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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纽约2006年 (2)

  德奥说,在同学当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陌生人,一个不属于他们世界的另类。有一次,德奥和一个同学说起他从小就放牛,这时有个同学很真诚地问:“那你是把牛奶存在冰箱里吗?”德奥的经历和他的同学都如此不同,他们根本无法和自己的经历相联系。德奥在校园里总是面带笑容,而他明白,自己的笑脸之下掩盖着的那些感受是谁也无法了解和分享的。有时,几个知道德奥经历过种族大屠杀的同学问起他的遭遇,德奥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那时他还没有遇见保罗·法默和诺雅,他从没和谁仔仔细细讲过自己的境遇。德奥想:“这不是语言能表达得了的。”但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德奥已经开始寻找这些语言了。

  我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夜深了,德奥坐在巴特勒图书馆的通宵自习室里,面前展开的是康德、休谟、柏拉图等他最喜欢的几位哲学家的著作。他试图从中找出一种方法,可以让他把自己的一切遭遇表达出来,希望能在这个已经不值得信赖的世界中找到一些可靠的东西,找到一种结构完整的信仰,一本无所不包的百科全书,让他在索引中找到“种族屠杀”这个词,并能够据此查到这个词和整个宇宙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我想,德奥是在寻找一种治愈孤独的方法——既是广义上人类整体的孤独,也是他自己的。当然,他并没能找到。

  那时,德奥生活在这个美丽的校园里,安全而自在。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后,他终于远离了那些恐怖的事情,想到这些,我感到非常欣慰。但不可避免的是,这种距离和安稳的状态就像一堵高高的围墙,阻隔在德奥的记忆与他试图理解这些记忆的努力之间。德奥的经历让他变得在别人看来有些神秘,特别是在这座校园中。我想象着,德奥抱着书,走在去哲学课的路上,匆匆地从《思想者》雕塑旁边经过。这座重达几顿的雕塑好像在向这个资历尚浅的本科生说:“看,思考就是这样。”我们没进到哲学楼里面参观,我问德奥里面的教室什么样的。

  “那些教室都很漂亮。”德奥说。他描述了里面的大书桌、厚重的椅子、还有大大的窗户。

  比起其他本科生来,德奥更有权利同别人探讨“恶”这个问题。我想,德奥一定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教学楼中将经历全部讲出——在某节哲学课上站起身来,说说他的经历,就像他后来在健康同盟所有工作人员面前讲出一样。那样的话,整个教室的人都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德奥从未这么做。他曾做过的和这最接近的事情,发生在道德哲学入门课的课堂上。

  “讲师是个挺年轻的人,很有激情,也很认真。”德奥回忆道,“当时,他在课上讲‘动物不会思考,只有人才会思考’。这个说法让我很感兴趣,我就问:‘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说我们人类会思考、有理性,而动物就没有理性呢?’讲师回答说:‘动物为了食物和同类厮杀,他们依靠本能行动,就是这样。’”

  德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说法。他了解牛,也了解民兵,而说起理性,他觉得无论如何还是牛更为理性。在布隆迪的学校,德奥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对老师的话质疑,但是这次他确实忍不住说出来。德奥告诉这位讲师,他家以前养了几十头奶牛,每一头都有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叫一声牛的名字,只有被唤的那头牛才会走过来。德奥从小看到的那些牛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能在那么多牛里认出自己的孩子,还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孩子,这怎么能说牛不会思考呢?牛还会很多其他很有趣的事,这些事不是简单地用“本能”二字就能解释得了的。讲师怎么能认为这些动物都很愚蠢,不会思考,没有自由意志呢?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人类还无法理解它们特有的语言,也许是因为我们进化得还不够高级,又或许动物们现在正在嘲笑我们人类。如果动物只是为了食物而猎杀——虽然它们通常会这么做,但却不仅有这一种状态——那它们比人类要理智得多。看看卢旺达发生了什么,看看那里,还能谈得上什么人类理性吗?

  卢旺达是个极端的例子,讲师说,是特例。当时课堂上有大约四十个学生,他们都一言不发。

  “那些同学可能觉得我有点烦,”德奥说,但是那时他根本没办法停下来。他一直和老师讨论、争辩,直到下课,他还把讲师拦在教室门口,继续和他争了半个小时。最后,讲师告诉德奥他得去赶地铁,德奥说自己正好也要去地铁站。“我一直跟着他,因为他没能说服我。卢旺达不是特例,不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美洲印第安人……许多地方都发生过这类事情。”

  这段记忆让德奥感到很愉快。在布隆迪的高中,如果你问了老师一个问题,而老师回答不上来,那么你会被罚到外面在雨里淋上一个小时,甚至一整天。“虽然经历了那么多悲惨和可怕的事,但我觉得有上帝保佑,我是幸运的。”德奥说,“如果我还身在布隆迪,甚至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从这里学到了很多。在这儿,坐在教室里,拥有那么多学习资源,老师也都热爱教学,喜欢从学生身上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为自己学生的进步而由衷地感到高兴,这些是我之前完全没有体验过的。这里让我的思想更加开阔。这儿的老师像是同事一样,对学生平等友善。”

  再次上道德哲学课时,这位讲师建议德奥读读汉娜·阿伦特写的关于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文章。德奥根据这个建议,读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对平庸之恶的报告》。读完后,德奥问自己:“如果当时德国人对希特勒说‘不’,事情将会怎样?”当然,这个问题已经有很多人问过,而且德奥也对自己的同胞问过同样的问题。德奥告诉我,看了希腊神话后,他觉得谋杀和暴乱是自古就有,完全没有解释。和修过这门课的许多学生一样,德奥在学过哲学后觉得自己没有找到什么答案,反而有了更多的问题。但是在整个过程中,他还是学到了许多东西。

  “就算只是在这附近走走转转,你的大脑也会不停地思考,一直在运转,我非常喜欢这样。”德奥说。

  我们临走前,德奥想要再去看看几处他课外常去的地方:哥伦比亚大学旁的那条晨边快速路上的长椅,从那里可以看到哈林区,还有河滨教堂和圣约翰大教堂,后者是一座位于晨边高地的巨大哥特式建筑,从校园走一小会儿就到了。我们在教堂中离圣坛有些距离的长椅上坐下,祭坛边好像在进行着什么仪式,我们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这里太美好了,”德奥说,“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在美术课上。当时我想:‘上帝,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难道比这儿还要好……’”德奥笑了,“你看看这儿就知道我什么感觉了。”

  教堂空间四边是高耸的圆柱,整个教堂宽敞异常,光线阴暗,充满神秘感。我们说话的声不由得放低了些。在我看来,德奥就是在这里以及其他教堂中,把他经历过的种族大屠杀和对上帝的信仰平衡起来。德奥打趣地总结道:“我确实信仰上帝,这点我很确定。我认为上帝先是赋予了人类强大的能力和智慧,然后说:‘好了,现在你们要靠自己了。我有点累,想小睡一会儿。你们现在长大了,应该自己照看自己。’”德奥顿了顿,继续说,“但我觉得上帝有点睡过头了。”

  在曼哈顿,学校附近的区域人口相对少些,德奥经常待在教室或是教堂,思考着在布隆迪和卢旺达发生的灾难性暴动。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时,德奥认为,穷困不是暴乱的唯一原因,而是首要原因。在这其中,有一个学者们也常常忽略的前提:在那里,大部分人没有接受过教育,或是只受过很少的教育,而即便是那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是在暴力中学习。劳苦、贫困、饥饿、病痛以及儿童早夭的事情再普通不过,所以妇女在绝经前都要生育更多的孩子。德奥告诉我:“妇女的身体受到了太大的摧残,所以她们三十岁的时候,走起路来就已经和老太太一样,弯腰驼背、颤颤巍巍。这些妇女白天种地,傍晚时就下山打水、做饭,而女人却完全没有自己的私人财产……”德奥继续道,“在那里,几乎所有的人体内都会长虫,他们一出生就染了虫,而那些虫子会纠缠他一辈子,直到死。你能想象这种生活吗?非常痛苦。在这种条件下,人怎么可能会理智思考?到处都是苦痛。虽然我常常诅咒那些互相残杀的人,但其实他们确实太苦了,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他们已经不是他们自己了,而成了别的东西。”

  有些历史在德奥看来完全不真实。比如说,有些作者描写布隆迪国王,将他们写得好像和欧洲的国王一样过着奢华的生活,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而不是简陋破旧的草顶木屋。有些对布隆迪暴乱的报道让德奥很愤怒,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报告过多地把责任推到了图西族身上。当然,德奥是个被追杀的图西人,他经历了所有噩梦一般的恐怖逃亡。但是他觉得,在布隆迪和卢旺达,大多数的图西人也好、胡图人也好都和自己一样,完全是无辜的,而其他人则是被那些自私的领导者引入了歧途。甚至那些领导人,德奥想,也都非常难过,因为他们的权力完全是靠刀和枪维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根基。他们之所以如此行使自己的权力,也是为了生存下去,以摆脱沦为受害者的命运。

  德奥能够这么想确实非常难得。有过和他类似经历的人,大多数都会把所有人分成好人和坏人、胡图人和图西人,仅此而已。德奥得以在哥伦布亚大学求学,通过哲学和其他各个方面的学习,让他能够避免成为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心智的人。

  “确实,我也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宽容的人。”德奥说,“我学到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即使在你认为自己已经很确定时,也要乐于继续探究,明白永远都有不确定的东西,要留有余地。我还学到,总是和你保持一致的人未必就是你的朋友。身处困境,能让人学到很多东西,但首先要克服困境。而且想要实现你的梦想,永远没有现成固定的公式可以仿效,有的只是磨炼和错误。”

  这些都是些老生常谈,是每个人在大学中都会学到的东西,但我很喜欢听德奥讲这些。他让自己从一个不理智的泥潭脱离出来,在那混沌中,无论是民兵还是奶牛都失去了理智,但他清醒了过来。我和德奥坐在教堂中,感受到他的这些想法,想到这些年德奥自己坐在这里,一点点抚平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痕及怨恨,我感到十分高兴与欣慰。我想,这里一定也是德奥的一处避难所,在这儿,德奥可以不受痛苦的回忆和担忧的困扰,特别是对家人的担忧。这种感情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还时常泛滥,占据他的大脑。

  “我都不知道我来圣约翰大教堂多少次了。”德奥说。

  “只是在这儿坐着,思考,希望从中理出点头绪来?”我问。

  “对,这里这么宁静,人的思维更加开放、包容。你看,我确实很成功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些宁静的角落。这是我自己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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