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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布琼布拉—纽约1994年4月 (2)

  德奥后来和女士聊天,她告诉德奥自己是俄罗斯人。但对德奥来说她是哪里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说法语。孤独了那么久,能和别人说说话的感觉太好了,好到他一时忘了一直谨记的“沉默的重要性”。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被教育要学会沉默。过去六个月里,他也一直需要沉默。当这位女士问他是从哪儿来时,德奥的答案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已经晚了。她开始问很多问题,说自己去过卢旺达,是个记者,打算报道那里发生的可怕的事……

  那是种族屠杀,不是吗?德奥你是图西人吗?

  在往纽约去的飞机上,女士特意调换座位,坐在德奥旁边。虽然德奥很开心身边有人陪伴,可她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德奥很困扰——她想知道德奥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德奥觉得回答这些问题太危险了,她不仅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记者。她会报道些什么?如果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写了出来可怎么办?如果被那些坏人看到了,他们会不会追到纽约来抓他?德奥试图尽力减少自己言谈中的信息量。

  “那儿很恐怖,一切都很残忍。”

  德奥这么说着,然后便转头看着飞机窗外,脑子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幅他不愿看到的画面——昏暗的早晨,一间被烧掉的茅草房在雨中冒着余烟,焦煳的气息混合了泥土的腥气而产生怪异的气味,几条狗围着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乱叫,而德奥知道自己绝对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前面的香蕉林上方有嗡嗡成群的飞虫,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他又转回头来,想赶走这些恼人的画面。就把她当做是位朋友,德奥这次旅行中唯一的朋友。她比德奥年长,也去过纽约。她在爱尔兰帮过自己,所以德奥想报答她,希望到纽约后她也能帮帮自己。因此德奥尝试着回答她的问题,同时不用透露什么重要信息。

  去纽约的路上,他俩一直在聊天。可是,当他们从飞机座位上起身要下飞机时,她转过身,用法语干脆地对德奥说:“再见!”

  德奥到了入境处,在一条长长的队伍后等候着,而她排在另外一队,装作没看到德奥。德奥也把眼睛移开,低头盯着自己的运动鞋,泪眼模糊,一阵抽搐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不是吗?已经能够不在乎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吗?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前面小亭子里的人又能对自己怎么样呢?不管怎么样,比这糟糕上千倍的事情,德奥一样挺了过来。

  工作人员看着德奥的文件,开始用英语(应该是英语)问问题。现在只能微笑,德奥想。第一个工作人员起身叫来另一个人,最后,第二个人出去叫来第三个人——这个人是个黑人,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腰上挂着拳头大的一串钥匙。他用法语向德奥作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做穆罕默德,来自塞内加尔。

  穆罕默德问了些工作人员问的问题,自己也提了几个问题。他替工作人员问德奥:“你从哪儿来?”德奥回答他从布隆迪来时,穆罕默德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法语问德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还没来得及回答,工作人员又插嘴说,德奥的签证显示他是来做生意的,什么生意?

  “卖咖啡豆。”德奥通过穆罕默德回答。要保持微笑,德奥跟自己说。他可以回答所有关于布隆迪咖啡的问题,但他们最终并没问起。

  “身上带了多少钱?”

  “二百美元。”德奥骄傲地说。这些钱是让给他的,如果兑换成布隆迪法郎,够买很多头牛了。可是穆罕默德和工作人员对这都不感兴趣。

  “打算住哪儿?”

  “宾馆。”让告诉过他会有这个问题。

  工作人员笑了,二百美元在宾馆住一个星期?

  在1994年,机场安检还不像如今这样严格,穆罕默德用英语和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他说的话一定很管用,因为问了几个问题后,工作人员互相耸耸肩,然后让德奥通过,进入了美国。

  德奥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六个月的逃亡经历让他习惯了不去想以后的事情。能够活到现在,都是上帝在眷顾他,而这种温暖的眷顾似乎还留在他的肩头。敦实严肃的穆罕默德带着德奥走出海关,他告诉德奥,在纽约停留期间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不过德奥要先在这儿等他三小时。穆罕默德在机场做行李搬运工,他要值完班。

  “能等三小时?”穆罕默德有些不确定地问。

  “就三个小时?”德奥说,“当然!”

  德奥就坐在行李领取处的塑料椅上,箱子放在脚下,看着这片新大陆之上来来回回的人们:婴儿像个小王子,坐在婴儿车里由父母小心地推着;人们穿着套装,很多人穿着牧师或政府官员的服装;几乎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高兴,起码没有人看起来忧心忡忡,更没有人像惊弓之鸟一般畏缩。人们只是忙着各自的事情,忙着和家人朋友打招呼。似乎没有人知道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街上的野狗追逐嬉戏的,竟是人类干瘪的头颅。

  可是,这些人怎能对此一无所知?

  “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德奥悄悄问自己。

  穆罕默德的汽车很宽敞。德奥想,既然能拥有一辆车,那他一定是有些家底,尽管他的车很旧,开在路上晃来晃去的。坐在车中,有那么多东西在从德奥身边一闪而过,他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上。但有那么一次,在相互交织的宽阔马路和来来往往的车流中,德奥看见一辆像公交车那么长的汽车。

  “我的天,那是什么?”德奥问。

  “有时人们把它当出租车。”穆罕默德回答。

  德奥直直地坐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以来思考穆罕默德说的意思。接着,他们上了一座高桥。桥那么高,德奥觉得自己如同又坐上了飞机一样。穆罕默德指着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筑物说:“曼哈顿。”那些楼高得不可思议,像一棵棵参天巨树,又像日出时山间耸起的云柱。

  又开了一阵子,德奥渐渐看到些空旷地块,以及一些窗户上钉着木板的楼。终于,穆罕默德下了主干道,开上了一条小道停了下来。德奥有些焦急,他很想问问穆罕默德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儿。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对着墙根撒尿,小路上也满是空罐子和各种纸垃圾。穆罕默德领着德奥走到一座砖楼前,楼的窗户玻璃都碎了,墙上也到处是些肮脏的涂鸦。在一面墙上,有人用肥胖的字体大大地写着一个字:笼。这成了德奥日后对这个地方的称呼。

  德奥随着穆罕默德走进楼里,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屎尿臭气。他们爬上栏杆已经腐朽了的台阶,进入一间房间内。房间的木质地板脏兮兮的,没有门也没有什么家具。在一段黑糊糊的走廊尽头有个厕所,但是被彻底堵死了。

  穆罕默德说他住在这儿是为了省钱,这间房子不要租金,而他来纽约也完全是为了尽可能地多赚钱。再过几周,他就要回塞内加尔了,他劝德奥也应该跟他一样——先在纽约干一阵子攒些钱,然后开始一段新生活。不过他要回非洲开始这段新生活,而不是在纽约。

  “在这里生活太难了。”穆罕默德说。

  事后回想,这栋公寓楼的名字——笼——似乎也是对穆罕默德所说事实的一个警示。

  第二天,穆罕默德领着德奥出门,下了小路边一段楼梯,到了地铁。他们要往“上城”的方向去。穆罕默德先用英语说了一遍,又翻译成法语“城市的高处”。

  德奥点点头,但心里有些纳闷儿:“我们真是的往上去吗?像是飞过去吗?”

  穆罕默德把德奥带到一家杂货店,那儿的经理说德奥如果想工作的话,明天可以过去试试看。第二天,穆罕默德说:“你知道怎么过去吧。”德奥也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他不是小孩,知道怎么认路,于是就自己一个人去杂货铺。

  德奥把让给他的一张二十美元纸币递进售票员的一个小窗口,里面一个女人问了他些问题,德奥笑了笑,然后就看见她从小窗口推出一堆硬币。现在,德奥要出发去赚钱,而光是为了到那个地方,他就已经花了不少了。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但只得拿了硬币离开,生怕售票员或是别人看出他的困惑。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生气:“你真是个笨蛋!”慌忙中又忘了去找写着“上城”的标志——管它“上城”是什么意思呢。德奥上了最近的一个站台,登上了第一列到站的地铁。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德奥都是在地铁上度过的。从一条线的终点站登上另一条线,换来换去。他也费尽心思地研究了地铁上的地图,可是地图上密密麻麻地爬着公寓楼外墙上那样的字体,他根本看不懂。德奥意识到地图对他根本没有帮助,这上面满是五颜六色的线、看不懂的外语和花里胡哨的标志,但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德奥放下面子试着找别的乘客帮忙,但却完全没用。那些乘客,即使是那些看起来像是想帮忙的人,他们的声音都那么刺耳。有几次,德奥爬出地铁站,发现自己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间,站在高耸的钢筋水泥森林中。那些楼那么高,德奥得使劲向后仰着脖子才看得到天空。

  站在马路上,德奥觉得自己比在地铁里更迷茫,于是他回到地铁站,又用掉一枚宝贵的硬币。他抵着列车窗户往外看,站牌标志飞快地一闪而过,根本来不及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地铁道里有一闪一闪的绿色或黄色的灯光,玻璃里映出了自己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德奥对自己说,就算这无谓的旅行就此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也不在乎。但仿佛又有另一个声音说:这太可怕了,他可能永远迷失下去。

  德奥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和自己争辩。疲惫感那么强烈,就如同这列摇晃微颤的列车的锵锵声和尖锐的鸣笛声,是他身体以外的东西。“没人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德奥这样对自己说。这想法让他心安了些许,于是他睡了一小会儿。

  当他好不容易依靠猜测和直觉摸索着找回“笼”时,已经是晚上了。望着这桩废弃的公寓,德奥心想他再也不要离开这里。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回到地铁研究了一下墙上的标记,记住了街名和号码:第125大街。

  那晚,穆罕默德下班回家,德奥像是做错事似的和他坦白:“我走丢了。”

  穆罕默德安慰德奥,说他会领着德奥认认周围的路,并帮他找份工作。他下次歇班的时候就去,不过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

  在这期间,德奥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公寓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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