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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纽约1994年 (1)

  他们乘一架嗡嗡作响的老式电梯上升,电梯直接通往沃尔夫家的客厅。客厅的一面是一块大而通透的玻璃,其他几面整齐地码放着装得满满的书架。德奥心里想:“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借一本书来看。”

  一进到房间,德奥眼中只看到了那些书,所以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几个陌生人,自己甚至还在和他们握手时,德奥又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太太南希身材高挑而消瘦,金发白肤。她的手仿佛一刻也闲不下,即便不是在干活,她也会用丰富的手势调动它们。她一直在微笑,甚至会稍显紧张地大笑出声,仿佛就这么干站着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她的语速很快,德奥完全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他徒劳地尝试了一下,便干脆放弃去听了。而查理却十分温和,他和德奥说话时语速很慢,一字一词地说,有时还会做些手势好帮助德奥明白他的意思。他身上的气质让德奥觉得舒服而熟悉。

  德奥发现,每当南希打断查理说话时,查理马上就会停下来,变成一位倾听者。如果南希抱歉自己插话了,查理也会和善地让她接着说。这种情况出现了两三次,德奥开始想:“他好像隆基诺爷爷。”

  他再次观察查理。他的头发泛着灰白,人看起来很平静。

  在饭桌上,德奥试着和他们说说自己的经历,在这种场合中,沉默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可他心里想:“我只是在制造噪音。他们可能觉得我很怪异,不知道我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德奥不在乎。和以前一样,说起自己经历的那些暴力事件还是让德奥觉得不安,但为了打破沉默,他只能有些急促地和他们讲讲家里养的牛,以及自己在医学院的事情。可他的英语总是不够用,德奥磕磕绊绊地说着,南希看起来越来越焦虑。突然,她对德奥说:“你不用非得说话,多吃点!”

  过了一会儿,德奥就不再说话,而是试着听他们的谈话。他听出来查理说他曾在非洲工作,还和南希一起在尼日利亚生活工作过一段时间。德奥沉默了一阵,突然,他意识到查理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认真地把每个音节发清楚:

  “我们,”查理指着自己和南希,“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又指指德奥,“你?”

  德奥听明白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真的是想帮忙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德奥只能回答不知道。

  查理又问了一遍问题。德奥勉强用蹩脚的英语问查理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是的,”查理说,“当然!”

  “那么只有一件事,但这也许是不可能的……我想回到学校。”

  “不,”查理摇了摇头,慢慢地说,“这不是不可能的。在美国,你永远有第二次机会。”

  “第二次机会?”德奥不懂。

  “很多机遇,你完全可以再次回到学校。”

  事后,德奥记不得他和查理大声说了些什么,也分不清哪些话是他在心里疾呼却没有办法表达出来。不过大概意思就是:“只有让我重回校园才能真正帮到我,只有回到教室,我的身心才能恢复平静。”德奥还记得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感觉,也许实际上感觉并没有那么好,可是现在,这是他所能够记得的最大的乐趣。

  德奥遇见莎伦后没多久,戈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派德奥出去为货车装货。德奥发现自己没有流汗,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身边热浪滚滚,眼前的货物堆得像个小山,德奥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泪眼蒙眬中,德奥看见戈斯和几个收银员站在商店窗子前看他干活,他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幸灾乐祸地笑着。接着戈斯走到门边冲他喊:“嘿,你是不是觉得很热?非洲是不是比这儿还热?”

  德奥想,要是戈斯死了,他一定会大大庆祝一番,他最好被热死!可是德奥脑子里又有一个声音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这个声音仿佛是源于妈妈的善良,以及德奥纯洁的信仰。不过另一个声音还是坚持:不,我这么想也没错。

  德奥刚装完货,戈斯又让他出去送货。德奥好不容易把货送完,然后便推着货车走到了商店附近的一个邮局——这是他又一个能够放松自己的小角落,而且邮局里还装了空调。虽然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营业员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德奥还是在邮局自在地坐了好几个小时。邮局快关门时,德奥才离开。

  他把货车扔在了邮局门口,他再也不会去格利史蒂斯商店了。

  德奥无所事事地在外面转了五天,当他再次踏进商店大门时,助理经理冷漠地翻着白眼说:“我们不认识你,你不在这儿上班。”

  后来,商店的活更加难做了。不仅仅是因为德奥央求他们同意自己回来继续工作,也不仅仅因为戈斯更加刁难德奥,拿杆子戳他的次数更加频繁,更重要的是德奥的英语现在已能应付商店的整个运作环节。在布隆迪山上干活时,德奥吃过更多苦;上小学时,德奥也受过比这更严重的羞辱。可那时他一直相信扛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一旦掌握了一项本领,就可以继续学到更多的本领。

  可现在,他掌握了如何做一名运货工,但是他看不到未来。

  生活仿佛只是永无尽头的时间流逝,他在逃难的时候亦曾感到同样的绝望,只不过现在他不必一直承受着惊惧不安,却也让人无比厌倦。在这些时刻中——比如往货车上装货时,或是在便门门口等待不耐烦的管理员开门时——德奥有时会回想起战乱爆发前的自己,那个曾经拥有梦想和未来的自己。

  而当德奥从这些充满希望的回忆中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铁门边,等着别人来给自己开门。德奥不由得笑自己傻:那些美梦早已破碎,只剩一地难堪的残渣。现在,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那辆送货车,还有这个冰冷的便门。从此,他的生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体力,靠着在商店干一天体力活赚的十五美元为生。

  日复一日,德奥越来越觉得生活只不过是个折磨人的苦差事,他恨不得早点结束,落个轻松。

  “干脆点吧,”他默默地想,“这场混乱该收场了。”

  德奥觉得自己应当更加感激莎伦。有她的陪伴,德奥有时会觉得自己想要成为一位医生的梦想还可以继续下去,虽然这么做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告诉莎伦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莎伦坚信他们可以为德奥找到一个合适的住处。她一直兴高采烈、干劲十足,陪德奥逛遍整个纽约城,德奥也不由得被她的乐观情绪感染。

  可她们最后得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拒绝,没人愿意给自己一个住的地方,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德奥想起在逃亡时被追杀的感觉,这让你怀疑人们到底怎么看你,你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让你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伤痕累累。

  德奥不想管任何人借盐,他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他知道怎么生存,前提是如果他还愿意继续生存。他厌倦了像头小牛犊一刻不离地跟在牛妈妈屁股后面一样随着莎伦到处转,可莎伦从不会轻易放弃,她还是不停地打电话,甚至带德奥去了天主教慈善院的办公室。一个满脸愁容的女人说她从来没听过什么布隆迪,德奥来美国干吗?她很不耐烦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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