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小罗克(3)
不知道为什么,勒那尔代又开始到大树林里散步。每天入夜时分,他都会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下台阶,向树林走去。一路之上,他一直在深思。苔藓是柔软潮湿的。他走在上面,一直走很长一段时间。准备在大树梢上过夜的一大群乌鸦,从附近飞来,在空中形成一片黑乎乎的幕布,如同一块巨大的在葬礼上使用的黑纱。阴森而恐怖的叫声,在天空中回荡。有些时候,它们在交错的树枝上歇脚。没过多久,它们发生恐怖叫声,挥动着翅膀,再次飞起来,在树林上方再次形成一片黑乎乎的幕布。最后,它们飞到最高的树枝上,并停在那里,可怕的叫声也随之慢慢停歇。夜色越来越浓,它们黑色的羽毛消失在黑色的天空里。
勒那尔代仍然在散步。最后,当黑夜吞噬一切,他无法继续走下去时,他就返回家中。回到房间后,他马上倒在安乐椅上,把脚向壁炉伸去。熊熊大火在壁炉里燃烧着,热气不断地从他的两只湿漉漉的脚底冒出来。
一个上午,安静的村庄的因为一件大新闻而热闹起来。原来,村长打算把他的村林砍掉。
这项工作已经启动,二十名伐木工人正在忙碌着。最靠近村长房子的那个角落的树木最先倒下。在村长的现场督促上,工人们干得相当卖力,树木不断倒下。
修枝工们最先沿着树干爬到树顶上。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先把绳子拴在树干上,然后伸出两只胳膊,用力抱住树干,抬脚向树干狠狠地踢去。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在他们的鞋底上,固定着坚硬的钢钉,他们要把钢钉刺入树干。之后,他们就用钢钉作支撑,向上迈一步。成功之后,他们再用另外一只脚向树干踢去,将脚下的钢钉刺入树干,然后再向上迈一步。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每迈一步,他们就会把绳子向上挪动一下。锋利的冒着寒光的小钢斧挂在他们腰间。他们像寄生虫对巨型动物发动攻击那样,沿着树干慢慢地向上爬,把钢钉刺入树干。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把树梢砍掉。
当爬到树枝的高度时,他们就不再继续向上爬。他们把自己固定在那里,把锋利的柴刀从腰上解下来,然后慢慢地有节奏地向树枝与树干相连的地方砍去。砍着砍着,树枝就会弯曲、断开、最后掉下去,发生出一阵巨大的响声,那是木头断裂特有的声音。树上所有枝蔓也会受到影响,不停地抖动。
从树上掉下来的树枝铺满地面。其他人开始动手,将它们劈开、砍断,捆成捆儿,堆好。那些仍然矗立着的大树,完全成了巨大的木桩或者木杆子。
当修枝工人砍掉所有的树枝后,他们已经来到树干顶部。那里很细,也很直。于是,他们把带上去的绳子留在那里,然后像向上爬时那样,把钢钉刺入树干里,借着钢钉的支撑向下爬。之后,伐木工人们便开始进行他们的工作。他们用力在树干底部砍。伐木声很大,树林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当伐木工人把树干底部的伤口砍到足够深时,工人们就开始拉树干顶部的绳子。他们一边拉一边有节奏地喊叫,为的是把每个人的力量集中到一起。于是,巨大的树干就开始发出刺耳的响声,然后突然倒下。这时,工人们高兴地欢呼起来。
树林里的树木不断倒下,就像士兵离开军队,使军队的规模逐渐变小。树林的面积越来越小。
勒那尔代每天都会待在那里。他站在那里,双手放在背后,注视着他的大树林慢慢消亡。当一棵树倒下后,他像踩一具尸体那样,用脚踩着它。之后,他会用平静而神秘的不安神情注视下一棵树,好像他在期待着有什么东西能够在树林被砍掉前出现。
这场屠杀逐渐蔓延到人们发现小罗克的地方。一个黄昏,人们终于砍到这个地方。
伐木工人们要砍的是一棵巨大的山毛榉。可是,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而且又是阴天,他们想把他们的工作推迟到第二天进行。主人不同意。他让工人们马上动手,把这棵遮蔽过那桩凶杀案的大棵砍倒。
修枝工把树枝砍光,伐木工人们也砍好了树根。于是,五个工人握紧拴在树顶上的绳子,开始用力拉起来。
虽然工人们已经砍到了大树粗壮树干的中心,但是它仍然像钢铁那样坚硬。它在顽强地抵抗着。工人们一起有节奏地用力拉着绳子,身体几乎贴到地面。他们喘着粗气,发出有节奏的呼喊声。
两个手里拿着斧子,像刽子手似的伐木工人站在大树面前。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当需要的时候,就会把斧子狠狠地砍下去。勒那尔代站在树边,将手放在树皮上,烦闷而不安地期待着大树倒下去的时刻到来。
一个伐木工人对他说:“村长先生,您离得太近了,这很危险。树倒下去的时候,您可能会被砸伤。”
他仍然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准备像角斗士那样,想把这棵巨大的山毛榉抱起来摔到在地上。
突然,一声巨响从这个高大的木桩子的底部发出,那是木头裂开的声音。树顶也立即受到影响。树干已经倾斜,但它仍然顽强地抵抗着,所以才没有立即倒下去。人们看到了它倒下去的希望,所以都更加卖力地拉绳子。当树向下倒去的时候,勒那尔代先生竟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他跨到树下,挺起胸膛,准备让树把它砸死。
但是,巨大的山毛榉擦着他的身体倒下去了。他被它巨大的冲击力扫出去五米远,狠狠地摔在地上。
工人们冲上前去。在他们伸出手扶他之前,他已经爬起来,跪在地上。他头昏眼花,把手放到额头上,好像刚才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此时刚刚清醒过来。
工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们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吞吞吐吐地说,他这样做是因为一时鬼迷心窍;还说在大树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产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小男孩从飞驰的马车前跑过的画面出现在他的头脑中,所以他才会那样做,而且觉得他完全能够从树下冲过去;他还说,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冒险的冲动,他总想如何在大树将要倒下时,顺利地从下面穿过去。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做法非常愚蠢可笑,但是每个人的头脑中都会出现幼稚的想法,每个人也都有精神不正常的时候。
他用沙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原因。之后,他迈步离开。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着工人们说:“我的朋友们,再见,明天见。”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走到被一盏罩着烟罩的台灯照得特别明亮的桌子前,坐了下来。他把胳膊撑在桌子上,低下头哭起来。
他一直哭,哭了很久来停下来。之后,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看到上面显示的时间还不到六点。他想到:“现在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锁好,之后又回到座位上。他把中间的抽屉拉出来,一把手枪出现在他面前。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文件上。锃亮的手枪在灯光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勒那尔代用模糊的目光注视着那把枪。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偶尔会停下来,之后又继续走。突然,他走进盥洗室,将一条毛巾投入到水罐里,然后拿出来,像行凶那天上午一样把自己的前额弄湿。然后他走出来。每次经过那张桌子时,他的目光都会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枪吸引。他看着它时,手就会发痒。但是,他又把目光集中到挂钟上面。他想到:“时间还早。”
房间里响起挂钟的报时声。已经是六点半了。他拿起手枪,大张着嘴巴,把枪管放进去,好像要将它吞进肚子里。他把指头放在扳机上,并在好几秒钟的时间里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好。突然,他打了一个寒噤,把枪吐出来。手枪落到地毯上。
他垂头丧气地跌进安乐椅时,哭泣着说:“天哪!我不敢!我不能!我怎么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我该怎么做呢?”
敲门声响起,他受到了惊吓。他直起身来。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说:“先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您的晚餐!”“好,我这就去。”他回答说。
他把枪从地下捡起来,放回到抽屉里。之后,他想看看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是否显得不正常,于是就对着壁炉的镜子照了照。他的脸还像以前那样红,也许比以前要红一些。除此之外,一切都正常。他下楼去吃饭。
他吃得很快,好像不愿一个人独处而故意拖延时间。吃过饭之后,他又在饭厅里吸了几斗烟。那时仆人们正在收拾餐具。吸完烟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他刚一进屋,就立即向床下看去,还把全部衣柜打开,每件家具里、每个角落,他都搜索一遍。然后。他走到壁炉前,将壁炉上的几根蜡烛点着,又把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搜寻一遍。他的脸抽搐起来,这是害怕、不安引起的。他知道,遭他强奸,被他掐死的小罗克会像每天夜里那样,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令人厌恶的幻象,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开始时,他会听到类似于打谷机那样的轰鸣声。这种声音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只能把裤带和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他还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强迫自己唱歌、看书,但是这样做丝毫不见成效。作案那天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一一呈现在他的头脑之中。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恐惧的日子。就在那天上午,起床时,他感到头痛、眩晕。“一定是因为太热了!”他这样想着。于是,他一直没有走出房间,直到吃午饭时才下楼。吃过午饭后,他又睡了一个午觉。傍晚时,他走出房间。他要去他的大树林里散步,去那里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
可是,他刚一出门,就越发喘不过气来。外面实在太闷热了!太阳还挂在半空中,继续烘烤已经干渴的大地。树叶静止不动。树林里听不到任何动物的叫声。勒那尔代在苔藓地上走起来。勃兰第耶河就在他的身边,河水散发出些许凉意。可是他却觉得心神不宁。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几乎什么都不想,何况,这是他平时就养成的习惯,他的脑袋里几乎从不装东西。三个月以来,只有再婚的想法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尽管这个想法十分模糊,却一直挥之不去。独居让他在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痛苦。十年来,他已经过惯了有一个女人陪在身边的生活。她陪在他身边,每天的拥护,都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需要她的拥抱,她的陪伴。自从勒那尔代夫人死后,他就觉得特别痛苦。这种痛苦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其实,这是因为他的双腿再也感受不到她的连衣裙不停地碰触了,更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发泄欲望,寻求安宁的怀抱。独居生活还没过上半年,他就已经开始物色年轻的女孩或者寡妇了。他希望有人能够在他服丧期满后嫁给他。
他心灵纯洁,但体魄却非常强健。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时候,他的头脑中总会出现一些肉欲的形象。这些形象让他不得安宁。他把它们赶走,但是没用,它们很快还会回来。有时,他自我调侃道:“我简直成了遭到各种诱惑折磨的圣安托万了。”
那天早上,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好几种这样的幻象,它们折磨着他。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对抗这种折磨的办法。他想去勃兰第耶河洗澡,用清凉的河水浇灭因幻象而引起的欲望。
他知道一个水面开阔,河水很深的地方。当地的人们有时也会去那里洗澡。他来到那里。
这里的水十分清澈,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柳树。流水在这里停歇片刻,然后继续向前流淌。一阵微弱的声音传入勒那尔代耳中。虽然听不真切,但是他能判断出,那不是河水击打河岸的声音。面前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伸手轻轻地把树叶拨开,向前望去。他看到一个赤身裸体,通体雪白小女孩。她在清澈的河水中用双手拍打着水面,身体旋转着。她还没有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却也不再是一个小孩子。她已经发育成形,身体很丰满,但仍然没有摆脱身体因为迅速生成而早熟的稚气。他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了,同时又感到慌张,因此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紧张的冲动正在他的身体上蔓延。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好像这个让人心动的小家伙,受到了一位淫荡的仙女的控制,出现在他的面前。在他看来,这个河里的小维纳斯,与那个在碧波荡漾的大海里游动的大维纳斯没有区别。
突然,小女孩从河水中走出来,向着他的方向走来,她在寻找自己的衣服,它们就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并没有看到他。她看着地上的尖石子,慢慢地走着。她那柔软的小脚,经不起尖石子的蹂躏。一阵兽欲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住他。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它们把自己推向这个小女孩。他的神志已经混乱,意识已经模糊,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她在一棵柳树下面站了几秒钟。勒那尔代就在那棵树的后面。茂密的枝叶把他遮挡住,因此她才没有看到他。这个时候,他的理智已经丧失殆尽。他急不可耐地向她扑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她。她倒在地上,害怕和惊慌让她失去了抵抗的力量,甚至连大声叫喊都忘记了。就这样,他在她身上发泄着自己的欲望。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罪恶,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下子清醒过来。小女孩哭了,大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我不会亏待你的,我给你钱。”他说。
但是,她仍然继续哭泣。
“别哭了,别哭了!行了,别哭了。”他再次说道。
她大声叫起来,并打算逃跑。
他突然意识到,他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为了阻击她继续大声哭喊,他掐住了她的脖子。求生的欲望让她拼命挣扎。他用那双用力的大手,疯狂地掐着她正用尽全力呼喊的喉咙。很快,他掐死了她。他只是想要阻止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并没有打算杀死她。
看着自己的干出来的罪恶勾当,他简直要发狂。
在他面前,她躺在地上,脸已经变成黑色,血不停地流着。他打算逃跑。这时,一种因生命受到威胁而产生出的模糊的本能,出现在他不安的头脑中。
他打算小女孩的尸体扔入河中,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时他又产生出另外一种冲动。他拿出口袋里的细绳,把小女孩的衣服捆起来,来到一棵根部浸泡在勃兰第耶河河水中的大树前。他把衣服藏进树洞里。
之后,他迈着大步,离开那个地方,来到草地上。为了让离事发地点很远的,住在村子另外一头的农民看到他,他故意兜了一个大圈子。当固定的晚饭时间到来时,他回去吃晚饭,还对仆人们讲起了整个散步的过程。
那天夜里,他竟然像一头畜生那样睡得香甜。这样的情况,偶尔也发生在死刑犯身上。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才醒过来。他并没有立即起床。他躺在床上,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等待着平时起床的那个时间。他觉得只有在平时那个时间起床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此后,各种调查取证接踵而至。他不得不参加。做这些工作时,他简直就像一个梦游者。他接触到的人和事,经过幻觉的催化,让他觉得是如此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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