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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布隆迪1976至1993年 (3)

  德奥性格随和,在高中也结交了很多朋友,让就是其中一个。让的妈妈是布隆迪人,可让却是个Muzungu,因为他的爸爸是法国人。Muzungu是斯瓦希利语,原意是指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的人,后来被用来专指欧洲白人。因为人们认为白人都很有钱,至少在德奥家乡,人们都这么想,所以Muzungu常用来指富裕的布隆迪人——效果等同于称呼那人是白人。

  让有辆车,在学校附近还有自己的公寓。他面貌清秀,英俊白皙,有钱有车,而这个城市中又有那么多灯红酒绿的诱惑,所以让常常到城里去玩。那时艾滋病传播很厉害,德奥虽然不赞成让的做法,可是他更多的是担心。但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警告过让——自己只是个光会种豆子的乡下男孩,有什么资格给这个千金大少爷上课?

  对德奥来说,医学院简直就是他的天堂。学院的主楼是全新修建的,图书馆里有大量藏书,还有间实验室配备了许多显微镜和其他研究细菌专用的高级设备。学校周围是大学医院,医院的楼体虽然不像学校的那么好,不过也有很多工作人员时时清扫,保持整洁。病人不多,平均每间病房只有两名。医学院的每个班级差不多有一百名学生,男女比例比较均衡。学校总共有大约一百五十名全职或兼职教授,大部分教授是法国人,他们看起来高高在上,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势。和在高中时一样,如果你问一个问题,肯定能得到一个答案,你永远不会听到哪个教授说“我不知道”。事实上,大部分答案基本上都是同一个词——“闭嘴”。刚开始,德奥有个同学提了个问题,教授皱皱鼻子说:“你先学学怎么说好法语。”德奥的法语说得很好,可是那之后他也变得不怎么愿意举手提问了。

  德奥住在学校宿舍,但除了休息,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教室、图书馆,或是跟着教授到医院查房。每学年的成绩都会定期在学校公告板上张贴出来,德奥的名字一直停留在前五位。那时他就有个计划:一毕业就结婚——虽然他还不知道要与谁结婚——然后去帮助穷人。虽然在桑噶扎建诊所的尝试失败了,可是从那时起德奥就心心念念地想着在布隆迪建诊所。现在,医学院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也觉得大多数同学都有这个想法。德奥的时间和精力主要都花在了学习上,可是他同时还对政治感兴趣,特别是对周边国家的情况相当留意。

  在卢旺达北部战争不断,起因还要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时殖民统治刚结束,在布隆迪,图西族掌握了政权,但卢旺达情况正好相反:胡图领导人取代了图西领导集团。卢旺达的权力斗争致使上千图西人被杀,逾万人逃亡,有些后来便定居在乌干达。几十年来,卢旺达当局始终拒绝让那些流亡者回国,流亡者试图在乌干达定居,可是和大多数国家的态度一样,乌干达也不愿收容他们。所以现在,一支主要由在乌干达流亡的图西人后代组成的队伍开始进行有组织的活动,有些学者称之为“武装回国”。这支队伍自称“卢旺达爱国阵线”,简称RPF。这支以图西人为主的军队于1990年攻入卢旺达,并受到了乌干达政府暗中的大力支持。起初,RPF的力量远弱于卢旺达的部队。卢旺达军队获得了扎伊尔共和国1的少量支持,同时拥有比利时和法国在背后给予的强力支撑。但尽管如此,RPF的部队还是不断壮大,如今已变得非常强大。队伍已经占领了部分领地,而且来势似乎愈发凶猛。卢旺达为了报复RPF的胜利,在国内逮捕并杀害了至少上百名图西人。所谓的国际共同体发起的和平谈判也只是时断时续。

  德奥断断续续地关注着事件进展,偶尔也会听听卢旺达广播。好几次,他听到卢旺达官员或评论员说:“我们会慢慢地消灭他们。”当时德奥觉得他们指的是消灭RPF,而非所有的图西人。

  布隆迪有时也会发生动荡,可是德奥都没怎么注意。1991年春天的某一天,德奥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了动荡的威胁。那时,他正站在学校对面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前等公共汽车,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同班同学走过来,递给德奥一卷报纸,低声说:“看看这个。”然后便匆匆离开。

  那是一份小报,第一页印刷着醒目的标题——《胡图十大戒律》。德奥听说过这份报纸,这是一份卢旺达报纸的国际版,那份报纸名叫“Kangura”,意思是“觉醒”,是卢旺达政府办的。德奥听说报纸是布隆迪一个胡图组织分发的,这个组织被布隆迪的图西政府定为非法组织,他的总部在坦桑尼亚的难民营。这个组织自称为“胡图人民解放党”。《胡图十大戒律》在卢旺达流传很广,可是德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公交车上偷偷读了一遍,回到宿舍又重读了好几遍。

  第一戒律:“每个胡图族人都应知道,任何一个图西女人都是为她族人的利益而服务。因此,如果哪个胡图人和图西女人结婚、交友、聘用图西女人当秘书,或与她们成为情人,那他就是胡图族的叛徒。”其他戒律列出了别的原因,说明图西人是可怕的,应该被鄙视,并与他们划清界限。虽然戒律中没有说要杀图西人,可是第八条戒律说明:“胡图人不该再同情图西人。”第九戒律提到:“胡图人应该对共同的图西敌人保持警戒和坚定。”报上其他文章把图西人叫做“蟑螂”,这个称呼在卢旺达流传了很久了。

  德奥很不解,这份报纸是从哪儿来的?难道这种仇恨在布隆迪也会公开的爆发吗?他家周围的邻居有人相信这报纸上的思想吗?如果他现在准备回家,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危险?他的同学里还有谁是图西人,他们怎么看待这些事情?德奥把报纸藏在宿舍好几天,然后悄悄传给了一个他碰巧听说也是图西人的同学。

  有些同学公开讨论种族问题,有些人公开说自己家就是通过各种项目从卢旺达逃到布隆迪的图西人,他们也坦诚地说起自己的恐惧:“战乱也会蔓延到这里吗?”可是对学校大部分人,德奥还是不知道他们的种族。事实上,生活在这里的人中有几乎85%的人是胡图族。根据所谓的区分标准,他也能看出几个人的种族,可是大部分人还是像他一样,种族特征没那样明显。即便是在家乡布坦扎,德奥也说不出每个人的种族,而在布琼布拉,若想确定一个人的种族,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问他。但德奥可不打算在同学堆里转来转去,见人就问:“你是图西人还是胡图人?”读《胡图十大戒律》时的担心没有消失,但事到如今也平息了不少。

  德奥发现,学校和城中开始流行一种仪式一般的问候方式。德奥常和朋友——据他所知有图西人也有胡图人——一同出去散步。他们有时会遇到别的朋友或陌生人把一只手举到耳朵的高度,然后再握紧拳头高高举起,同时说:“Inivo nu gutwi.”这句话的意思对德奥来说就是“耳朵那么高”。然后那人接着说:“哦,你好。”德奥和朋友们就边笑边重复那个古怪的动作。有时他们坐在学校外边的墙上,或是坐在校园里的草坪上,又或是站在路边时,路过的陌生人会冲他们笑着说一句:“Susuruka.”意思是“让他们暖和暖和”。德奥觉得这是和举拳头的方式配套的问候,所以他也会回一句“Susuruka”,然后举起拳头来。

  后来过了很久德奥才明白在医学院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时他才明白,历史同记忆一样,后人的叙说与当时的真实情形并不一定对等。人们在关注历史时,大多关注成点状分布的重大事件,却常常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其实在事情发生时,大多数人关心的是事件之外的其他,因此他们看不到任何征兆。

  “每个人看到的历史都不一样,”德奥想,“历史不同于足球比赛,两支队伍各占半场,你我界限那样分明。历史实际上是混成一团,每个人记忆中的历史都是他所看到、经历或是感受到的。”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Inivo nu gutwi”和“Susuruka”是政治口号,也可能他们和德奥一样,以为那只是新鲜流行的问候方式。德奥后来才想明白,“耳朵那么高”是口令,意思是砍刀砍下时要准,“让他们暖和暖和”的意思是“往图西人身上泼汽油,然后点着他们”。

  德奥在医学院上三年级时,发生了布隆迪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在1988年爆发的布隆迪图西人大屠杀和报复性的胡图人大屠杀之后,国际上一直有人谴责布隆迪的军事政府。和大部分非洲国家一样,布隆迪的财政很久以来都是靠国际援助来维持。布隆迪未经选举的图西领导人为了回应国际压力,建立了新的过渡政府,由一名胡图人领导,政府成员中胡图人和图西人各占半数。过渡政府通过了新的宪法,建立了多党制的民主制度,接着进行了大赦。到了1993年年初,终于举行了全国选举。

  当然在这中间也有很多问题。外逃的胡图难民开始逐渐归国,有些人还牢牢记着《胡图十大戒律》,更有些人心里还残留着1972年屠杀的阴影。坚持图西政权的人曾经试图用军变阻止选举,可是选举还是得以继续,最终名叫梅契尔·恩达达雅1的胡图领导人打败了他的图西族对手。当然,候选人在选举时都利用种族问题为自己造势,可是当恩达达雅获得了65%的选票后,他马上开始宣传种族和平。好几千图西学生和失利政党的成员在布琼布拉游行,反对恩达达雅的当选。一个月后,一小队图西士兵试图发动另一次政变,同样也以失败告终。恩达达雅组织的内阁中有七名图西人,十五名胡图人,同时任命一位图西人任总理。1993年6月10日,恩达达雅正式宣誓就职。仪式上,恩达达雅和他失利的图西对手——前任未经选举的领导人——在镜头前拥抱示好。

  德奥没参加那次图西人的示威游行,他对两个候选人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在学校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事如此淡然。

  德奥有个同学喜欢到处声明自己是胡图族,他常说:“这个小蛋糕我们也要分一块。”小蛋糕,德奥从没吃过,但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布隆迪是个贫困的国家,只有少数人能够富裕起来。目前,少数图西族领导人几乎占有了布隆迪全部的财富和特权。他们同意要和别人共享这块蛋糕,但却不是和所有胡图人,而只是和那些胡图领导人。

  德奥班的很多同学都觉得很难同这位胡图同学相处——他既冷酷又傲慢,常宣扬反叛组织“胡图人民解放党”的种种好处,从不理会别人的感受,自顾自地打探同学的种族。德奥觉得班里大多数自称是胡图族的同学也都不赞成他的做法,德奥自己也始终躲着他,可显然他一直盯着德奥,并知道德奥是图西族。恩达达雅当选后没多久,有一天他在走廊堵住德奥的去路,哼哼冷笑了几声说:“这下你们完蛋了。”

  德奥知道他说的是选举,觉得他是想炫耀一把。

  “什么完了?”德奥问,“权力,还是什么?”

  那人又笑了。

  “你还不明白,”他说,“你们现在就是一条断了头的蛇。”

  德奥了解蛇。曼巴蛇、眼镜蛇,还有其他毒蛇,遇到蛇时他也知道该怎么办,要么跑掉,要么砍掉蛇头。看来,这个胡图族同学也是乡下来的孩子。他现在一定和德奥脑子里想的一样——一条蛇被砍了头,尾巴还在动,好像尾巴还不知道它其实是一只已经死掉的动物的一部分,还不知道再怎么折腾也没有用了。

  “上帝,”德奥心想,“难道我们图西人要被杀光吗?这里也要打仗了吗?”德奥有一个习惯,一觉得恐惧就会腹痛。他现在觉得胃里都是酸水,他想马上跑开,离这个人越远越好,但他只是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每当遇到这个激进的同学时,德奥脑子就浮现出一条没了头的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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