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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布隆迪2006年 (2)

  “哦,上帝,”德奥用英语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然后他用基隆迪语和因纳桑说:“你看。”

  德奥把因纳桑说的话翻译给我听:“那把砍刀可能是当时留下。”

  “别这么说,因纳桑。”德奥说。

  在我看来,因纳桑是个足够冷静沉着的人,但他对这片土地的历史太了解了,所以看到那把大砍刀时才会有些担心。因纳桑下车用基隆迪语和拿砍刀的人聊天,我想他可能是想借此让自己镇定下来,也是为了确认一下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而不是怀有恶意的凶手。

  医院前面的水泥台上坐着五六个人,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我问德奥。但他好像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像瘫痪了一样瘫在座位上,微微张着嘴,一直盯着车外看。然后他像是突然被惊醒,这才动了动,好好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德奥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他戴着一顶时髦的阔边帽和一副航空式太阳镜,但看起来不是自信满满,而是极端愤怒。德奥从车窗探出身子,冲着坐在医院前面的人用基隆迪语喊:“和平!你们好!”

  然后他开了门下车,关门时,我听见他说:“现在,我也不在乎了,我要进去看看。”

  德奥不是在和我说话,我试着让他分分神,于是说:“但是,德奥,我还在乎,所以……”但是他根本没听。

  一个年轻小伙子朝我们走过来,他现在负责这个地方,为他工作的人都叫他“医生”。

  “他不是医生,”德奥告诉我,“他只是护士,顶多只上过十年级。”但德奥还是称呼那人“医生”,这么叫是出于友好,也是为了方便,因为只有被这样称呼,那位“医生”才会有反应。德奥告诉医生我们以前从没来过,这次是来参观各地的医院,了解一下人们的营养状况。

  于是医生便领着我们往医院里面走。医院外面非常整洁,地面铺得很整齐,房子维护得也很好,但里面却完全是另一幅场景。医院里是些狭窄的过道,空荡荡的,回荡着空洞的回声,每条过道都通向室外。墙上有斑驳的鸟粪,在医院里还可以听到外面不知哪儿传来的羊叫声。医院里面有鸟儿在啾啾鸣叫,尖锐的声音在走廊里被放大、回响,还有一群鸟从我们头上飞过去,好像是些麻雀。我抬头看,发现头上有十好几个黄蜂窝,挂在水泥屋顶交织成一片的链子上。这让我想起《马太福音》里的一句形容:粉饰的坟墓——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光鲜美丽,里面却填满了人的白骨。我曾见过一张照片,上面是这家医院在刚刚经历大屠杀后走廊的场景,照片的前景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整张照片呈现深紫色调。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我问德奥。

  但他并不回答我。他和医生聊着天,扭着铁门上的把手,把门一扇扇打开。房间的布置都是相同的,一个病人也没有。在有几间房间里只有生了锈的床架,连床垫也都没了。其中一间屋内放有一台圆形医学设备,看得出好几年没有用过了,但我还是走过去仔细看了看。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憋着呼气,要等到我们从这地方出去后才敢放开。德奥又试着打开一扇门,脸上勉强挂着的笑突然瞬间消失,警惕、愤怒的表情一闪而过。门打不开。德奥转向我,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又看着门把手。我当时愣了愣,并没有反应过来他这是给我指他之前的房间,那时他就是躲在这个房间里,忘了关上房门,死神在他的门前转了一圈。幸亏我也没明白他的意思,那时我正努力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

  之前德奥总是试着向我描述他的噩梦,每次他说起时,我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每个人都会做噩梦,甚至受到很好保护的人有时也会梦到自己被一群怪物追赶。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德奥噩梦的不同——哪怕是他所做的最骇人的噩梦,也都远没有现实中带给他噩梦的那些事怪诞、可怕。在那些惊恐难眠的夜里,德奥自己待在SOHO社区舒适的房间中,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在这一刻,我才第一次觉得我可以稍稍体会到。这会儿,在这个徒有空壳的医院走廊里——尽管这个国家到处散布着病痛,钱却都花到了空架子上——一切都显得极为怪异、令人不安。就好像我走进了德奥的一个梦境,此时此刻,我既身处他的噩梦之中,同时也看到了噩梦的源头。

  这个地方毫无理性可言,一时间我也觉得理智在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之所以这么想,大概一部分原因是我这会儿无法相信德奥。德奥对医生露出的笑容看起来明亮得有些刺眼——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医院里怎么没有病人?”德奥问。

  医生回答说:“自从那次‘危机’后,人们就都不愿到医院来了。”

  人们提到内战时,总是含蓄地称其为“危机”,很多布隆迪人在和陌生人提起时喜欢使用这个委婉的说法。因为若使用了更具体的词汇,就很有可能会暴露你的种族和你在内战时的阵营。

  “哦?是吗?”德奥问,笑容间闪现着星点的火苗,“什么‘危机’?”

  医生皱了皱眉头,现在他一定感觉出来我们的身份不是刚才说的那么简单。他板起了脸,但德奥好像并不在乎。

  “你想拍张照片吗?”德奥问我。

  “不,”我低声回答,“相机放在车里了。我们走吧,快离开这儿。”我甚至想象医生可能会随时出去,不知道拿着什么回来对付我们。

  德奥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他又把医生告诉他的话翻译给我听,说这个地方是在2000年时翻修的。

  “看得出来,这儿的状况很好。”我回应着。

  “这儿就是个空架子。”德奥接着说。我们走到了一个水泥廊子,正对着一个小花园。此时,太阳柔和的光芒正好笼罩在花园中。花园中央种着一棵树,周围则是一片草坪。德奥指给我看:“我来过这儿,那时花园里都是尸体。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然后沿着这边走。”

  “德奥,我想我们该走了。”

  “嗯。”德奥随意地回应着,但还是继续说下去,声音很低,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那时候这里比现在大些,但是这个地方……他们把窗子也换了。在这儿,就在这儿,这地方那时堆满了尸体。我那时就在这里,周围草地上全是尸体。那些人就冲进走廊里,撞开门,杀了里面所有的人。”

  “我们快回布琼布拉吧!”我说。

  德奥用基隆迪语谢过医生,因纳桑已经把车开到了房子这边,门也都打开了。很明显,他也急着想离开这里。我钻进车里,德奥也上了车,但又拿着相机出去了。他大步走过去,开始拍照。我看见医生现在又和他那一伙人坐在了水泥台上,正盯着德奥。

  虽然德奥可能只拍了几分钟便回到了车里,但我却觉得他拍了好久好久。回来时,德奥的脸上没了笑容,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因纳桑早就发动了引擎,车开出细铁丝网门时他说:“德奥,在这儿我觉得很不舒服。”

  “因纳桑,”德奥说,“在布隆迪,待在哪儿你会觉得舒服?”

  因纳桑没再说话。车继续走着,德奥看着外面的河谷。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他从那里开始了一场漫长的逃亡。

  “那时到处都是敲鼓的声音,周围的房子也都一片火光。”

  “那时是半夜吧?”

  “对,白天我都待在布巴拉兹河边。”

  我们往回走时,德奥想从布根德纳穿过去。逃亡时,这是他路过的第一个小镇,那时他从小镇的郊区徒步穿行。因纳桑驶下了大路,我不禁紧张起来。德奥难道没听说现在在布根德纳依然有民兵游荡吗?今天我们看得难道还不够吗?我想那时我已经失控了。

  德奥告诉因纳桑说我害怕了。因纳桑告诉德奥:“我也害怕。”他很少说话,但这次他对德奥说:“你知道,我并不担心我自己。现在如果是我自己去布根德纳的话,我不会有什么负担。但是现在,我在意的是你。你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偏偏还要给自己惹麻烦,你知道有多少人那么努力想活下来,但最后还是死了吗?而你现在竟然故意要回到那儿去?你这就像是在讽刺那些死去的人,这样做太蠢了!”

  德奥回过头来对我解释:“因纳桑对事情想得很深,他刚才是在警告我,都是些老生常谈。”

  因纳桑觉得德奥是在向命运或是恶魔挑衅,他那么做可能会激怒神灵,让我们陷入危险之中。我想我明白这种说法。德奥的作为就像一些极其自负的古希腊英雄,在一场战争中获胜,然后就自鸣得意,觉得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完全不惧怕神灵的报复。但最终,他的轻狂招来了复仇女神。我觉得自己同意因纳桑的这个看法。

  我们开车上了黄土路往回走,大家都默不做声,我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再聊聊砖料的事,好转移一下那个沉重的话题。可是那个时候,我甚至完全无力开始一段闲谈。直到我们又上了公路,我才感觉松了一口气,但是德奥又坚持要停下车来,去看看基宾巴路边的纪念碑。再次看到这个纪念碑时,我觉得这是一座小小的希腊神庙,并已经开始破败。我们身边有很多汽车和自行车来来往往,德奥在那儿拍了些照片,而那些司机和骑车人一定都在盯着他看。回到车里时,德奥还凝视着纪念碑上高高的标语:“永不重演!”德奥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早已经学会永远不要说‘永不重演’。”这句话以前有人说过,而以后来这儿的人之中,也一定也会有人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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