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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布隆迪20世纪70年代 (1)

  “德奥格拉迪亚斯——感谢上帝。”

  这是德奥的母亲在教堂里学会的拉丁语。母亲差点因为生德奥难产而死去,所以她给德奥起了这样的一个名字,表示感恩。在布隆迪,德奥生活的那片区域大多聚集着普通农民或牧民,很多人的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内涵。

  有个和德奥一起长大的男孩,他母亲叫他“善路”,因为他是在路边生下来的。有些名字就像社会评语,比如Nzokirantevye,意思是“我还得再穷一阵”;有的名字带着点悲苦的意味,像德奥认识一个男孩叫“饥饿的流浪狗”,还有一个叫“狗屎”。德奥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名字都是amazina y’ikuzo——贱名。父母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是在表达:“死神啊,这个孩子命贱,你不会想要带他走的。”

  在德奥的故乡,村子被称做collines——山。德奥家的院子就在布坦扎山的一个山沟沟里,他们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越来越多的孩子,其中也包括一些死去亲戚留下的孩子。院子周围经常胡乱地跑着爷爷养的狗和家里放的牛,他家的牛都是长着长长犄角的原牛。院子是土砌起来的,周围种着些小树,一家人就住在茅草顶的木屋里,做饭时生起的炊烟直直地从屋顶的孔洞中飘出去。

  牛圈的面积比任何一间屋子都大,地上铺着软软的蕨类植物给牛当床,德奥和兄弟姐妹们每天都要更换这些“床垫”。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一头叫强波,爷爷平日最偏爱强波了。还有一头叫Yanzobe,意思是“浅肤色”,还一头叫Yaruyange,意思是“美丽的青草”。

  在布隆迪,土地是唯一的自然资源,土地和牛就成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全部的财富。牛群一直以来是大量财产的象征,族长们需要靠众多的牛群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并获得他人的忠诚和服务。德奥家有很多牛,但是产奶却不多,也就只够自己喝,再做点奶油,再剩下一点送给贫困的邻居。在布隆迪,起码在德奥家,照料牛的方法是有家族传统的。不能卖牛奶,也不能为了吃肉而宰牛,只有为了买块好地或者出于更重要的原因,才能偶尔把牛卖掉。在德奥一家的传统中,家庭是最重要的,每个成员的耻辱或成功都属于整个家庭。家里养的牛群是一家人的骄傲,就像是公开的银行存款,不是消耗品,而是名望的象征,是饥荒时救命的保证。

  他们那里的小孩都没有鞋穿,而且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八九月是布隆迪的旱季,那时地里什么都长不了,人们只能吃之前晾干存起来的黄豆和豌豆。到了十二月,各个家族,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的存货差不多就要吃空了。若你在十二月看见哪个邻居的牙变成了淡绿色,就会知道他已经开始吃叶子了。在这个季节,只有豇豆这种豆科植物的叶子还在生长。如果有人看见你绿油油的牙,就会说“你跟头牛似的啃叶子”。

  德奥居住的山区没有通电,也没有自来水。家里喝的水是德奥和妈妈还有兄弟们从两公里外的一座山上打来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总会被传染病和寄生虫导致的疾病困扰,可那里并没有什么公共卫生机构来检测病源传播,大家甚至不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更别说在附近能有个像样的卫生所了。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受过病魔的折磨,几乎所有父母都经受过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反之孩子们亦是如此。德奥晚上放学后去打水,每次都要在太阳下山前跑到水边,因为河里有青蛙,要是德奥看得不仔细,他打的水里可能就会有它们的卵。德奥的爸爸学过一点兽医,知道疾病是细菌引起的,所以他们家都是把水烧开了再喝。可是在雨季,木头柴火都是湿的,根本没有办法生火。

  有些老人会说:“如果比难更难,比苦更苦,干脆我们就笑笑,把它当做比好更好。”

  只要能保持这种乐观的态度,你就会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困苦,就好像如果你不知道电是什么,那没有电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德奥和兄弟姐妹们把稻草编的席子铺在地上,睡在炊火的余烬旁边,他们常常为了争盖毯子的一角而打闹起来。晚上下大雨的时候,德奥总会被落在耳朵上的雨点打醒,然后就会意识到还会有更多的雨穿过他家的茅草屋顶落进来。

  附近有一户人家的境遇比德奥家好很多,这是德奥第一次去这个同学家玩儿时发现的。当时,外面落了大雨,德奥听到一阵奇怪的“砰砰”声。他仔细地找了个遍,才知道这是雨点打到他家铁皮房顶上时发出的声音。但也有很多户人家比德奥家还要穷。那些人家没有牛,甚至在丰收的季节也没有多少吃的。不过大部分人家的境遇都差不多,至少在德奥念小学的时候是如此。

  德奥第一次听到“胡图人”这个词,是在升中学前的那个夏天。他当时要把一袋粮食从布坦扎运到另一个城里,这段路要走好几个小时。在路过一个茂密的小树林时,德奥碰上一个老太太,她佝偻着身子,背着一捆柴。德奥在小路上和她擦身而过,她向德奥大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德奥转过头看着她,他根本不认识她,而且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德奥有些害怕,她会不会是个幽灵?

  “你说我是胡图人?”老太太愤怒地喊道,“你竟说我是胡图人?”

  德奥丢了那袋粮食拔腿就往家跑,一眼看到爸爸正在牛圈干活,就把这事告诉了他。“胡图人,”他问,“那是什么意思?”

  爸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瞪了他一眼。

  “闭嘴!”他说,然后接着干活。

  差不多一年后,德奥在学校再次听到了那个词,除此之外他还听到“图西人”。很明显,这指的是布隆迪不同类别的人,于是德奥又跑回去问爸爸:“那我们是哪种人?”

  “图西人,”爸爸不耐烦地回答,“你那脑子就不能想点别的有用的事儿?”

  德奥发现,这些称呼好像和牛群有关。如果一个人给他的兄弟一头牛,这个人就称那兄弟为“胡图人”;如果这一家没有养牛,养牛的家族就会称他们为“胡图人”。相应地,有牛的人就是“图西人”。

  有一次,德奥在和爷爷说起一个邻居时使用到了这个理论:“他真是个很厉害的图西人,你看他有那么多牛!”

  爷爷平日对他一向和善,听了这话却猛地扇了德奥一巴掌:“给我闭嘴!这是偏见!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德奥后来悄悄地向哥哥问起那个有很多牛的邻居。

  “他不是图西人吗?”

  哥哥说不,其实他是个胡图人,而且哥哥说家里有铁皮屋顶的人家也是胡图人。这让德奥感到十分困惑,他觉得自己身边的人其实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不过哥哥安托万告诉他,他们哥俩干的活要比别的孩子都多。德奥觉得似乎是这样。

  在德奥故乡那一带种地很辛苦,那里地面陡峭,土壤贫瘠。德奥的爸爸攒了些钱——可能是卖了一头宝贵的牛而得来的,德奥记不清了,因为当时他还太小——然后在坦喀尼喀湖边买了一公顷良田。他们家就在那儿种木薯、水稻、蚕豆和香蕉,还种些橘子和芒果。那儿没有房子,连个小茅屋都没有。说到住处,爸爸很喜欢住在山上。孩子们一般都不敢问爸爸什么问题,但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山上蚊子少些,离大城市或城镇远——城市和城镇里都是些不好的东西,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对家庭成员也都有潜在危险,因为城市中总是充满了暴力事件。这些事德奥大都不清不楚,就算无意中从大人们的耳语中听到一些,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

  湖边种的食物主要不是用来作为家里的口粮,而是被运到了布坦扎卖钱。在地图上看,布坦扎距离德奥家有二十五公里,可是真要走起来,这路上的山脉沟沟坎坎、上上下下,差不多要多出一倍的路程,每次都得走上十四个小时。德奥第一次走这段路程是在十岁左右,后来,他就这么光着脚走了十多年。天还没亮,他们就会踏上旅途。如果有明亮的月光,德奥就会很安心,因为他能看清路上的树根和石块。可是有时天上并没有月亮,他总是会踉跄绊倒。就是从那时起,德奥明白了大哭大闹是不对的,他会抱着受伤的脚趾蜷缩在地上,强忍着眼泪,然后站起来一边赶路一边轻轻啜泣,直到疼痛稍微缓解。

  不久,就变成由德奥和安托万两个人负责每周走这段崎岖的送货道路。他们俩那时都还很小,没别人帮忙的话,他们自己连一袋木薯都扛不到头顶上去。天热的时候,他们就脱了上衣垫在头部,有时还会用香蕉叶子做一个软垫垫在头顶。第一段路程是沿着湖边往上爬,他们要越过好几条河,这些河都是鲁瓦巴河的支流。过河的时候,他们要走圆木搭成的浮桥。这些圆木都已被磨得光滑,特别是下雨的时候,他们两个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个不小心,扛在头顶的木薯就会掉进河里,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回去再扛一袋。

  要是没能带着粮食去布坦扎,不仅会带来麻烦,而且也很丢人。

  过了鲁瓦巴河就是一片山路,他们要翻过三座山。先是红喀山,这座山很高,爬起来很费劲,也陡得吓人。下暴雨的时候,德奥站在山崖边的峭壁上,浑身筛糠一般地颤抖,生怕自己会被吹下去,掉到下面荒草丛生的山沟里。那儿有一辆汽车的残骸,黑糊糊的,生着斑斑的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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