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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纽约1994年 (1)

  德奥推着送货车,沿着第89大街的人行道吃力地走着。这片区域十分繁华,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矗立在道路两旁。德奥盯着这些富丽堂皇的建筑,感到十分压抑,像是狠狠地被人羞辱了一番。眼前的景象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你孤单一身,你不属于这里。

  有时,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层层叠叠的高楼或来来往往的人群,而是家人的画面:妈妈腼腆地笑了,露出平整洁白的牙齿,拥有一口好牙在布隆迪是人人羡慕的事;哥哥安托万个头不高,身材很是敦实,做事勇猛果断,他还开玩笑说是他们小时候头上负的重物阻碍了他长个子。德奥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安托万的大笑声。

  可就在下一秒,德奥的思绪又跳转到了那些可怕的回忆中。他又回到那个令他恐惧的画面中,自己站在房顶已被烧焦的茅草屋的窗前,怔怔地往里看,里面的人都躺在地上,尸体残缺不全。

  这时他就会再次想起自己的家人。他们都怎么样了?爷爷隆基诺、爸爸、妈妈、安托万,还有弟弟妹妹,他无法控制地想象着他们受到残忍虐待,尸体横陈在泥地上的画面……等回过神来,德奥就会发现自己两颊已经沾满了泪水,他在人潮之中一边推着货车行走一边哭泣,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1994年6月末的一天,德奥肠胃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紧紧咬着牙,觉得胃缩成了一团,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德奥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他甚至能想象那些虫子在啃自己的胃。德奥觉得胃里可能生了某种蛔虫或变形虫,因为他在逃亡的路上喝了那么多肮脏浑浊的污水。医生只要检查他的排泄物,肯定就会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若是有设备,德奥自己就能做这个检查。他在派克大街附近看到那些医生的名字刻在大楼门口的黄铜名板上,可是不管他们收费如何,德奥都付不起。德奥也知道那种广谱抗生素1能杀死肚子里的虫子,可是这是在美国,他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有医生处方才能拿甲硝哒唑?需要多少钱才能买到这种药呢?

  还好这次送货还比较轻松,只需要走过三个街区,而且德奥知道这个地方就在那个安静小巧的圣托玛斯教堂的隔壁。那儿只有一个前门,没有便门,从人行道走几个台阶就到了。

  一个女人几乎在德奥敲门的同时立刻打开了门。德奥抱着沉重的袋子侧身往里走时,她为他抵着门门,面带微笑。

  “你好!”德奥的问候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他终于掌握了这句话,就像小时候他学法语发音也费了老大工夫。那女人笑着说:“你好。”并指给德奥到厨房的路。德奥问旁边的建筑是不是一座教堂,她说是,而这里就是教区住宅。德奥想给她留个好印象,于是告诉她自己很喜欢这儿。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和气——也许德奥能得到些小费。他没再注意别的,放下商品和那女士一起往外走,她用法语问德奥:“你会说法语吗?”

  “是的,我会!”德奥开心地用法语回答。

  这个女人叫名叫莎伦·麦肯纳,她上身穿一件短衫,下身配一条简单的绸裙,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头发是好看的金黄色,没有一点年老的迹象。德奥想她可能和自己的妈妈差不多的年纪,或是年轻几岁。她的法语不是很好,不过交流完全没问题。她问了德奥几个问题,了解一下他的基本情况。德奥很久没有和别人“真正交流”过了,所以这次他特别激动,而且身体的不适也让他懒得再费心力去记住以前因为话说得太多而吃的亏。

  德奥和莎伦说了很多话,他觉得自己从未和陌生人讲过如此多的话。他不仅告诉莎伦他从布隆迪来,还告诉她自己在卢旺达经历的暴力事件。德奥临走前,莎伦在她那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包里翻找了半天,然后给了他五美元的小费。

  也许她给德奥小费,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让他记住这即使只裹一条旧毯子,却看起来依然优雅美丽的女性。但对德奥来说,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她看上去真心实意地担心自己、在意自己,德奥甚至觉得,她会欢迎自己再次前去拜访她。于是过了几天,德奥又去了。

  德奥告诉莎伦他以前是个医学院学生,他很想继续上学然后当个医生,莎伦对这件事情也很热心。有那么一瞬间,德奥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梦想成真。可是当她问起德奥父母的事情时,德奥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莎伦说她从新闻里听到很多卢旺达的消息。德奥想:“天哪,我该怎么和她说?”

  每个人都是一种威胁,甚至面前这个亲切的女人。德奥支支吾吾地敷衍着,他现在只想逃走。德奥离开时,莎伦给了他一个拥抱。

  德奥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充满感情的碰触了,可是,他却在担心她问的问题太多。如果他俩再见面,她一定会问起那些死去的人,在布隆迪,人们管这叫做Gusimbura。不过,很明显,莎伦真心想要帮助德奥,于是德奥决定给莎伦写封信。他请同在商店打工的非裔朋友替他写了一封英文信,而自己在字典里查了一些医学词汇,发现大部分都是法语的同源词。德奥仔仔细细地把信抄写了一遍,他的字很好看,也许莎伦也能看出来。

  亲爱的莎伦:

  很高兴我终于能有点时间给你写这封信。我想告诉你,有一件事情令我十分痛(苦)。

  其实,前天开始我就觉得肚子很痛,上厕所很困难(便秘),我想我是生病了。虽然我干了一天活很累,可是昨晚我疼得一夜没睡着。这些疼痛的症状说明,我的肚子里有寄生虫,比如变形虫或痢疾内变形虫。

  我很希望能有办法可以治治我的病,但是我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医生问问,也不知道我需要付多少医疗费。看病应该很贵吧,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钱。所以你能不能帮忙找点名叫甲硝哒唑的药?或是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帮帮我?

  虽然我很难受,但是还要去斯隆的商店上班,这太不幸了!

  谢谢你的体贴。

  愿上帝保佑你。

  德奥第二天早上把信送到了教区住宅,交给了传达员。就在第二天,莎伦来到了商店,告诉德奥她的私人医生同意给德奥免费看病。那位医生很亲切,他给德奥做了彻底的检查。在回去的路上,莎伦告诉德奥说医生觉得德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太过瘦弱了。医生告诉莎伦:“你的工作就是把他喂胖。”莎伦还说她把德奥的经历告诉了医生,希望他能帮点忙让德奥到大学学医,可是医生却说德奥如果到加拿大去可能会更好过些。莎伦画了一幅地图告诉德奥加拿大在美国的哪边,可是光是看看地图,德奥就觉得很累了,他不想再走那么远。又过了几天,莎伦带着德奥出门散步,并把医生的检查报告翻译给德奥听。

  “身体一切正常。”她说,“希望我能帮上点忙。”

  德奥身体不舒服可能因为过于劳累、营养不良和情绪低落造成的。虽说如此,德奥听了还是有些担心。

  然后,莎伦问德奥他是不是对女孩子很感兴趣。

  德奥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医生肯定和莎伦说德奥有可能得了艾滋病,莎伦可能也这么想的——德奥在布隆迪是个放荡的人,在非洲,艾滋病主要在异性间传播,又或者他们认为德奥在纽约靠出卖自己的身体为生。她怎么能这么想呢?在德奥的心里,莎伦美好的形象摔得粉碎。

  “是的!”德奥大声说,“我就是喜欢女孩子!”

  他不会再和莎伦说一句话,他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他不会再去找她了。

  可事实上,德奥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不想原谅莎伦,可是第二周他还是去找她。当听到莎伦说她很想念自己时,德奥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很想莎伦,她那么优雅美丽。

  德奥告诉莎伦如果他要回学校接着学医,他得先学英语,于是莎伦领着他去了一家有些古怪的小商店,里面都是些旧家具,还有一整架子的旧书。在书架上,他们找到了一本法英双语版的《小王子》。书不是很贵,莎伦买下送给了德奥。

  德奥读得如饥似渴。他先看了一遍法语,又把英语背了下来。后来,德奥带着莎伦到了巴诺书店,给她看他前几周找到的一本生理学教材。德奥本来只想和莎伦分享他对这本书的喜爱,并没想让她买给他。这本书售价八十一美元,德奥无法想象一本书居然可以这么贵。可是莎伦说:“我们买了吧。”

  这可等于向别人借了好大一包盐,可是德奥还是情不自禁地回答说:“哦,这太棒了!”

  书是用英语写的,但德奥可以看图片。他把书放在塞内加尔人的公寓中,藏在了箱子里,一有空就会去翻翻看看。

  德奥把自己记下来的单词带给莎伦看,请她帮忙翻译成法语。有一次在教区住宅,德奥向莎伦请教他在公园听到的英语词。其实德奥早该猜到这词的意思,而且周围还有一位牧师在场。

  “这个词,‘motherfucker’,这是什么意思?”

  莎伦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这个以后再说。”她飞快地说,声音很低,但语气很坚决。

  德奥有时会后悔来找莎伦帮忙。

  莎伦下定决心让德奥发好英文“are”的音,她让德奥跟着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就像对待小孩子似的那么耐心、那么执著。莎伦给德奥一些英文材料,说:“好,现在念一遍这个。”声音好像是在哄一年级的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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