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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纽约1994年 (2)

  德奥对莎伦的感情,就像对昨晚因为跟自己抢被子而打了一架的兄弟,当时觉得再也不想见到他、恨死他了,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他还躺在身边,就又会觉得很欢喜。更准确地说,莎伦像个母亲,总是不停地担心你,提醒你还离不开她。这让你很愤怒,因为你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

  他们俩常出去散步。有一天,莎伦用她有些沙哑但愉快的声音告诉德奥她要带他逛逛中央公园。他们坐在公园长椅上,吃着莎伦带来的三明治,听着莎伦说“哦,看那只鸟多漂亮”、“那些花真好看”什么的。德奥知道,莎伦想让自己分分心,让他高兴些。可是德奥心里想:“我讨厌这个女人,她是不是疯了?我又不是五岁的小孩,我知道鸟长什么样,我也知道那是花。中央公园我可比你熟多了,我就睡在这儿!”

  可是德奥绝不会让莎伦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睡在公园里。莎伦曾问德奥住在哪儿——她肯定是要问的——德奥告诉她说自己在哈林区一个公寓里住,并把塞内加尔人制衣厂的地址和电话给了她。可是德奥不小心说露了嘴,告诉了莎伦自己在哈林区看到有人在街头被枪杀,就在自己的窗户底下。从那时起,莎伦就没让德奥安生过,她一定要给德奥找个安全的地方住,哪怕这会把他俩都折腾死。

  德奥不喜欢和莎伦待在教区住宅,因为总会有教区居民或是神父经过,莎伦就会拉着他过去打招呼:“哦,某某神父您好,这是德奥格拉迪亚斯。”然后接着德奥就会听到莎伦向对方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虽然德奥不能完全听明白。然后那个某某神父就会说他知道非洲发生了种族屠杀,胡图人和图西人之间关系很糟糕,德奥是哪族人,胡图人还是图西人?

  一听到这两个词,德奥条件反射地想要逃跑,他马上警觉起来——这是肾上腺的作用,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头痛。

  莎伦觉得德奥应该写点东西讲讲自己的遭遇,这样就可以找到那些愿意帮助他的人。可是德奥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个主意糟透了。

  德奥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个图西人,更别说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所有的遭遇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现在,莎伦给满纽约的人打电话,试图帮上德奥。上帝知道她到底打了多少通电话,光是她告诉过德奥的就有各教堂的牧师、名字十分正式的机构组织,甚至还有布隆迪在美国的大使馆和代表团。德奥的恐惧越来越巨大。莎伦很有可能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某个正在追杀他的人,这人或许还会伤害他在布隆迪的亲友。要是他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就更不知道都有谁会看到了。

  德奥很想和莎伦说:“你能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但请你不要和别人说起我的事情。”

  可是他却说不出口。莎伦那么热心体贴,每次告别时她都不会忘记给德奥一个拥抱,而且她是那么干劲十足,坚信那些材料会起到作用。

  德奥决定顺着莎伦的意思去做,但不是全部。提起家人时,他从不用真名。很多事情他故意忽略不说,又刻意修改了一些事情经过,还随意编造了自己生长的地点,只是着重写了自己以前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学生。莎伦找了一位年长的牧师,帮忙润色由她译翻的德奥写的法语文章,然后打印出来。

  莎伦总是让德奥想起那个会说话的头的故事,她的做法就好像让德奥向整个纽约“借盐”。她和德奥谈了一些她的计划,翻译成英语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莎伦有一位女性朋友,她的情绪不太稳定,轻微酗酒,不过这些都不用担心。这个女人说德奥可以到她的公寓帮忙干点活,比如刷墙。那所公寓很不错,如果那女人觉得德奥干得好,还可以让德奥住在那所公寓里。

  可这事最后的结果是好坏参半。好的是这女人每小时会付给德奥六美元工资,坏的是德奥在送十二小时的货后还要接着去给她刷房子。而且这女人并不喜欢德奥,有时德奥正在专心地刷着,她就会厉声说:“停!你可以回去了。”语气不容半句疑问。

  一天晚上,德奥正刷漆时莎伦来了。她告诉德奥他们现在要去拜访一位十分和善的老医生,这次德奥也许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居所。德奥不想去,谁知道莎伦和那个陌生人说了什么?德奥说他累了,可莎伦说医生住的地方并不远,后来证明这话倒是不假。他们三个人坐在一个小厨房中,莎伦和医生一直在用英语聊天,德奥试图听懂,可是越来越听不进去。这位退休的牙医从桌子那边探过头来,颤巍巍地的伸出一只手,用无名指敲了敲德奥的前下牙,德奥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莎伦在中间翻译着,老牙医说德奥需要戴牙套。

  德奥只觉得一阵怒火涌上来,他受够了!他们也不想想他现在的生活状况,他们还想要怎么折腾?那晚余下的时间里,德奥一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甚至连接下来的几天,他也刻意避免在公共场合张嘴笑。

  不出德奥所料,牙医并没有决定要收留德奥,可是这次见面也不是没有成效。莎伦说如果德奥想整牙的话,老牙医可以免费为他做——就在纽约大学的牙科院。德奥没意见,不过整牙还是其次,现在他们得继续找住处。

  莎伦又带德奥去见一位莱昂蒂修女,她经营着一家类似于寄宿公寓的住宅。“她人很好。”莎伦这样形容。

  莱昂蒂修女在哈林区有处房子,为刚刚出狱、无家可归的人提供临时居所。那是一个地下室,满满地住了很多人。修女也许的确是个好人,德奥想,莎伦把他带过来也是出于好心。或许即便是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莎伦也会过得很高兴。德奥甚至猜想,即便她就是到了地狱,想必也会热情洋溢、笑容满面。可是他不想住在这儿,他更愿意自由自在地过活,他更喜欢枕着草坪看星星。

  幸好,莱昂蒂修女说德奥可以住在这儿,不过所有的床都住满了,他得睡在地上。这样,德奥就顺理成章地礼貌拒绝了她的提议,而且还让莎伦知道自己心怀感激。

  可有的时侯,莎伦的提议不那么容易拒绝。莎伦有个有钱的朋友要在中央公园办个生日派对,好好庆祝一下,并说她可以带着德奥一起去。

  “这次派对肯定很热闹,”莎伦有些兴奋地说,“你应该去,好好放松一下。”

  德奥飞快地思考了一下,说他不能去,他没有礼服、蝴蝶结或任何可以在正式场合穿的外套。

  可是莎伦说这没问题。圣托玛斯教堂为穷人募集了很多旧衣服,其中有许多还都很新,因为那个社区的人一般都比较富裕。莎伦还说她自己刚开始就是在那里领的衣服。她带着德奥到了教堂的地下室,兴高采烈地在一堆塑料袋里翻腾了半天,不停地拿起一件件衣服比量着德奥。

  这个女人完全不知疲惫。

  德奥想告诉她,不用为自己做这么多的事情,可他不愿伤莎伦的心。他感到自己裹在一层黏稠的疲惫感中,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拒绝她的帮助。要想让莎伦停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见她。德奥不是没有试过,可每次他需要帮助时,最后还是会去找莎伦帮忙。这让德奥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于是他只好顺着莎伦做她想做的。

  后来,当他俩坐在一起,而莎伦又说起有可能找到住处时,德奥就会任凭自己的思绪放空,或是走神想点别的。最后,莎伦会用法语问:“你懂了吗?”甚至有时候莎伦得重复问上好几遍,德奥才会如梦初醒般地用法语回答:“什么?”

  莎伦有些着急,甚至在给德奥寻找住处碰壁的时候也会有些泄气。可是德奥现在明白了,莎伦是不会放弃的。

  德奥认真地想:“莎伦比我更想为我找到住处。”

  但这怎么可能呢?

  夏天到了。一天德奥同莎伦出门散步,莎伦突然告诉德奥她有一个教会的朋友叫朱格乌,来自尼日利亚,他俩情同兄妹。朱格乌曾在纽约经历了一番苦难,而现在,他在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当数学教授。

  德奥一面说也许莎伦可以帮他给朱格乌打个电话,一面心想反正不管他说不说莎伦自己都会打。和往常一样,这个电话的结果就是要在炎炎夏日穿过纽约市,去找一个名叫詹姆斯·奥马利的律师。显然,朱格乌告诉莎伦要先带德奥找个律师。

  德奥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律师,他又没犯法,但他琢磨这可能与自己的移民身份有关。

  詹姆斯的律师办公室很漂亮,他个子不高,穿着体面,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德奥能听懂莎伦正在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律师,他零零星星地听到了“布隆迪”、“卢旺达”和“医学学生”这些词。然后莎伦告诉德奥,律师想看看他的护照,德奥一直把护照带在身上。

  “你是怎么弄到商业签证的?”莎伦翻译了律师的问题。

  德奥就把经过告诉了詹姆斯。在这个过程中,詹姆斯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德奥的签证,看了足足有一两分钟。然后他笑着抬起头,和莎伦说了几句,莎伦听了也笑了。她翻译给德奥听:“詹姆斯说,如果你答应当他的私人医生,他很愿意为你处理这件事。”

  这个回答让德奥喜出望外。詹姆斯的意思是说他可以回学校接着学医了吗?他兴奋地想,说不定他真的需要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律师。

  朱格乌还给了莎伦一些别的建议,但与以前别人说过的都大同小异,有些甚至让人觉得心灰意冷。一次,莎伦告诉德奥,沃尔夫夫妇,也就是南希和查理,邀请德奥到他们家吃顿饭。他们都是朱格乌的老朋友,而且也认识莎伦。莎伦说,南希是个艺术家,查理是个社会学家,他们人很好,住在位于纽约市中心的SOHO公寓,德奥需要坐地铁过去。莎伦还把地址写下来拿给德奥。

  德奥看着地址,飞快地想着拒绝的方法。他从没到过市中心,便问莎伦:“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话,我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借口,他真的不知道,莎伦也明白。

  “那我和你一起去。”莎伦没有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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