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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布隆迪20世纪70年代 (2)

  那辆车本属于德奥的一位伯伯,也就是德奥爸爸的兄弟。有人告诉德奥,说伯伯死于1972年。车祸。德奥那时候还是个婴儿,根本不记得这位伯伯的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些道听途说的故事。后来,德奥只要一看见汽车,就会忍不住想起伯伯的那辆大众牌甲壳虫汽车。那是一辆很漂亮的白色小车,不过现在烧得只剩黑糊糊的框架。人们说德奥的伯伯以前被那些牧师派去欧洲接受医学培训,回来后就当了医生。即便是现在,在布坦扎要是有人生病,就会对德奥念叨说:“唉,我们好想你伯伯。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啊!”

  听了这些话,德奥对这位印象模糊的伯伯越来越好奇。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告诉德奥他伯伯是死于交通事故。但在德奥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叔叔偷偷告诉他:“其实他是被谋杀的。”每次爬过红喀山山顶时,德奥都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看,可每次他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一眼便看见杂草中突兀的汽车残骸。德奥转头看看安托万,发现他也在往下看,然后他俩什么也不说,只是继续埋头走,表情和心情都像是在教堂里一样肃穆。

  在那段需要翻山越岭的时光中,德奥没有再听到过别的关于谋杀的事情,甚至连类似的恐怖故事也没有。他们常常会遇到一同爬山的人,大家都向着同一个方向,零零散散地走在小路和土坡上。大部分人愿意做他们的旅伴。他们哥俩还小的时候,有些大人和稍大点的孩子都会在他们休息后帮他们再把木薯袋子扛回头顶。等他们再长大一些,就能和别的同龄人互相说些笑话、讲点故事,德奥觉得大家都是患难与共的同路人。

  他特别佩服那些从湖边推着自行车、载着棕榈油翻山的人。那些人光着脚,吃力地推着车,车上拴着简陋而沉重的黄色罐子。他们沿着土路一直走到基特加省的克里米诺,一走就是好几天。

  德奥的这些记忆,都是发生在曾经的安定岁月中,故乡的语言称之为Amahoro。他后来总结道:“那时候,人都还是人。”

  过了红喀山就是甘扎山。有好几次,安托万会在爬山路上突然停下来,扔下货物,一口气沿着小路往山顶方向狂奔。德奥这时就坐下来,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安托万就回来了,德奥说了句“你是去喘口新鲜空气吧”,然后俩人就会再扛上包袱,继续赶路。

  最难爬的就是第三座卡巴斯伊山——它的意思是“牧羊人的挑战”。等他俩累得晃晃悠悠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安托万曾偷偷这样评价过他们的父母:“我觉得咱俩不是他们亲生的。哪有爹妈舍得让自己的亲骨肉干这么多活儿?”

  但是,每每他俩爬上最后一个山坡时,远远地就会看见他们的妈妈伸着脖子站在小路的尽头,等着他们回家。

  德奥还在上小学时,爸爸就另建了一个传统的草棚小屋,然后他们就搬到了离布坦扎那个大院子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方——中间隔着个很陡的山坡,靠近荣达山山顶。在那儿,有更广阔的草地可以放牛,而且也许爸爸觉得在那儿更安全些:那里的居民少,而且旁边还有个可以隐蔽的树林。德奥猜,他们搬家也可能是为了妈妈,这样妈妈就不用和奶奶待在一起。

  荣达的夏日清晨一般都会刮风,而且还很冷。德奥和兄弟还有小叔叔干活前,都会找个背风的地方先躺着晒晒太阳。一天早上,妈妈要去半公里外的河里打水,碰巧看见他们在那儿懒洋洋地躺着,便撂下陶罐狠狠地瞪了他们老半天,说他们就跟一群好吃懒做的蜥蜴一样在这里晒太阳。在德奥的印象中,这是妈妈最为严厉的批评。

  德奥一家共有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是父母自表亲家收养的。除了安托万,别的孩子都比德奥年幼。德奥觉得和其他孩子相比,他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会更多些。他帮妈妈种蚕豆、和妈妈说说话。人们都说他长得最像妈妈,性情也像,这话虽然带了些恭维,但德奥听了还是很开心。

  妈妈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很容易悲伤流泪,德奥也是。德奥觉得人们在说:“她到底哭个什么劲儿?她有孩子,还有能干的丈夫。”

  妈妈总会为邻居的不幸而难过。德奥的声音虽然并不像妈妈那样温柔,但他遗传了妈妈的同情心,并且也是一有点小差错就会心烦意乱。现在回想起来,德奥觉得邻居们既喜欢妈妈,又会不时地嘲笑她。妈妈总是送东西给邻居,比如牛奶,特别是盐。盐可是人们做饭时必不可少的调料,在市场里是按撮卖的。管别人要盐甚至借盐都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如果有人要狠狠地诅咒某人,就会说“但愿你撒了你借来的盐”,意思就是希望你丢了你拿尊严交换来的东西。可是妈妈很有办法,她把爸爸买来喂牛的盐一小撮一小撮地包在香蕉叶子里,然后趁人不注意,便把这小包盐悄悄丢到邻家困难的妇女手里。德奥曾怀疑,有的人因为知道妈妈会给他们送盐而故意自己不买。妈妈的大方也经常惹得爸爸在牛圈里大发雷霆:“我买的盐,你都给我弄哪儿去了!”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德奥听到妈妈同爸爸争辩,她责怪爸爸让孩子干的活太多:“你这是要累死我的孩子!”她是这么说的。

  和妈妈不同,爸爸完全没有妈妈这么温柔。要是孩子在屋里或是牛圈里玩,把什么东西碰倒了,他就会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起你摇晃,大喊说:“看我不宰了你!”

  但之后,他却会狠狠地抓自己一把,低声对自己叨念:“再这样做就饶不了你!”大约一小时以后,他就会找你道歉,那时你就可以尽情大哭一场了。

  有一次,他们那儿有个人喝香蕉啤酒喝醉了,跟另一个邻居动起手来。虽然那人的块头比爸爸大得多,但德奥的爸爸还是抓住那个醉汉,把他扔到了地上。德奥看着爸爸的样子,心里吓坏了——他既替爸爸害怕,又害怕爸爸。还有一次,爸爸和当地的比利时牧师打了起来,因为德奥年幼的弟弟在受施礼时哭闹不止,牧师生气地打了弟弟一巴掌。仪式结束后,德奥爸爸喝了很多香蕉啤酒,然后大摇大摆地到牧师家中大闹了一番。后来,牧师把德奥爸爸驱逐出了教堂,可事实上德奥知道爸爸本来就不怎么去。

  在当地,德奥爸爸的薪酬可以称得上是中产阶级,可是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而且花起钱来也总是大手大脚的,不是四处慷慨散财,就是请大家喝酒。德奥常听到爷爷训斥爸爸:“你不该和他们出去混,还喝成这样!”可是德奥知道,爸爸并不是酒鬼,而且虽然他使唤自己的孩子们做繁杂的工作,但总是会默默承担最辛苦的活儿。他攒够了在湖边买地的钱,后来还在卡扬扎镇离湖边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又买了一小块地,并在那儿建了座房子。爸爸不常在家,他不是去湖边种地,就是去放牛。德奥主要是他的sogo-kuru,也就是爷爷隆基诺带大的。

  德奥和哥哥的活动范围并不局限在布坦扎到湖边这一带。到了五月下旬,草都被啃食得差不多了,草场也变得枯黄起来,这时一家人就会分别到各个地方去找草。他们有时会去湖边的田地,不过大多都是去离家四五个小时路程的山腰处,并由爷爷隆基诺掌管着家里的牧群。

  找草的过程一般会持续好几个月,家人会用牛奶和肥料同当地的农民交换,好让牛儿在他们的地里吃草。他们自己就喝些牛奶,吃点德奥和哥哥从家里带过去的蚕豆和木薯。有时德奥和安托万会带些煮好的木薯泥、蚕豆泥和土豆泥。这些食物刚刚做好时非常烫,德奥和哥哥顶着它们,都觉得头皮都快被烫熟了。可是等他们一路走到放牧的地方,食物早已凉透,还有些变味。

  德奥不送饭时,就会跟着爷爷一起放牛。夜晚,他们躺在香蕉叶铺成的床上看星星,还要警惕着各种毒蛇——眼镜蛇、曼巴蛇、蝰蛇、蝮蛇和角蝰,还常常被树叶里伪装着的变色龙吓一跳。这些变色龙虽然很温和无害,可是它们摸起来和蛇一样冰冷。

  在德奥随身带到纽约的箱子里,装着爷爷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爷爷安静地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穿着一件自制的羊皮外套,戴着顶草帽,披裹着一条厚重的围巾——这一身打扮是为了抵御布隆迪山中早晚刺骨的寒气用的。爷爷看起来苍老而消瘦,他微微仰着下巴,脸上有一种德奥再也熟悉不过的表情:一方面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一方面对自己强装的威严乐不可支。

  隆基诺在听他看不上眼的人唠唠叨叨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他会说:“愿你的人生丰富无比。”当他的妻子,也就是德奥的奶奶抱怨什么事或什么人时,他也是这副表情,还会悄悄和德奥说:“别说话,让她自己说给自己听。”

  隆基诺对大部分人都很和善,他很善于倾听。如果他说话的时候有人插话,并为自己打断他而表示抱歉时,爷爷总是说:“哦不,没事,你说吧。”他说话时,声音很平静有力,话语也都简洁明了。德奥很喜欢靠着爷爷听他讲话,甚至在他数落德奥时也是如此。比如德奥打回来的水里都是蝌蚪的时候,或是德奥偷了他们租用牧草的农户家的香蕉时。爷爷对德奥偷香蕉的惩罚,就是要他喝下一大罐刚挤出来、冒着热气、还带着腥味的牛奶。隆基诺让德奥一口气全部喝下,哪怕他恶心到吐还是强迫他喝完。但是有一次,德奥在院子里踩上了牛粪滑倒,打碎了盛放着隆基诺精心酿制的香蕉啤酒的酒壶,隆基诺却没有责怪他。德奥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是因为疼,而是怕爷爷因此对他失望。可是爷爷只是过来把他扶了起来,看也没看那酒壶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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