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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纽约2006年 (1)

  中央公园南街上,情景一如既往。路的一边闲散地停放着一辆辆豪华轿车,而在德奥称之为“彼岸”的公园另一边,一个流浪汉正躺在长椅上呼呼大睡,脑袋旁边还放着一个收钱的纸盒子。德奥首先注意到了这个流浪汉,我们走过去后,德奥便开起那个纸盒的玩笑。他说:“看起来不怎么景气。这种日子令人悲伤。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你每天能盼着的顶多就是下一顿饭能有面包、牛奶跟饼干。”德奥又笑了笑,然后用在布隆迪时爷爷曾对他说过的话来解释:“如果比难更难,比苦更苦,干脆我们就笑笑,把它当做比好更好。这样想来,我们就没什么好哭的。命该如此。”

  在我的要求下,德奥带我走一遍他之前露宿公园时走的路线。这和普通的游览非常不同,这次是专门为了探寻那些被隐藏起来的东西——那些被深埋在公园美丽背景中的人和事,那些公园里游玩的人大都看不到的东西。就是这些事物,这些本来应该被忽视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德奥。触动德奥的不是那些建筑门口挂着的帆布篷或是门上精细的雕刻,而是那些写着“便门”的小牌子、那些大铁门,还有那些通往地下室的台阶。这座建于20世纪初的大楼在设计上并没有什么特色,但是保留了当时另设便门的设计。旁边另一座楼上专门雇有看门人,那些人把本该给送货工的小费全部收进自己腰包里。德奥带着我又走了一遍当时他推着货车送货时走过的那些路,还经过了那些他打过工的商店,其中有一家已经关门了,这让德奥非常吃惊。我想我明白德奥的感受:这是他曾经凄惨而狭隘的世界的一部分,它怎么会消失了呢?怎么会这么脆弱呢?

  我们走进中央公园,去看看十二年前德奥在那儿为自己找的那些“床位”。

  我想,我永远都不可能体会德奥流离失所的那一年所经历的一切,或是理解他长达半年的逃亡和他在那些废弃房子及在中央公园中逗留的那段日子。这些经历带给他的挥之不去的折磨,我们更是无法感同身受。德奥曾经告诉我,他时常觉得自己有些敏感过度:“如果有人说了些不好的话,或是我发觉我对谁说了荒唐的话或是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我得花好几天才能在抑郁中缓过神来。真不知道我怎么这么软弱。”有一次,我说起来他还很年轻,刚刚三十岁出头,他却回答:“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有一百三十岁了。”德奥还是会不时地受到失眠和噩梦的困扰,常梦见自己想跑却动弹不得,或是又看见很多血,多得让人惊恐。但是德奥所经受的那些磨难对他最突出的影响——至少我觉得是种影响——就是他的回忆常常失控,将他困住。

  比如这会儿,我们正走在中央公园,很显然他又陷入了回忆。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了神,笑着对我说:“我带你看看我是怎么一点点进步的。”然后他带着我去看看他最后“驻扎”过的地方。这个地方看起来很舒服,就像大教堂里的壁龛,四周长凳围成一圈,中间是雕塑家艾伯特·巴特尔·托瓦尔森1的纪念像。雕塑四周有高高的古树掩映着,透过一些小树和灌木丛,还能隐隐看见外面的马路。雕塑的另一边是一个小花园。德奥仰头望着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丹麦雕塑家的铜像:他身穿束腰外衣,扎着腰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锤,另一只手拿的是把凿子。

  “他有把锤子,可惜已经不在人世,不然说不定他能给我盖所小房子。”德奥笑了,环视四周,“找到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进步。说真的,这里确实挺好。”他指着一片灌木丛掩盖着的草地说:“我的垫子就是放那儿丢的,就是那儿。那时,我更喜欢在公园里睡。躺在公园的草坪上,我能看见星星,我感觉……”他没有说下去。

  “就像是回到了布隆迪?”

  “对。当时,那种感觉确实很好,但同时也带来了苦恼。它又唤起了所有的回忆,那些融入大自然、融入星空的日子。”德奥的声音变得温柔,他说起来小时候曾看见月亮表面有个兔子的形状,然后就会又想起他的爷爷。

  “那时你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你也猜到了,是不是?”我问了一个最不合时宜的蠢问题。

  “是,我猜到了。”德奥说,然后转身接着走,我就走在旁边。他低声说着感觉胃有些不舒服,然后有好一阵子不再说话。

  我想,德奥现在并不是走在中央公园回忆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而是又再次回到了那段时间之中。胃痛的感觉也是因为他又回到了从前。

  我向德奥道歉,抱歉提起他爷爷去世的事情,但他没有回应。我知道他不是故意不答理我,他已经忘了我在旁边,只是继续往水库方向走着。他站在水库的栅栏前,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面,身后是一群群慢跑的人接连经过。慢慢地,德奥回到了现实中。“就是在这儿……”他停了一下,“这里让我放松了很多。”

  当然,德奥还找到了更好的地方为自己的身心疗伤,而我将和德奥一起重游那里。我们乘地铁来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就在我们刚穿过大学雄伟的拱门时,德奥就像换了一个人,心情变得轻松很多。现在他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给我做向导介绍校园。

  “这儿就是健身房,里面非常宽敞!真是棒极了……在哥伦比亚大学升入二年级后,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信箱,这真是太酷了……看到那座楼了吗?那就是物理学院。进去后往下走,你会发现它在地下还有九层!太不可思议了!天文学学院在这儿……哦,这是数学院。哈哈,我在这儿做兼职赚了不少钱呢,就是辅导孩子们功课。这儿就是化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的化学院非常有名,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化学院不相上下,那时我非常喜欢这里。”

  到劳氏纪念图书馆时,德奥停了下来,站在台阶上,指着方庭对面另一座纪念建筑。和周围很多建筑一样,这座也是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但是这座楼正面中楣花岗岩上刻着一些伟人的名字:荷马、希罗多德、萨福克里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狄摩西尼、西塞罗、弗吉尔。

  “那就是巴特勒图书馆,它太美了。直到今天我依然非常喜欢这里,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图书馆。”德奥微笑着,“我那时就很喜欢这个图书馆。说实话,我真想回到那里。”

  “在里面待着一定很开心。”我说。

  “哦,上帝,是的!”德奥笑了,“我真怀念在那儿的日子。”他接着补充道:“不过,可惜的是我没交到多少同龄朋友。你知道,这种机会失去就再也没有了。那些人,他们的心智和你一起成长、成熟。”

  德奥记得有个女同学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甚至给他送过礼物。

  “她长的漂亮吗?”我问。

  “嗯,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德奥回答。

  我笑了:“你们当时是怎么回事?”

  “她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可以做得很好。’她还总说等毕业了,我们可以一起申请医学院。”

  “那她后来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从没和她联系过,从没……我真不怎么样。”

  我怀疑问题是不是在于他的大多数同学都很有钱,而他穷得叮当响。

  “事实上,我也很富有,”德奥回答,“我有南希和查理,我是指这里。”他说着拍了拍左边胸口。

  我们走进了劳氏纪念图书馆,德奥当时就是在这里学习乔叟的作品。

  “哦,天!那非常难。”

  然后我们又参观了哲学楼,这座楼是官方认定的国家历史地标之一,约翰·杜威1以及许多其他杰出人物都曾在这里工作过。哲学楼正前方的花岗岩底座上是一座铜铸的罗丹的《思想者》,这位思想者手托下巴,陷入深思。

  《思想者》这件作品在雕塑中的地位,就好比《蒙娜丽莎》之于绘画,或者《雪夜林畔小驻》之于诗歌一般重要——这件作品如此伟大和重要,以至于无法撇开其他关联单独看待这件作品,作品本身甚至已经被世俗的联想和拙劣的笑话淹没。但是,至少在此刻,这件雕塑似乎拥有了新的活力,它似乎在思考,试图回答德奥的那些问题——德奥就是带着那些问题穿过大学的拱形大门,沿着大理石台阶一步步走进了哲学楼。但是,和德奥一起站在雕塑前,我总感觉有些奇怪:毕竟这件雕塑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似乎和德奥问题的根源没有一点联系。

  德奥的课程选择让我十分不解: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外国人,大多数人都觉得他会选一个更好就业专业,比如计算机。可是德奥不但选择了生物化学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而且还修了可以选得上的所有哲学课程,并整整修了四年。之前我就问过德奥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想明白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情。”

  在来美国之前,德奥读过一些历史书,从中了解到了一些爆发内战的历史原因。但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他的主要兴趣却并不在历史上。在我看来,德奥更像是在精神层面上进行探究。和一些其他的种族屠杀有所不同的是,德奥所经历的屠杀主要是些混乱的暴行,杀戮者用的大都是砍刀、长矛、弓箭这些粗糙而原始的武器,特别是在卢旺达,这种情况更为突出。这究竟是为什么?在卢旺达,正因为众多少数民族平民百姓的参与,导致了这种数以万计的人丧命于粗制手工器具之下的情形。

  “没错,这的确是比利时人造成的混乱。”德奥告诉我,“可是,如果一个人可以拿着砍刀去杀害自己的邻居,他又算是个什么样的人?”

  德奥之所以修哲学课程,就是希望能在这门课程中找到这类问题的答案——那些关于善与恶、人与上帝的问题。德奥在这个世界中遇到了太多糟糕的事情,这些问题不断地困扰着他。比如,德奥曾经告诉我:“木达胡发生的一切让我深深地陷入了恐惧。在经历种族屠杀之前,我很天真,总是轻易的相信别人、信任别人。而现在,我总是小心翼翼。在那里,教师杀害自己的学生,牧师残杀自己的教民。到底还有谁值得信任?上帝吗?上帝是万能的,可他为什么还让这一切发生?”而校园里的这些人,虽然德奥相信他们不会伤害自己,但是他们也无法想象德奥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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