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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卢旺达2006年 (1)

  布隆迪刚刚实现和平不久,而它的邻国卢旺达则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恢复了和平。卢旺达的先进从我们行驶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出来。比起我去过的其他贫困国家,卢旺达的公路可谓相当优秀,路面不仅铺砌得整整齐齐,而且路况维护得也很好。公路上有警察在徒步巡视,有些警察还装配了测速雷达,而且他们也是恪尽职守地执行限速政策,更没有人企图向我们索要贿赂。我们看到路边有些穿着粉色制服的人,这些都是被判种族屠杀罪的囚犯,他们现在被安排在田地里耕作,或是公共设施建设。很多公众场所已经开始使用英语标识,在我看来,这恰恰说明了法国政府和卢旺达政府之间不断加深的裂缝:有一处路标并未用法语写着“旅途愉快”,而是用英语错误地标着“旅途偷快”;还有一家烟酒店的名字是“黑人男孩沙龙”,我觉得可能是想表达点儿流行嘻哈文化,却没能翻译对。在卢旺达,绵延起伏的山区几乎全种满了庄稼和香蕉树,小镇里都是平房建筑,路边不时能看到猴子,而且有很多教堂,每天都会有众多妇女去教堂礼拜。

  卢旺达虽然表面一派平和景象,但是我认为,这种表面的和平蕴涵着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卢旺达政府的很多行径已经颇受非议,许多学者和人权组织批判卡加梅政府犯下了很多不被认可的暴行:歧视胡图大众、选举舞弊、压制不同意见、对反对者进行迫害等。一些批评家也反对卢旺达政府每年纪念种族大屠杀的做法,以及各村落对种族大屠杀中无足轻重的参与者也展开审判的行为。批评家认为,卢旺达政府表面是在拿种族大屠杀的历史当幌子,实则是在推行独裁统治,也一直在回避讨论图西族对胡图族犯下的罪行。关于种族问题的讨论方面,批评家谴责卢旺达政府实际是禁止了任何与官方政策不一致的观点,并认为这是为了掩盖对胡图族实施制度性歧视的一种手段,而这种歧视终有一天会导致更多暴力行为的发生。还有人认为,卢旺达邻国刚果最近发生了的特大暴力事件,卢旺达政府在其中扮演了帮凶的角色。虽然这场仍在持续的灾难并非卡加梅政府引起的,但的确是卡加梅政府使得这场灾难更升一级。而且根据一支联合国调查小组的调查,卢旺达政府曾伙同其他国家参与掠夺刚果的矿产资源。

  德奥给我看过一篇文章,其中对卢旺达政府进行了非常犀利的批评,作者名叫菲利普·叶也提斯,是一位比利时法学教授,专门研究卢旺达问题。但德奥也同时提起过卢旺达总统保罗·卡加梅,他说:“如果保罗·卡加梅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和他拥抱。”在德奥看来,是保罗·卡加梅和他领导的政府结束了种族屠杀,在这个支离破碎、深受创伤的国家重新建立起了秩序。德奥认为那些批评都忽略了卢旺达政府的成绩——在一片废墟之中重建各种设施,遣散难民近两百万,抵挡流亡的屠杀武装,为饱经苦难的人民提供安全的环境。德奥觉得有些批评家,特别是一些法国人,只知一味掩饰他们自身的过失和犯下的罪行,而那些人权组织往往不会考虑到一个国家政府所面临的那些困难。

  德奥相信,卡加梅的大部分努力都是为了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为了实现这个国家的繁荣——他认为,这也是把眼前尚且脆弱的和平维持下去的唯一途径。当然,德奥也觉得政府限制讨论种族问题的做法有失妥当,但他能理解其中用意。有一年夏天,德奥曾在健康同盟设在卢旺达乡村的项目工作,他亲眼目睹了当地的贫穷,也听到人们窃窃私语时流露出的暂时被压制住的仇恨情绪。我问德奥,他觉得胡图人和图西人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些仇恨和痛苦,德奥回答说:“大概要等到地球消失的那一天吧。”但至少现在不再有战争。德奥1994年逃难到卢旺达时,这里简直就是一处屠宰场,比起那时,现在的卢旺达堪称天堂。而且德奥说,卢旺达让他觉得充满希望,比他的祖国布隆迪,比其他大多数非洲国家,这里都更有希望。

  “也许卡加梅并非十全十美,”德奥这样评价,“但是他确实作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

  很明显,德奥对卢旺达设在各处的大屠杀纪念馆颇为欣慰。在卢旺达,全国有多处大屠杀集体坟墓和纪念馆,有些规模很大,像是穆莱姆比大屠杀纪念馆是由国际组织赞助建造的,其他的规模则小些。德奥把它们称做“亡者村落”。他多次让司机把我们带去某一纪念馆参观,有时途经一个我们本未计划参观的纪念馆时,他也会让司机停下看看。比如,我们有一次就停在了布塔雷大学城路边的一处凉亭式纪念碑前。看到这处陵墓中埋藏了那么多受害者,我甚至很庆幸德奥逃亡时没能跑到布塔雷来。

  去年夏天,德奥就已去过一次穆莱姆比大屠杀纪念馆,我想如果我是德奥的话,会再也不想去那儿了。实际上,如果我经历了德奥经历的那些不幸,我想我这辈子都会离卢旺达和布隆迪远远的。但接着我又想到,不,如果也有人在穆莱姆比记住了我,我很可能会想再回去看看,哪怕只是为了证明我的噩梦并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

  我们又参观了一些纪念馆,那些地方与德奥的经历没有什么关系,是德奥逃亡时未去过的地方。我知道他带我去那儿是为了让我能看得更多,但我也知道,他这么做还有别的目的。在我们去过的每个纪念馆中,德奥几乎都会默默流泪。我不是说德奥的眼泪不真诚或是不必要——其实他通常都很努力地控制,不让自己哭出来,而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他也会抱歉地说一声:“对不起。”后来我开始明白,德奥之所以要参观这些地方,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为了净化自己的心灵。我想这对他无比重要。

  有一次,德奥试着跟我描述他逃难时的感受,他用一只手捂紧茶杯杯口,说:“你陷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什么也看不到,也不相信这里能有什么东西。”

  我们去卡扬扎时,我觉得建一家诊所也许真的可以让德奥走出这只杯子,可以医好他在木达胡和穆莱姆比受到的创伤,也可以填补他生命中的裂痕。我脑海中甚至浮现出这样一幅平静的画面,很多年前,德奥在他位于布隆迪医学院的宿舍里,坐在那儿缝补他裤子上的破洞。但现在,直到我们在卢旺达各处参观后,我才又一次真正意识到德奥记忆的沉重。甚至在街上看到的最平常的景象,也能勾起他对那段恐怖经历的回忆。看到一群男人——可能是正在吃午饭——坐在路边,德奥就会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那时的民兵们也是这么坐着的,守在路边等着逮逃难的人。”或是看到几个农民拿着大砍刀,这种景象在平常不过了,德奥也会嘀咕着:“只要看到大砍刀,我就觉得……”

  我想德奥参观那些纪念馆,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让自己正视那些困扰着他的噩梦,为了抵抗记忆的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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