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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圣诞日(1)

  黑暗而沉闷的夜晚,从此飞逝,给这个日子赋予荣耀,让十二月向五月转变。

  为何凛冽的冬日清晨,像丰饶的玉米田般微笑?又像新剪过的草地突然散发清香?快来看啊,为何万物都变得这样芬芳?——赫里克当我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昨夜的一切情景仿佛是一场梦,只有这个古老的房间能让我相信它们都真有其事。我在倚着枕头沉思冥想,突然听见门外有一双小脚走路的啪嗒声,还有商议什么事情的窃窃私语声。随即响起了一阵童声合唱,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圣诞颂歌,歌尾的叠句是——欢乐啊!我们的救世主已经诞生,就在这圣诞日的早晨。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匆忙穿上衣服,突然把门打开,看见几个只有画家才能想象出来的最美丽的小仙子。他们是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最大的还不到六岁,真像天使一样可爱。他们正在房屋里绕着圈,在每个房间的门外歌唱,而我的突然出现却惊吓得他们羞红了脸默不作声。有一阵子他们站在那儿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嘴唇,不时抬起头羞涩地偷看我一下,随后仿佛在一阵冲动下突然蹦跳着跑掉了;他们在走廊的一角拐了个弯,这时我听到他们因胜利逃跑而发出的大笑声。

  在这个保存着古老好客传统的城堡里,每一事物都会唤起慈爱快乐的感情。我房间的窗户俯瞰着田野,到夏天一定是一派秀丽的景色。有一片倾斜的草坪,草坪脚下曲折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再过去可以看见花园的一条小径,花园里长着高大的树木,还有群群麋鹿。远处有一个齐整有序的小村庄,农舍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缭绕在村庄上空。明澈寒冷的天幕鲜明地映衬出一座带有黑色尖塔的教堂的轮廓。环绕着邸宅四周按照英国习俗种上了冬青,几乎呈现出一派夏季景象。不过清晨时分却异常寒冷,前一天晚上的薄雾因为严寒而凝结,所有的树木和每一片草叶都蒙上了美丽的冰晶。灿烂的朝阳之光在闪亮的簇簇草叶间反射出炫目的光辉。紧靠着我的窗前有一棵挂着串串红浆果的山桉树,顶上栖息着一只知更鸟,正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偶尔抱怨地尖叫几声;在下方台地的小径上,有一只孔雀正炫示着它灿烂的长尾巴,像西班牙显贵一样骄傲而庄严地高视阔步。

  还没等我穿好衣服,一个仆人就来邀请我去参加家庭祈祷了。

  他引我到邸宅古老建筑那端的一个小礼拜堂,我发现家族的主要成员都已齐聚在一个类似走廊的地方,里面放置着坐垫、跪垫和大本祈祷书,仆人们则坐在下方的长凳上。老绅士坐在走廊前排一张桌子后面读着祈祷文,西蒙少爷则充当执事,在教义问答中做应答。我应当公正地说他履行职责颇为庄重得体。

  早祷之后接着是唱圣诞颂歌,这是由布雷斯布里奇先生本人根据他所喜爱的作家赫里克的一首诗谱写的,又由西蒙少爷把它改编成古老的教堂乐曲。因为家中有几个人嗓音很好,歌唱的效果很是动听。不过我特别感到满意的是,老绅士在唱到某一段的时候激情洋溢,感恩之情突然迸发,双眼发光,唱得乱了节拍走了调:是你让我的火炉熊熊燃烧,充满了纯洁的欢乐,是你赐给我圣诞的酒宴,让酒香满溢了酒杯,主啊!是你慷慨的双手,让我的田地肥沃,我播下一升种子,你赐我一斗的收获。

  我后来才了解,一年到头每个礼拜天和圣徒节都会做这种早祷,或者由布雷斯布里奇先生主持,或者由家里某个成员替代。这种早祷仪式在英国贵族士绅的邸宅曾几乎蔚为风气,因为参加早祷的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会由此感受到家庭中所弥漫的井然有序、宁静安详的氛围,而不时地在清晨施行这一美好的礼拜形式,仿佛会为整天生活的情绪确定基调,把每个人都调适到精神和谐的境界;但非常令人惋惜的是这一习俗现在日趋衰微,渐渐被人遗忘。

  我们的早餐由老绅士称之为真正古老的英国食物构成。他坚持认为现代由茶和烤面包组成的早餐很是糟糕,指责这种早餐是造成现代人体质委靡和神经衰弱、使古代英国人的强健体魄江河日下的原因之一。尽管他也允许桌子上摆放现代早餐,以适合客人们的口味,但餐具柜上的冷肉、葡萄酒、啤酒之类却很丰盛。

  早餐之后,我和弗兰克

  ·布雷斯布里奇、西蒙少爷(或称西蒙先生,除了老爷之外别人都这么称呼他)一起在庭院里散步。护卫我们的是一群仿佛在邸宅周围闲荡的有绅士风度的狗:从活泼欢跳的长毛垂耳狗到步伐稳重的老捕鹿狗都有,而捕鹿狗是从早得无法记忆的时候起家里就有的一个品种。它们全都听从西蒙少爷挂在纽扣洞里的一只唤狗哨子的指令,哪怕是在它们嬉戏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朝他手里拿的一根小鞭子瞥上一眼。

  这座古老的邸宅在黄灿灿的阳光下显得比在灰白的月色中更令人肃然起敬。我不能不感受到了老绅士的理念的力量,整齐的台地,厚重的铁铸栏杆,修剪过的紫杉树,都带有一种高傲的贵族气派。

  庭院里似乎到处都有为数众多的孔雀,有几只正在阳光照耀的墙下晒太阳,我在谈论中提到“一群”孔雀的时候,却被西蒙少爷委婉地纠正了措辞的错误。他告诉我,依据最古老和普遍认可的狩猎著述,我应该说“一队”孔雀。“同样,”他用略带迂腐的神气继续说道,“我们会说‘一列’鸽子或燕子,‘一窝’鹌鹑,‘一拨’鹿、鹪鹩或鹤,‘一群’狐狸,‘一丛’白嘴鸦。”接着他又告诉我,根据安东尼·菲兹赫伯特爵士的研究,应该认为孔雀“既有理解力,又有荣耀感;因为它一旦受到赞赏就会马上竖起尾巴,多半还会正对阳光,以便让你更能看清它的美丽;然而等到叶落之时它的尾巴也会脱落,它便会心怀悲戚,藏进角落里,直到尾部长出新羽毛,像过去一样”。

  对这种在怪诞问题上炫耀琐细学识的做派,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过我倒是发现,孔雀在这座宅子里是举足轻重的鸟;因为弗兰克告诉我,他父亲对孔雀极其喜爱,对养育孔雀真是煞费苦心。部分原因在于它们具有骑士气概,为古代豪门盛宴必不可少;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它们具有富丽堂皇的气度,与古老家族的邸宅极为相配。他经常说,再没有什么比一只栖息在古色古香的石栏上的孔雀更有尊严华贵的风度了。

  这时西蒙少爷不得不匆匆离去,因为他在教区教堂与村庄的合

  唱队有个约会,他们将演出由他选定的一些乐曲。这位小个子男人随时流露出精力弥满的欢乐情绪,确实很令人愉快;对他能贴切地引用并非一般人日常阅读范围内的某些著作,我得承认自己也有些惊奇。我上次曾向弗兰克

  ·布雷斯布里奇提到这一点,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西蒙少爷的全部学问仅限于老绅士给他的六七本古代作家的著作,而他在雨天或漫长冬夜里有时会兴致勃发,翻来覆去读这几本书。安东尼

  ·菲兹赫伯特的《农书》、马克汉姆的《乡村乐事》、托马斯 ·科克因爵士的《狩猎论》、依萨克

  ·沃尔顿的《垂钓者》,再加上两三本诸如此类的古代知名文人之作,就是他的权威典籍。他也像所有只读过几本书的人一样,把这几个作家视为偶像,任何时候都要引用。至于他那些歌曲,主要是从老绅士图书室里的古书里摘引出来的,再配上前个世纪曾经风行于上流人物中的曲调。不过,他把残章断句加以拼凑运用的本领,确实让附近所有的马夫、猎人和喜好渔猎的小伙子们把他当做博览群书的奇才呢。

  我们正在闲谈的时候,听见远处村庄里传来一阵钟声。弗兰克告诉我,老绅士特别讲究全家上下在圣诞节早晨上教堂,认为这一天是尽情感谢神恩和享受欢乐的日子。正如老塔瑟所说:圣诞节要纵情欢乐,也要感谢神恩,要宴请你的穷邻里,无论贵贱高低。

  “如果你愿意到教堂去,”弗兰克·布雷斯布里奇说,“我保证你能领略到西蒙堂兄的音乐成就。因为教堂缺一架风琴,他就把乡村业余音乐爱好者组成了一支乐队,还成立了一个音乐俱乐部来提高他们的水平。他还把唱诗班的歌手分类编组,就像他按照杰维斯·马克汉姆的《乡村乐事》的指导把我父亲那群猎犬分类编组一样。在那群乡下佬中,他把所有嗓音‘深沉庄重’的人挑出来唱男低音,把嗓音‘嘹亮清脆’的人挑出来唱男高音。至于音色‘甜美’的歌手呢,他则按特殊趣味从附近一带最漂亮的少女中进行选拔,尽管他声称后一类歌手最难唱得合调。要知道漂亮女歌手总是特别任性和变幻莫测,而且很容易出现意外情况。

  ”清晨的天气尽管非常寒冷,却很是晴朗而明丽,因此家里大多数人都步行上教堂。教堂是一座极古老的灰白石头建筑,靠近一座村庄,离花园大门约有半英里。教堂连接着一幢低矮舒适的牧师住宅,看来和教堂是同时代的建筑。住宅正面完全被沿着墙面种植的紫杉树遮蔽着,繁茂的枝叶间留了一些缝隙,让光线能够照进古色古香的小格子窗户。当我们走过这个荫蔽的住所时,牧师迎上前来为我们领路。

  我预期会见到一位油光水滑、营养充足的牧师,就像在教区富有的供养人的餐桌上常常见到的那种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的人物,但结果却令人失望。这位牧师是个矮小、瘦弱、皮肤黧黑的人,头顶上的灰色假发过于宽大,在两耳旁边远远地分开,于是脑袋仿佛在假

  发中间缩小了,就像一枚在硬壳里被风干了的榛子。他穿了一件破旧的外套,下摆很宽,口袋大得能装下教堂的《圣经》和祈祷书;脚下穿着一双装饰着巨形扣子的大鞋,使得他本来就短小的双腿越发显得短小了。

  弗兰克·布雷斯布里奇告诉我,这位牧师是他父亲在牛津大学时的好友,父亲来接管产业后不久他就来做牧师了。他对黑体活字印刷的古书如痴如醉,几乎不读罗马字体印刷的任何书籍。他最喜爱的是卡克斯顿 和温金·德·沃德的版本,他孜孜不倦地研究这些因为毫无价值而遭人遗忘的古代英国作家。也许是因为敬重老布雷斯布里奇先生的观念,他对往昔的节庆礼仪和风俗曾进行过勤奋钻研,就像良朋好友一样满怀热情地向老先生询问请教。不过那仅仅是种埋头苦干的精神而已,一些性情沉郁的人就像这样一门心思探究学问,仅仅因为它叫做“学问”,完全不管它的内在性质如何,它所阐明的是古代智慧还是糟粕污秽。他如此专心致志地一头扎进故纸堆里,以至面容上仿佛也有所反映;假如面容确实是内心的标志,那么他的相貌就可以比做一面黑体字古书的扉页了。

  我们抵达教堂的门廊时,看见牧师正在指责头发花白的教堂司事在装饰教堂的绿色植物当中使用了槲寄生的枝叶。他指出这是一种不圣洁的植物,因为被都伊德教教徒在秘密仪式中使用过而受到了玷污。虽然在大厅和厨房里用作节日装饰倒也无伤大雅,但教会长老们曾认为它亵渎了上帝,完全不宜用于神圣的场合。他是那样固执己见,可怜的司事不得不扯掉了许多适合自己口味的微不足道的装饰物,牧师这才同意开始当天的礼拜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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