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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卢旺达2006年 (2)

  而对我来说,我很乐意停下来参观那些地方,至少刚开始是这样的。现在有些人开始否认在卢旺达发生的事件是一场种族大屠杀——他们这么说要么是为了替有罪者开脱罪名,或者我觉得,是出于极端的自怜,认为没什么比自己的遭遇更不幸的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我看来,没有人能否认德奥带我参观的这类纪念馆的重要性,它们将一段需要刻骨铭记的历史保存了下来。虽然事实上,大屠杀在世界许多地方上演过,而且现在有的仍在继续,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些保存过去惨痛记忆的努力就没有意义,也不等于说这些纪念馆所代表的信念毫无价值——相信也许有一天,“永不重演”不再仅仅是一句一相情愿的老生常谈。而且,这些纪念馆对一些幸存者而言意义重大,是公众对他们所经受的灾难的承认,让他们有一隅可以缅怀遇难亲朋的场所。纪念馆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是很大的心理安慰——对德奥便是如此。

  根据西方一些观点和心理学的建议,一个人仔细梳理分析自己的回忆是对健康有益的行为,也许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但是我还是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看法:记忆过多、过于沉痛的问题也确实存在,这些沉重的记忆会让一个人,甚至是一种文化窒息。我们参观纪念馆的行程开始变得有些过多,看着德奥一遍遍重温自己的悲哀,我不禁开始思索,是否有一个等同于Gusimbura的词语,可以使用在一种文化之上。

  有一天,我们到了卢旺达首都基加利的西面,位于德奥在卢旺达逃难时经过的地方以北有好几英里远。我们在一处叫杨戈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大屠杀纪念馆建在一处天主教教堂的旧址上,那座教堂在暴乱中变成了一片废墟。1994年的一天,这座教堂收容了大概两百名图西族难民,而教堂的牧师却向屠杀策划者告密:“把教堂推倒,我们可以再建一座。”躲在教堂里的难民全部遇难。导游告诉我们,事实上教会高层的确曾试图在原址上重建一座教堂。我们离开时,德奥咬着牙低声说:“如果我是卡加梅总统,我就会在这儿重建教堂。就用那些遇难者的尸骨建。”

  我们继续行进。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便可以隐约看见基乌湖了。基乌湖在卢旺达西部边界附近,湖边一处风景秀丽的高地上矗立着一座石头砌成的教堂。德奥记得那里是另一处大屠杀纪念馆,所以我们又临时停了下来。

  教堂旁的土路边立着一块牌子,德奥翻译给我听:“四月十七日,一万一千四百人在一天之内全部被杀害。你如何想象,这一万一千四百具骸骨。”

  我随着德奥到了教堂的前门。德奥看了看门前张贴着的一张布告,喊了出来:“哇!”他读给我听,“是基督的爱让我们走到了一起。”这张布告也提醒了来人,这里也是膜拜上帝之处,在这里,人们应当表现出最大的虔诚。德奥稍稍仰起了头,接着马上拿出相机开始拍照片。他透过窗户向往里张望,又爬上了教堂旁边挨着的临时纪念馆的房顶。回到车里时,德奥的眼眶是湿润的。

  “我们这群疯狂的人……”他说。

  根据德奥之前制订的计划,今天下午我们还要去另一处纪念馆,从这里差不多走一个小时就到了。但在去之前我们要先解决午饭问题,于是德奥选定了湖边的一家饭店。这家饭店空荡荡的,我们选了个视线好的位子坐下,从这里往西边看向湖对面,便可以直接看到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国土,以前叫做扎伊尔。那个国家的土地广袤、富饶,但长久以来饱经苦难:先是受到了比利时多年残暴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后又经历了几十年的暴政。而如今,这个国家又发生了极为暴力而复杂的内战,这场内战又因在卢旺达和布隆迪发生的种族屠杀而加剧。目前在刚果,有二十多支代理军队和武装集团还在混战不休。在过去的十二年中,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死于战争所带来的灾荒和疾病。我告诉德奥,对于这个已是遍体鳞伤的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怎么也无法理解。

  “如果你知道那些钶钽铁矿商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就能明白这个国家的事情了。”德奥指的是埋藏在刚果国土壤之中的大量钶钽铁矿,这种矿产的价值非常高,它含有一种被用于制造手机等电子产品的珍稀成分。钶钽铁矿、金矿、钻石,以及来自卢旺达和布隆迪的军队和武装力量都为刚果的内战火上浇油。

  “但我弄不清到底是谁在和谁打仗?”我问,“而且——”

  德奥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刚果有多少种矿产资源,就有多少支武装力量!”

  这是句玩笑话,但德奥的笑让人觉得有些扭曲,超越了笑话的范围,让我觉得这个笑话并不有趣。

  我们点的啤酒和菜上来了,德奥开始讲我们的计划,又说他小时候爸爸和爷爷曾告诉他,他们很多年前到刚果去,那里的人都很热情好客。

  “甚至天黑了他们也会为你开门,让你进到屋中休息。”

  过了几分钟,德奥又笑了起来,他开始讲一个以前给我讲过的故事。有一个殖民者一直为了维持比利时在布隆迪的殖民统治而斗争。德奥讲到一半就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接着讲,据说布隆迪独立那天,这个比利时人在绝望中上吊自杀。之后那人的房子就被改造成了一家饭店。

  “就叫吊死酒店,现在还在呢!你能在店里吃到新‘吊’的鱼!茅斯先生啊,他哭喊着:‘我绝不离开这个国家啊!’要是我在现场,就对他说:‘哥们儿,你脑子没事儿吧?快回家去吧!’那天是1962年7月1日!他真是傻透了,想上吊,结果绳子断了。‘砰’的一声,他头摔到了石头上!”

  德奥突然停了下来。“哦,天哪。”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时,德奥看见湖面上有一群水鸟,这又勾起他的思绪。“那时,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鸟,甚至是只虫子也行!他们不会遭受那么多危险。”他又大声地笑了,接着说,“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威胁,甚至还有更多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他们吃那些死尸,那些人的死尸!你们明白吗?”

  德奥就这么一直不停地说着,而我这时刻意不去看他的脸。眼前的这个德奥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不停地去回想那些恐怖的场景,但是我明白,对德奥来说,那些场景已经成为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德奥再次沉默了。他转过头去看着湖面,我想这会儿他暂时不再需要想那些事情,这个过程让他得到了一次净化,那个我熟悉的德奥又回来了。

  “看到那个小小的岛了吗?”德奥说,恢复了往常的语气,“在那中间还有一座大岛,叫拿破仑。能想象吧?拿破仑帽子,贝雷帽。那些岛屿都是刚果的领土,往北走就能到戈马。”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不要再参观大屠杀纪念馆了,我想我们看得已经足够多了。”

  “这儿真漂亮,很适合吃午饭。”我转移了话题。

  德奥低声说了几句:“是很美,我好像能听到水波的声音。”

  “你喜欢待在水边。”我说。

  “对。”他停了一会儿,“其实,我很高兴我们终于不用再去那些纪念馆。”

  “我也是。”

  我们看着外面的湖泊,湖面上两条黄褐色的木头老船慢慢地驶离了我们的视线,向基伍湖对面的刚果驶去,只留下一串马达发出的“突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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