是真话,那就会把她以前对威克汉姆的好感一笔勾销,这的确让她更加痛苦、更加心乱。她感到十分惊讶和疑惑,甚至还有几分恐慌。

  她恨不得把这件事全都当做他捏造出来的,她一次次嚷道:“他一定是在撒谎!这是不可能的!这是荒谬绝伦的谎话!……”

  她把全信读完以后,几乎连最后的一两页说了些什么也记不起了,连忙把它收拾起来,并且口口声声抗议说决不把它当做一回真事,也决不再去读那封信。

  她心烦意乱地往前走,可谓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想起才好。可是,不到半分钟工夫,她又按捺不住,从信封里抽出那封信来聚精会神地忍痛读着关于威克汉姆的那几段,逼着自己去玩味每一句话的意思。其中讲到威克汉姆和彭伯里关系的那一段,几乎和威克汉姆自己所说的毫无出入;再说到老达西先生生前对他的好处,信上的话也和威克汉姆自己所说的话完全符合,虽说她并不知道老达西先生究竟对他好到什么地步。到这里为止,双方所述的情况都可以互相印证,但是当她读到遗嘱问题的时候,两个人的话就大不相同了。

  威克汉姆说到牧师俸禄的那些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一想起他那些话,就意识到他们两个人中间总有一个人说的是假话,于是她一时之间又高兴起来了,认为自己这种想法不会有错。接着,她又极其仔细地一读再读,读到威克汉姆借口放弃牧师俸禄从而获得了三千磅的款项等情节的时候,她又不由地犹豫起来。

  她放下那封信,把每一个情节不偏不倚地推敲了一下,把信中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考虑了一下,看看是否确有其事,可是这样做也毫无用处,双方都是各执一辞。她只得再往下读。可是,她越读越糊涂,她本以为这件事不论达西先生怎么花言巧语、颠倒是非,也丝毫不能减轻他自己的卑鄙无耻,哪里想得到这里面大有文章,只是把事情改变一下说法,达西先生就可以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达西竟然毫不迟疑地把骄奢淫逸的罪名加在威克汉姆先生身上,这让她惊骇莫名——何况她又提不出反证,于是就越发惊骇。在威克汉姆先生参加英国中部地区的民兵团之前,伊丽莎白根本没有听到过他这个人。至于他要参加民兵团,也只是因为偶然在镇上遇见了以前一个泛泛之交的朋友劝他加入的。讲到他以前的为人处世,除了他自己所说的以外,她完全一无所知。至于他的真正的人品,她即使可以打听得到,也并没有想要去追根究底。他的仪态音容,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他身上具备了一切美德。她竭力要想起一两件足以说明他品行优良的事实,想起他一些为人诚实仁爱的特性,使达西先生所指责的诽谤可以不攻自破,至少也可以使他的优点遮盖得住他偶然的过失。她所谓他的偶然过失,都是针对达西先生所指责的连年来的懒惰和恶习而言的,可惜她就是想不出他这样的一些好处来。她眨下眼睛就可以看到他出现在她面前,风度翩翩,辞令优雅,但是除了邻里的赞赏之外,除了他用交际手腕在伙伴之间赢得的敬慕之外,她真想不出他有什么更具体的优点。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以后,又继续读信。可是天哪!接下去就读到他对达西小姐的企图,这只要想一想昨天上午她和费茨威廉上校的谈话,不就可以证实了吗?信上最后要她把每一个细节都问问费茨威廉上校本人,问问他是否真有其事。以前她就曾经听费茨威廉上校亲自说起过,他对他表兄达西的一切事情都极其熟悉,同时她也没有理由去怀疑费茨威廉的人格。她一度几乎下定了决心要去问他,但是问起这件事不免又会有很多别扭。想到这里,她便把这个想法暂时放了下来。后来她又想到,如果达西拿不准他表弟的话会和他自己的话完全一致,那他决不会冒冒失失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于是,她就干脆打消了这个主意。

  那个下午,她和威克汉姆先生在菲利浦先生家里第一次见面时所谈的话,现在她还能一五一十地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的很多话到现在还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于是,她突然想到他和一个陌生人讲这些话是多么冒昧,她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这么疏忽。她发觉他那样自称自赞,是多么有失体统,而且他又是多么言行不符。她记起他曾经夸称他自己并不是怕看到达西先生,又说达西先生要走就走,他可决不肯离开此地。然而,下一个星期在尼日斐庄园开的舞会,他竟然不敢去。她也还记得在尼日斐庄园那家人没有搬走以前,他从来没和另外一个人谈起过他自己的身世,可是那家人家一搬走以后,这件事就到处议论纷纷了。虽然他曾经向她说过,为了尊重达西的先父,他不愿意揭露那位少爷的过错,可是他竟然那么肆无忌惮、毫不犹疑地在破坏达西先生的人格。

  凡是有关他的事情,怎么这样前后悬殊!他向金小姐献殷勤一事,现在看来,也完全是从金钱着眼,这实在可恶。金小姐的钱并不多,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欲望不高,却只能证实他一见到钱就起贪心。他对待她自己的动机也不见得多好,不是他误会她很有钱,就是为了要博得她的欢心来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只怪她自己不小心,竟让他看出了她对他有好感。

  她越想越觉得他一无是处,她不禁又想起简当初向彬格莱先生问起这事时,彬格莱先生说,达西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毫无过失,于是她更觉得达西有理了。尽管达西的态度傲慢可厌,可是从他们认识以来(特别是最近他们时常见面,她对他的行为作风更加熟悉),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什么品行不端或是蛮不讲理的地方,没有看见过他有任何违反教义或是伤风败俗的恶习。他的亲友们都很尊敬他、器重他,连威克汉姆也承认他不愧为一个好哥哥,她还常常听到达西关爱备至地说起他的妹妹,这说明他还是具有亲切的情感的。如果达西的所作所为当真像威克汉姆说的那么坏,那么他种种胡作非为自难掩尽天下人的耳目。一个为非作歹到这样地步的人,竟然会和彬格莱先生那么一个好人交成朋友,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她越想越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论想到达西也好,还是想到威克汉姆也好,她总是觉得自己以往未免太盲目、太偏心,对人存了偏见,而且不近情理。

  她不禁大声叫道:“我做得多么卑鄙!我一向自负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为有本领!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种宽大的胸襟!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我待人总是不着边际地猜忌,而且还要做得让我自己都无懈可击。我多么可耻啊!可是,这种耻辱又是罪有应得!即使我真的爱上了人家,也不会盲目到这样该死的地步。然而我的愚蠢,并不是在恋爱方面,而是在虚荣心方面。开始刚刚认识他们俩的时候,一个喜欢我我就很高兴,一个怠慢我我就生气,因此造成了我的偏见和无知,遇到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我就不能明辨是非。我到现在才算有了自知之明。”

  她从自己身上想到简身上,又从简身上想到彬格莱身上,她的思想联成了一条直线,使她立刻想起了达西先生对这件事的解释非常不够,于是她又把他的信读了一遍。第二遍读起来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她既然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信任他,在另一件事上又怎能不信任呢?

  他说他完全没想到她姐姐对彬格莱先生有意,于是她不禁想起了从前夏洛蒂一贯的看法。她也不能否认他对简形容得很恰当。她觉得简虽然爱心炽烈,可是表面上却不露形迹,她平常那种安然自得的神气,实在让人看不出她的多愁善感。

  当她读到他提起她家里人的那一段时,其中的措辞固然伤人感情,可是那一番责难却也入情入理,于是她越发觉得惭愧。那真是一针见血的指责,她否认不得。他特别指出,尼日斐庄园建交舞会上的种种情形,是第一次造成他反对这门婚姻的原因——老实说,那种情形固然使他难以忘怀,自己也同样难以忘怀。

  至于他对她自己和对她姐姐的恭维,她也不是无动于衷。她听了很舒服,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她家里人不争气招来他的非议,并不能从恭维中得到补偿。她认为简的失望完全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一手造成的,她又想到,她们两姐妹的优点也一定会因为至亲骨肉的行为失检而受到损害。想到这里,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沮丧。

  她沿着小路走了两个小时,前前后后地左思右想,又把好多事情重新考虑了一番,判断一下是否确有其事。这一次突然的转变实在太重要了,她开始尽量面对事实。她现在觉得疲倦了,又想到出来已久,应该回去了。她希望走进屋子的时候脸色能像平常一样愉快,又决定控制一下那些心思,免得和人家谈起话来态度不自然。

  回到屋子里,人家立刻告诉她说,在她出外的这段时间,罗新斯的两位先生都来看过她了,达西先生是来辞行的,只待了几分钟就走了;费茨威廉上校却和她们在一起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盼望着她回来,几乎想要跑出去找到她才肯罢休。伊丽莎白虽然表面上装出很惋惜的样子,内心里却因为没有见到这位访客而感到万分高兴。她心目中再也没有费茨威廉了,她想到的只有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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