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大公牛要送出去。它已经长成了一只巨兽，喂起来太费草料；艾萨克要把它带下山，到村子里，再带一头一岁大的合适的公牛上来。

　　那是英格的主意。英格要特别在这一天把艾萨克打发出去，显然有她自己的理由。

　　“如果你非去不行，最好今天去，”她说，“公牛现在状况正好；这个时节可以卖个好价钱。你把它带到村里，他们会把它卖到城里——城里的人为了吃肉，什么价钱都可以出。”

　　“哎。”艾萨克说。

　　“只要这畜牲半路上不惹麻烦就好了。”

　　艾萨克没说什么。

　　“但是它这一个星期都在外面跑来跑去，已经习惯了。”

　　艾萨克沉默着。他拿了一把相当大的刀，插在腰间的刀鞘里，把公牛牵出来。

　　真是好大的一条牛了，厚厚的毛，看起来壮得吓人，走起路来，屁股摆动着，腿有点短。当它跑的时候，肚皮压歪了丛树，像火车头。它的脖子粗得几乎走了样；这脖子里有一只大象的力量。

　　“希望它不要跟你发疯就好了。”英格说。

　　艾萨克想了一会儿。“怎么呢，如果它这样子，我就半路上把它杀了，把肉拿到村里。”

　　英格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她在阵痛，她的脸像着了火似的。她咬紧牙根，等艾萨克出发。当她看到他跟牛都走出了视界，她就可以没有顾虑地呻吟了。小艾利修斯已经会说一点话了；他问：“妈妈痛？”——“哎，痛。”他学她，把手按在腰上，哼哼。小西维特在睡觉。

　　英格把艾利修斯带进屋里，给了一点东西让他在地上玩，自己则躺到床上。时间到了。她从头到尾都明明白白，留神着艾利修斯，又看看墙上的钟。一声都不哭，几乎没有什么挪动，挣扎是在她身体内部的——一个负担松了，从她滑出来。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了床上一阵奇异的哭声，一个天赐的小声音；可怜的东西，可怜的小东西……而现在，她不能休息，必须抬起身，看下去。是什么样？她的脸一下子变灰白了，没有一丝表情；发出一声呻吟；不自然的，不像人的——一种塞住了的喘息。

　　她又溜下来，躺在床上。三分钟过去了，她不能休息，床上那小小的哭声更大了，她又扶身起来，看到——噢，高特，一切不幸中最不幸的！没有慈悲，没有希望——而这个是个女孩！

　　艾萨克走出去还不到两里吧。他离开家几乎还没有一个钟头。十分钟之内，英格把孩子生下来，又把她杀了。

　　第三天，艾萨克回来，牵着一条一岁大的半饿死的公牛。那牲口几乎走不动，走上这山坡来，一定费了不少事。

　　“你一路怎么样？”英格问。她自己不舒服，已经是够可怜了。

　　艾萨克处理得很好。真的，那大公牛到了最后两里左右，疯起来，他把它拴起来，到村里叫人帮忙。当他回来时，绳子已经松了，找了很久才找到。但他还是想办法办好了，用好价钱卖给村里的一个商人，这人是专门为城里的屠户买牲口的。“这是新的，”艾萨克说。“叫孩子们过来看。”

　　任何家畜的新分子都是家里的大事。英格看看公牛，摸摸它，问多少钱，西维特获准骑在他背上。“不过，我还是会想大的那一只，”英格说。“毛那么厚，长得又那么好。我真希望他们杀它不要太苦。”

　　现在是忙季了，有很多工作要做。牲口们都放了出去，空厩棚里是一筐一箱的马铃薯，准备栽下去的。今年艾萨克种的谷子比去年更多，尽了力量把种子埋好。他又弄了胡萝卜床，英格则撒种。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有一段时间，英格衣服里塞着一袋草，掩饰她体形的改变，逐渐一点点推出来，最后则把袋子全丢了。最后，有一天，艾萨克终究注意到什么了，惊奇地问：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没什么事发生嘛？我以为……”

　　“没有。这次没有。”

　　“哎。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本来可能会有不对的，我想。艾萨克，你认为要把我们这块地耕完要用你多少时间？”

　　“对，可是……你是说你的麻烦已经过去了——和正常的情况不大一样？”

　　“哎，就是这样——是吧。”

　　“可是你自己——你没有很痛吧？”

　　“没有。艾萨克，我想过，我们应该养一只猪。”

　　艾萨克不是轻易可用这种方式转变念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哎，养只猪。我每年春天都想到过。可是我们必须先有更多的马铃薯，更多的小的，还要有一些谷子，否则我们不够养猪。我们要看看今年收成怎么样。”

　　“可是养只猪很好。”

　　“哎。”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下了，田和草地都看起来不错——噢，今年会好转，不用怕！大大小小的事情，到时候都会发生：食粮，睡觉和工作；星期天，洗得干干净净的脸，梳平了头发，穿着英格为他织为他缝的红色新衬衫，艾萨克在屋子附近坐着。然后，有一件常见的事发生了：一只绵羊，带着它的小羊在附近走动时，夹在岩石缝里了。傍晚，其他的羊回来了。英格立刻看出少了两只，艾萨克就出去找。艾萨克第一个念头是想感谢今天凑巧是星期日，他没有做工，没有损失时间。他到处找——有数不完的地方可以让他找。同时屋里却焦急得不得了。妈妈用短短的小声话叫孩子不要吵。有两只羊不见了，孩子一定要乖。大人小孩都一样的感觉了，发生的事是跟这整个的小团体密切相关的。就是母牛们也知道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各用它们的方式嗥叫着，因为英格不时从屋里出来，大声向树林的方向喊叫，尽管已接近黑夜了。那在荒山野地是件大事，是一件常有的不幸。她不时地长吼一声，叫艾萨克，但没有回音。他必然是走到声音传不到的地方了。

　　羊会到哪里去了——碰到了什么事？有熊吗？或是狼从瑞典和芬兰翻山过来？结果，都不是。艾萨克看到了母羊，紧紧陷在岩石缝里，一条腿折断，乳房擦破了。一定已经陷在这里一段时候了，因为，这可怜的东西虽然受了伤，却把它能够够到的草啃得只剩了根。艾萨克把绵羊救出来；它立刻吃起草来，羊羔跑向它母亲，吸起奶来——那受伤的乳房如今吸空之后，是至福的松缓。

　　艾萨克捡了石头，把那危险的石缝填起来，这样就再也断不了绵羊的腿了！艾萨克裤子的背带是皮的，现在他解下来，从羊的中央绑住，支持住乳房。然后把它扛在肩上，回家，羊羔则走在他脚边。

　　这以后——木片和沥青绷带。不几天，那绵羊开始伸动它的伤腿了：折断的骨头在长合时，有一点痛。哎，现在又一切都好了——直到下次又有别的事发生。

　　日子就是这样，对那殖民的人来说，一点点小事都是重要的。噢，那绝不是无关紧要的，而是命运攸关的，或是使他们快乐、舒适、过得好，或者相反。

　　在两季间的间歇期，艾萨克把他原先放倒的树干修光，这些，当然会有什么用途。他也挖出了一些有用的石头，搬下来，到屋子边；当石头够多了，他就用来砌墙。如果是一年以前，英格会好奇于她的男人究竟弄这些干什么——可是现在她大部分时间似乎忙着自己的事，什么也不问。英格还是像以前一样忙，但是她开始常常唱歌了，这是以前没有的，她也教艾利修斯念晚祷；这又是以前没有的。艾萨克很想念她问东问西的日子，是由于她的好奇和她的赞美，才使他成为满足的人，这个无比的人哪。可是现在她只走过去，什么也不说，或顶多说一句他会累死啦之类的话。“不管她怎么说吧，上次以后她心里一直有疙瘩。”艾萨克心里想。

　　奥莲又来看他们一次。如果一切都同以前一样，她会受到欢迎，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英格一开始跟她打招呼心里就疙疙瘩瘩，且不管内容怎么样吧，有件事使英格把她看成敌人。

　　“我有一点想到我来得不晓得是不是时候。”奥莲说，意思很微妙。

　　“你是什么意思？”

　　“老三怎么受洗。你现在怎么样？”

　　“不用。”英格说。“这件事你可以免了麻烦。”

　　“噢。”

　　奥莲开始称赞起孩子们，长得那么好那么大，而艾萨克又耕了更多的地，又要盖房子了，一看就知道——他们的事是没完的；一块好地方，难得再找到。“他这次又要盖什么呢？”

　　“你自己问他，”英格说。“我不知道。”

　　“不用，”奥莲说。“那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来看看你们让我高兴，让我快乐。至于金犄角，我不会问什么，也不会说什么——它运气很好，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她们和和气气地说了一会话，英格不那么乖戾了。墙上的钟响脆地报着时，奥莲眼中含泪抬头看——在她这卑微的一生中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就像教堂的风琴的音乐，奥莲说。英格觉得自己富有，对她可怜的亲戚有了宽大的心，说：“到另一间来，看我的织布机。”

　　奥莲呆了一整天。她跟艾萨克说话，称赞他所做的种种。“我听说你买下了每一边都好几里的地。你不会白白得来吧，是不是？我看什么人也拿不走它了。”

　　艾萨克一直需要称赞，现在好受些了。又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我向政府买。”艾萨克说。

　　“哎，政府。但是他们在这种买卖上没有必要扣得那么紧，对不对？你现在在盖什么？”

　　“噢，我不知道。总没什么大的就是了。”

　　“哎，你们越来越发达了；盖房子，发达。上了漆的门一上挂着钟——我猜，你盖的是一间新的大房子吧，”

　　“你，老是说些傻话……”艾萨克说。但他还是高兴了，对英格说：“你不能做一盘好吃的牛奶蛋糊给客人吗？”

　　“不能，”英格说，“因为我已经把所有的都搅了乳脂。”

　　“那不是傻话，”奥莲赶紧插嘴，“我只是个简单的人，随便问问。如果不是个新的大房子，那么，可能是个新的大仓房吧，我敢说，怎么不呢？那么多田，那么多草地，都长得那么旺。对，满是奶与蜜，像经上说的。”

　　艾萨克问：“你们那里怎样——谷子和别的？”

　　“唁，到现在还是老样子。只要主今年不放火，不把它们都烧焦就好了——天饶我用这样的话。全都在全能的它的手里。但我们那地方什么也比不上你们这里的，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英格问了其他亲戚的近况，尤其是她舅舅西维特。他是家中的大人物，有大批的渔产，他能找到办法把他的钱花掉，就是个奇迹。两个女人谈起西维特舅舅来，艾萨克和他的活计就被她们忘掉了，现在没有一个问他盖的什么了，因此最后他说：

　　“好嘛，如果你想知道，我想搭的是一个有打禾场的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