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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布隆迪—卢旺达—布隆迪1993至1994年 (1)

  1993年10月22日,德奥正在木达胡的一所偏僻乡村医院实习,木达胡位于布隆迪北部。此时,德奥已经完成医学院三年的学业,就选择先到这座乡村医院实习,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布琼布拉城市的喧嚣,回到宁静的乡村生活。而且最近木达胡的医院条件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在布隆迪,木达胡医院算得上是一个大型医院了——有三百个床位,而且配备了一流的医师。

  后来回想起来,也许那时德奥已经预见到了布隆迪将发生什么,当时已经出现了种种明显的征兆:1988年的杀戮,胡图十大戒律,选举后的抗议,以及那个把他比作断头蛇的同学。不过直至他在乡村医院实习时,胡图族总统恩达达雅的当选对德奥并未产生任何影响。人们总是倾向于将一些征兆单纯地当做有点奇怪的事情看待,好让生活得以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

  德奥的房间在木达胡医院的一侧,房间不大,一扇门和一扇窗户都带着锁头。他的床十分窄小,一张小桌子摆在旁边,上面是德奥唯一一套换洗的衣服,他当时的生活依然十分拮据。空闲的时候,德奥就在医院旁边一条南北走向的红土路上散步或慢跑,但更多时候他是同护士们、特别是和病人们在一起。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德奥就不觉得孤单。

  每天的工作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德奥要先同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一起巡查病房、记录病情变化。1993年10月22日这天,德奥从房间出来,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要一起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他在医院转了一整圈,找遍了所有的长廊甬道,却竟然连一位医生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只在一条长廊的另一头看见几位护士。那些护士看起来十分匆忙,德奥也就没去打扰她们。不过他很纳闷儿,为什么医院里只有这么几位护士,一位医生也不在?也许他们都度假去了,也都懒得通知他一声,毕竟他只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小实习生。或者也许全国上下都在庆祝什么他不知道的节日。

  今天早上的气氛有些怪异,再加上医院让人摸不清方向的构造——它是由好几座平房打通建成的,房子之间由露天的长廊和交织的甬道连通——这种感觉更强烈了。木达胡镇位置偏僻,周围没有什么大城市,德奥在这个镇里也没有认识的人。很有可能医院员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德奥还不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哦,什么都没有,别瞎想了。”德奥这样安慰自己。

  他开始自己巡视病房,查看那些他负责观察记录的病人。一开始巡视,不安的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有好几次,德奥在房间外还听到里面病人的私语声,可是他一开门,聊天马上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德奥决定到一个患了疟疾的病人房间去看看,那是个年轻人,他的家就在附近。根据之前几次巡视,德奥总结出这个年轻人有点轻微的抑郁症。

  “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德奥坐在那张锈迹斑斑的小铁床边,语调欢快地说。年轻人虚弱地抬头向他笑笑,接着德奥检查了他的医疗记录。当德奥正坐在床边和年轻人闲聊时,病人的哥哥门也没敲就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德奥前几天曾见过他哥哥,他也是个大学生。

  德奥起身和他打招呼:“你弟弟现在情况不错。”他想起这家人都是本地人,便问道:“今天有点奇怪,医生都不见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病人的哥哥一脸紧张地在附近转了几圈,看了看周围说:“其实我今天是想来接弟弟回家。”

  “回家?”德奥说,“可他还没出院啊!”

  “德奥格拉迪亚斯,你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

  “恩达达雅总统被杀害了!人们说是军队里的图西人干的。战争要爆发了,胡图人扬言要杀了全国的图西人报仇!”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没有给德奥一点时间去把所有这些事想一遍,他必须立刻行动。德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脱口而出的抗议:“难道恩达达雅不是所有布隆迪人、所有胡图人和图西人的总统吗?只因为恩达达雅是胡图人而杀他的凶手是图西人,这并不等于所有图西人都有罪!我!我就没杀总统!”

  “这件事和我无关,”病人的哥哥飞快地为弟弟穿上衣服,“你真的应该尽快离开这儿。”显然,就算他之前并没有猜想过,但现在他也知道了德奥是图西人。

  “求你帮帮我,”德奥说,“在这儿我谁也不认识。”

  “这不可能,”病人的哥哥说,现在他已经有好几个亲戚参与杀害图西人的行动了,“我只希望你不要死在我面前,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他边说边帮弟弟穿好了鞋。

  这时,病人开口了,他想要帮助德奥,并和哥哥吵了起来。

  “我走了!”哥哥愤怒地喊了起来,“你要是不想让我把你救出去的话,就待在这儿好了!”

  病人最终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他哥哥扶他到了门口。

  “我呢?我该怎么办?”德奥问。

  病人回头说:“哦,德奥格拉迪亚斯!我知道你可能活不了了。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你帮了我很多。上帝保佑你。”

  事情直到这一幕,德奥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难以忘记。可在那之后的事情,他就只能用“浑浑噩噩”来形容了。他只还记得外面传来了巨大的噪音,记得自己冲出了病房,四处逃窜,拼命想找到医院的出口,他撞开一扇门,结果发现那是厕所。德奥觉得自己一定就像从树丛里窜到马路上的老鼠,毫无目的地东突西撞。接下来,德奥就发现他已经跑回到自己房间,这几乎完全是出于本能,没怎么经过大脑。

  回房间的路很顺,先走一段甬道,再转到一条连着各座房子的回廊。回廊外就是医院以土铺成的停车场。卡车的声音响起,同时还伴随着杂乱的哨声和鼓声。听到有卡车开进来时,德奥刚穿过走廊的露天部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就在他身后,紧紧追着他。下一条封闭的过道里更是乱成一团——低泣交杂着号啕,病房的铁门被摔得砰响,拖鞋和皮鞋敲击水泥地面,发出“啪啪”的回声,还有德奥自己慌乱的脚步声。德奥边跑边躲开那些混乱的人群,这些都是要把家人接出去的亲戚——年轻妇女怀里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慌乱不已的亲戚或背或搀地同老人们一起向外逃去。

  德奥冲进自己房间,爬到了床底下蜷缩起来,他希望自己能缩得小小的,在水泥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但万一有人翻看他的床底可怎么办?德奥转个身平躺着,抓住锈迹斑斑的弹簧,想把自己拉起来贴到弹簧上。不行。他又转成侧卧。德奥在床底下看到门口的光亮,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锁上门,但他现在完全动弹不得。德奥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头,想把自己藏起来,他连气都不敢喘。

  接下来几个月,德奥都不是靠理性行动,而是完全依靠本能与条件反射。当他又能清晰地回忆起在木达胡医院那漫长的最后一天时,脑子里充满了疑问和推测。德奥能够确定,医院的病人和工作人员之中既有胡图人也有图西人,他们一定是在前一天的广播中听到了总统被杀的消息,并互相传递了信息。不过,为什么那些士兵和极端分子要攻击医院?也许他们的领导者认为医院里都是些该死的图西人,和那些只能拖后腿的胡图族老弱病残。可是那些民兵怎么能行动得那么快呢?德奥后来常常怀疑,也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一切其实早已安排就绪。

  德奥再次感到命运的无常:他听说有人藏在天花板上、躲进水里或跳进茅坑中逃过一劫,可是他自己却太过惊慌失措,以至于忘了锁上门。

  当时,他躺在床下,两只手捂着耳朵,可是走廊中回荡扩散开来的嘈杂声还是不停地灌入耳中。德奥挣扎着想:“哦,上帝,我该去哪儿?我要不要起来把门关上?”可是他已经吓得动弹不得。德奥听到沉闷的撞击声,意识到那是民兵在用肩膀去撞那些上了锁的铁门。还有窗户破碎时发出的尖锐声音,民兵想方设法要闯进去。

  杂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德奥听到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人大声说话,就在门口。他睁眼看了一下,只见门外有两双光着的脚和破破烂烂的裤腿。一个人说:“那只蟑螂不在了,他跑了!”然后那两双脚便消失了。

  德奥听到了鼓声和哨声,还听到有男人正在激昂地唱着一首什么歌。这首歌他从未听过,但是其中有的词句却很熟悉——“让他们暖和暖和”,意思是“让他们浸透油,把他们扔进火里”,还有 “耳朵那么高”。狭窄的水泥过道里充斥着混乱的歌声和狂笑声,伴随着尖叫。德奥壮着胆子往门外瞥了一眼,他看见一个小孩跑过去又跑回来,来来回回好几次,绝望地哭喊着。

  然后有人命令道:“干掉他!”接着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混乱中有人在叫骂和争吵。

  “不!我不走!”有人在乞求。

  “求你不要杀我!”还有人喊叫。

  “你是胡图人还是图西人?”冷漠的声音带着狂乱的气息。

  德奥完全没有办法估计到底有多少民兵在外面,德奥猜想至少得有好几十。他还听到一两声枪响,并闻到有汽油味,然后是烟味,那味道让德奥想起烧牛皮时的感觉。德奥尽量憋着不喘气,怕自己会吸进那种气味,可憋不了一会儿又要喘好大几口气,却又担心有人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那时他才知道,躲藏和逃窜一样,都是机械地重复,无休无止。

  德奥意识到周围渐渐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却令他感到了另一种恐惧,和周围全是噪音时一样强烈。仿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在一片死寂中,德奥又躺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周围的光亮渐渐淡去。德奥从床底向窗外张望,只见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夜晚就要来临。

  德奥从床底下爬出来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逃走!离开这里!”德奥穿的还是早上那一套衣服——不是套装,只是棉布裤子和衬衣,外面套一件薄布夹克,脚上是他之前在布琼布拉中心市场买的一双运动鞋,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一双。

  过道里散发着焚烧人体后的浓重恶臭。德奥能听到有狗在乱叫,毫无疑问,那是在争夺人的尸体。他凭记忆在昏暗的路上摸索着走出医院,走到一座长满杂草的庭院中,院子里有一棵树。这片院子本该被杂乱的野草覆盖,而现在,他却得在尸体间小心地穿行,跌跌撞撞,使劲憋着在体内横冲直闯的喊叫欲望。站在停车场边上,德奥看到医院的车道,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德奥又从车道跑到大路上,几周前他还曾在那里悠闲地散步、慢跑。

  这条路的一侧是布巴拉兹河的河谷,另一侧是一片丛林。选择再明显不过:树林和草地里可能有蛇,可是路上就会有人。德奥冲过马路,翻过路堤,一头钻进黑糊糊的田里。

  德奥一直跑到河谷地带,他站在高高的草丛里,心想:“似乎有点潮。”这时他才发现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最近几天总是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布隆迪的雨季刚刚开始。德奥隐约忆起小时候在田野中穿行得出的经验——下雨是好事,雨水让草叶变软,干草像针一样扎人。而且,在雨季,人们都愿意躲在家中,于是一整片天地都显得空荡荡的。他从小就喜欢在雨中奔跑,好像雨水能赐予他力量。

  德奥被包裹在浓浓的夜色中,试图开始思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离开木达胡。回头看看医院的方向,德奥能远远地看到那条车道。医院有的房子好像起火了,而且车道的两头也都燃着熊熊的火光。现在,德奥必须离大路更远些。他想:“我该去哪儿?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我该去哪儿?”然后他想起之前曾经路过一个小镇,镇上有个基督教堂。那个镇大概在医院南边五公里远的地方。“上帝,也许我该去教堂。”德奥对自己说。如果他能平安从木达胡到达教堂,那他一定会进去祈祷,感谢上帝把他从木达胡解救出来,并祈祷上帝能他给指条出路。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德奥磕磕绊绊地穿过草丛、荆棘丛和茂密的树林。但凡听到点响动、哭声或叫喊,德奥就马上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走。他基本上是和马路平行前进,不时有星星点点的油灯亮光传来,透过路旁高耸的桉树树影,德奥能依稀辨别出来马路的位置。他不时看到马路上的篝火,和火堆旁围着的人影。

  一直到了深夜,德奥估计自己快到那座教堂小镇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马路,直到能听到附近有人说话,而且是好多人,像是集市那么热闹。如果这样就跑到路上去找教堂,肯定不明智。不,那简直就等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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