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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布隆迪2006年 (1)

  在布隆迪,因纳桑每天都会带我们重游德奥去过的地方,这些地方一直藏在德奥记忆深处,等着他回去,而布隆迪唯一的一所医学院就是必须去的一处。可口可乐广告牌依然竖立在街边,当时德奥从卢旺达逃回来时,就是在这儿下了那辆士兵护卫的卡车。医学院的主楼就在广告牌的对面,德奥那时候就是在那栋楼里勤奋苦读。这座楼很大,现在看起来也还算新。“那时这座楼是那么漂亮!”德奥感叹道。他仰望着大楼,盯着一面水泥墙上的一道由上至下的大裂缝,这像是被火炮轰的。

  德奥还记得,他在这里读书时,学校有一百多位在职老师。现在学校重新运行,但据德奥说,只有七位全职教授。德奥想到里面看看,看门的两个人同意了。现在学生都放假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像是被废弃了一样。学校大楼的一侧被锁住了,还上了铁链——楼体的那一侧快要塌了。教室里的窗帘也都破破烂烂的,德奥就是在这些教室里学的生理学、病理学和药理学的入门课程。在这里的实验室中,德奥曾第一次看到培养皿里游动着的细菌,而现在,这里一台显微镜也没有——看门人说,器材都被偷光了。图书馆里现在没有教科书,也没有教学幻灯片,更别提放映机了,有的只是很少的一些破旧医学杂志,图书馆门口贴着提示,禁止学生把书拿出去复印,以免造成损坏。

  我们又走到了医学院的教学医院。我脑海中似乎产生了一幅画面,德奥那时还是这里的学生,穿着白大褂,在医院内巡视。以前,医院病房都是两人间,现在每间都挤满了六张床。我们路过病房时,德奥和每一位病人打着招呼,向他们微笑。他在一张病床边停下来,床上躺着一位年轻女病人,她的一条腿从脚趾尖一直到大腿根都打上了石膏。德奥问她这是怎么弄的。她告诉德奥,她家菜园就在马路边,她在那儿打理豆苗时一辆车撞了她。车跑了,好心的邻居们把她送来了医院,为了治病,她花光了全部积蓄,现在已是负债累累。

  我们离开的时候,德奥说这个女病人很快就会被送到医院专门的一个地方,那儿会有专人看守,直到有人给她付清了账单,她才能出院。如若不然,她就得待在那儿,没有人给她治病,也没有食物,除非有家人或是朋友来给她送点吃的。这里的医院现在就是这么对付无法付清医药费的病人。

  把穷困的病人拘禁起来——事实上就是囚禁——这种做法在现在的胡图政府执政前就有了。也许过一段时间,这个新政府会取缔这种做法,事实上,之前的图西政府已经着手取缔这一行径了。世界银行和其他国际金融组织在布隆迪和非洲大部分地区坚持要医疗系统征收医疗设备“使用费”,之前曾有一段时间,德奥接受培训的这家医院为了多多收费,甚至对尸体也实行这一征收。如果病人已去世,但仍有医药费没有付清的话,医院是不会让死者家人取走尸体的。德奥听说了后来的事:停尸房没有低温设备,尸体腐烂,医院周围臭气熏天,于是市长要求将尸体归还死者家属。那些欠债的病人都被埋了起来,医院还强迫那些被囚禁的病人掩埋尸体。德奥说起这件事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样的德奥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德奥上次回布隆迪时参观了一些医院,他在两家医院总共见到了三十八名被拘禁的病人,据说在别的医院,这一数字可达千人。在被拘禁的病人中,德奥遇见一个女病号。她的半边身子都被严重烧伤,这个病人脸上的表情和所有老人一样,充满怜悯和悲伤,这深深吸引了德奥。德奥给这位老人拍了照片,还帮她付清欠款——五十七美元。德奥已经和卫生部部长约好商量建一家诊所的事,他决定带着这位老人一起去,这样她可以把自己的事讲给部长。

  警卫把德奥拦在了部长办公室外。“你不能带她进去。”警卫说。

  德奥告诉警卫说这个老人是部长的姑妈:“部长见到她会很高兴的。”

  德奥告诉我:“如果我是布隆迪的居民,那天他们就会把我送进监狱了。”但是部长——也是位女性——深深地被老人的故事打动了。那位老人长得很漂亮,在德奥拍的照片中,老人那种混合了尊严和悲哀的表情令人震撼。也许那时候,部长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悲伤、坚韧、苍老的脸上也看到了这些。无论如何,第二天,有多家医院释放了一百五十名被拘禁的病人。但是政策还在,而只要还有这项政策,用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一百五十名病人被关起来。德奥回到美国后,曾经想要筹钱把所有病人都赎出来,但是他意识到,这么做只会让医院从拘禁病人这种做法中获利。连着好几周,德奥在医学院学习的同时挤出时间来,想就这个问题写一篇文章。不过人权观察组织提前一步发表了一份报告,详细阐述了这个问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德奥的很多家人和朋友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回布隆迪。很多人,包括他的妈妈,都是希望德奥不要对自己的命运如此挑衅。德奥告诉我:“但是无论如何,那里都是我的祖国,你明白吗?”就像所有贫困地区的情况一样,在布隆迪,人们的健康状况令人堪忧。德奥从各种地方仔细收集了布隆迪的有关数据,而在为要建立的诊所筹款时,德奥很喜欢引用这些数据:在布隆迪,人们的平均寿命是三十九岁;每五个死亡案例中,就有一个是死于水传染病或是因为其他公共卫生问题;五岁以下儿童中,有54%严重营养不良;九分之一的妇女可能会死于分娩;布隆迪有七百万人口,但医生人数不足三百人,而且大部分医生集中在首都,还有很多医生不在公共医院为病人治病,而是在待遇更好的外国援助组织工作。

  我想,与公共卫生及医药相关的部分,应该是德奥这次旅行中最享受的部分。围绕着这些话题,时间又重新组合连贯了起来,德奥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这几个主题而变得一致且有意义。

  德奥是在我们去桑噶扎时告诉我他第一次试着建一个诊所时的事情,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那时还在上中学。当我们到了他当时试着建诊所的工地时,在那里发生过的往事似乎又一次铺陈开来——回头看看那时,享受过程的乐趣多于最终失败的懊恼。

  高中二年级快结束时,德奥和几个朋友说:“我们与其浪费时间天天仰着头到处瞎转,还不如在桑噶扎建个诊所呢。”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颇有点爸爸和爷爷的样子。德奥用“仰着头”来形容傲慢的神态。布隆迪全国只有少数几所高中,那些学校里的学生一想到干体力活,就不屑地仰起头。德奥说服了七八个朋友,并组织了一个小规模的中学生代表团去见了这个省的省长。省长同意,只要他们建起了诊所的墙,他会为诊所提供铁皮屋顶。德奥也说服了爸爸,同意自己可以推推家里放牛的活儿。学校放假的第一周,德奥和朋友们开始造砖。德奥还找几位当地妇女,在他们干活的时候帮他们做饭。

  他们用湿黏土造了不少砖块,但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烧制砖头,也没钱雇人帮他们烧。一场雷阵雨后,他们辛辛苦苦砌的砖块又变回了一摊子烂泥。德奥无意中听到大人们谈起“那些孩子”时说:“那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不想回家干活。”这让德奥意识到,他应该把当地人都调动起来。于是在第二年秋天开学前,德奥在桑噶扎组织了一次选举,选出一个诊所建造委员会,还另组织了一个主要由学生组成的工作队伍。他们又造了许多砖头,但是这次,德奥和委员会在当地找到了一个工匠,专门负责烧制砖头,但只象征性地拿一点工钱。然而在此之前,他们得先造一个窑炉,这就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等他们终于开始烧砖头时,持续几个月的雨季到来了。等雨停天晴,烧得差不多的砖头也都被泡得一片狼藉,又快成泥巴了。

  于是德奥和朋友们决定改用木头建房子。又一个暑假来临,放假第一周,大家从桑噶扎墓地附近的树林里砍树。他们清理出一块空地,然后把木头都搬了过去,边干活边唱着传统的劳动号子。他们的木料还差得远,德奥爸爸给他的时限却已经到了,德奥不得不回家放牛。但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一定还要回来建诊所。而现在,他这一笃定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十六年之后,这次是在卡扬扎。

  德奥对于公共服务的热情来自于他的母亲,而布多迪拉主教则加强了他的这种热情。我们在布隆迪旅行时,德奥特意在为主教建造的纪念堂前停了下来。纪念堂建在布多迪拉工作过的教堂一角,用塑料花装饰着。而且健康同盟也给了德奥这种信心:在健康同盟工作过的人都坚信,无论一个地方有多么贫困,都有可能在那里建起公共卫生体系和医院。健康同盟的工作拓展到卢旺达的时候,德奥就一直希望他们也能到布隆迪去。但是健康同盟已经有些扩张过度了,它在世界各地有多项重大工程。而且德奥也知道,保罗·法默不希望德奥尝试自己建一个诊所,想让他至少完成了医学院的学业再说。可德奥明白,如果自己硬要展开这个工程,而且先启动一个带头项目的话,健康同盟就会帮他。法默就一直在向德奥提供建议,并且打算今年夏天晚些时候亲自去布隆迪看看。

  在健康同盟工作使德奥找到了一个方法,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学时不断问自己的问题。他开始觉得,有一个答案能够解决他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困惑不安,而这个答案就在他的双手之中,就在他的记忆中:你必须做点什么。再次尝试建诊所,对德奥来说,正好可以让他找回以前的生活,并和现在的新生活联系起来。

  一个晚上,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后,我们终于得以坐在一个户外酒吧歇歇脚。一如往常,德奥又聊起他在卡扬扎的计划。我虽然知道这个事情和我无关,可是我还是很关心。德奥还没有找到一个机构能够资助、建设这个他想象中的诊所,以及为诊所提供足够的工作人员。事实上,德奥现在连诊所的名字都还没定下来。他想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每次都声称就是这个了,但之后又会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推翻掉这个名字。那晚在酒吧,德奥最后定下的名字是“村民健康服务所”。我很高兴他终于选定了一个名字——虽然我不确定这个名字能维持多久。

  夜晚空气里有泌人花香,我嗅到了茉莉花清新的气息。我们的桌上放着各自的第三杯啤酒,德奥说:“我的梦想就是这样。只要卡扬扎的项目成功,我们就可以在周围推广起来,人们就能看到:‘哦,这果然有用,太好了!’希望这样一来,整个国家的人就会明白,你完全可以不用武力,不带伤人的铁锤就可以完成这件事情。因为要是你带了一把锤子,别人就会带一块盾牌和另一把锤子来打断你的腿。那样的话我们怎能构成一个健康、良好的社会?我们可以在卡扬扎培训护士,然后在全国推广这个做法,让全国的人都知道:‘看,生活应该是这样的。’这些受到培养的人也会去教育别人,让更多的人看看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让人们看看工作的价值是什么。这样虽然不会把历史重写,但是可以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和平美好的天堂。这个国家很小,没有理由说这一切实现不了,没有任何理由。”

  德奥一直笑着,双眼好像看到了遥远的未来。但慢慢地,希冀的表情从他脸上褪去,他说:“我知道我的想法都是一相情愿、不切实际的,说什么这个世界可以和平没有战争,人们都健康,充满人性。但是,这难道真的不可行吗?”

  “这个,你不去尝试的话就永远无法知道。”我建议道。

  “对,得试试……有时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疯了,就好像你想救一个人,反倒会被这个人杀掉。可是你即便置身事外,日子也不好过,会痛苦煎熬,因为你没有做你想做的事情。”德奥干干地笑了几声,“我现在就是在茫茫大海的中央,进退两难,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真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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