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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塞兰拉的变化很大。

  你几乎再也认不得这个地方了:锯木厂,磨坊,各式各样的房子——原先的荒野如今已经是个有人居住的乡下了。还有更多的变化要发生。但英格可能是其中最奇怪的,她变得如此之多,又善良而聪明了。

  去年那件大事,当发展到顶端的时候,如果只是事情的本身,或许还不足以改变她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有时候当她发现自己又谈起那“机关”和特隆赫姆的大教堂时,确实也有退步。哦,其实这些事情也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呀。可是现在她把戒指摘下来,把她大胆的裙子放下来几寸。她变得若有所思了,他们那个地方也越来越安静,来访的人也越来越少,从村里来的女孩和妇人现在已经是罕见了,英格已经不再喜欢接待她们了。住在原野深处的人没有一个有时间去做这些无聊事。快乐与无聊是不同的两种东西。

  在原野里,每一个季节都有它令人惊叹的地方,但总是不变的有一种天地的宏大沉重的音响,有一种被四面环绕的感觉。森林的黑暗,树木的慈和。一切都是又沉重又温和的,在这种地方思想是不可能的。在塞兰拉的北边有一个山中小湖,只不过水塘那么大。湖里有一种小鱼,永远长不大,它们在里边活了又死了,完全没有用处——老天爷啊!对于世界上的人完全没有用处。有一天晚上英格站在那里听牛的铃铛,她周围都是寂静的,她什么也听不到,然后从那小湖中传来了一种歌声。小小小小的歌,飘忽的,几乎完全听不到的,那是小鱼的歌。

  在塞兰拉他们有这种幸运,就是每年春秋两季他们都可以看到灰雁从原野的上空飞过,听到它们在空中的谈话声——那真是像迷幻一般的谈话啊。在那片刻,世界似乎静止下来,一直到那长串的灰雁飞过。而那地上人类的灵魂,这时不会感到有一种脆弱飘过吗?他们又回到工作上,但是却先吸了一口气;有一种东西跟他们说过话了,一种来自彼端的东西。

  在他们周围永远都有伟大的奇迹,冬天是星辰。在冬天也常常有北极光像翅膀一样的天空,一种神殿中的大火。有时候,并不经常,但是有时候,他们听到雷声。那大部分是在秋天,对人对动物都是一种既黑暗又庄严的事;那在家里附近吃草的动物会挤到一起站在那里等。低着头——为的是什么?等完了?而人,当打雷的时候,人站在旷野里又为什么低着头,等待?等什么?

  春天——哎,又匆忙又欢乐又鲁莽;可是秋天!它在人心里唤起一种对黑暗的惧怕!逼着人做晚祷;到处都有着魅影,空中有着令人警惕的讯号。人在秋天到户外去找一些东西——男人去找一块木头,女人去找那追随着蘑菇走野了的牛群:但他们回家来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许多秘密。他们是不是无意中踩到了一只蚂蚁,踩碎了他的后半部,以至于前半部无法再把后半部拔起来?或者是不是过于接近一个白松鸡的巢,让那拍着翅膀保护着小鸡的妈妈冲向他们,即使是那巨大的牛蘑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它并不是一片空虚的白色。那巨大的蘑菇不开花,也不动,只是竖立在那里,看起来怪异;那是一个怪物,像一个肺,活的,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一个没有身子的肺。

  最后英格终于心志颓丧,原野压迫她,她虔诚起来。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荒野里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在那里的生活并不完全是世俗的操劳与顾虑,那里有虔敬,对死亡的恐惧和丰富的迷信。或许,英格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理由惧怕天国的审判,那不会放过她,她知道神在傍晚的时候会用他怕人的眼睛巡视他所有的原野,是了,他会找到她。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多少余地是可以让她改进的。当然,她可以把金戒指深深地埋在衣柜里,她也可以写信给艾利修斯,叫他也回头信神,除了这些以外,除了好好工作,不辞劳苦之外她就没有别的办法。哎,还有一件,她可以穿得更谦卑,星期天脖子上只系一条蓝缎带。假的,不必要的贫穷——但那是一种哲学的表现,是一种自我谦卑,是一种苦修主义。那蓝缎带不是新的,是从小梨奥波丁已经戴不得的小帽子上拆下来的,有些地方褪了色,而且,说真的,也有一点脏了——英格现在却在节日把它当做谦卑的装饰品。哎,她可能做了过分一点,装作贫穷,故意地想要去模仿那些住在陋屋里的穷人,但即使如此——如果这可怜的装饰品原先就是她最好的东西,她是否更能得到上天的垂顾呢?让她平安吧,她有权利要求平安。

  她是做得过分,却做得很好,她工作的辛苦超过她应当的份。塞兰拉有两个男人,可是英格却抓住两个同时不在的时候自己去锯木头;让一个人的肉体受这般的辛苦折磨又有什么好处?她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造物,那样的不值,她的力量又那样的普通;她的生死在哪一带,哪一州都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只有在原野里才会。在这里,她几乎是伟大的——不管怎么说吧,也是家人中最伟大的一个;而她很可以认为她自己配得上自己所要求的和忍受的这一切惩罚。她丈夫说:

  “西维特和我,我们已经谈过了,我们不再让你锯木头了,怕把你累坏。”

  “我是为了良心做的。”她说。

  良心!这两个字又让艾萨克深思起来。他年纪已经大了,想得慢,可是当他得了什么结论时,是很有分量的。如果良心能够把英格弄得这样颠倒,那必然是很强烈的了。而不管怎样吧,英格的宗教转变也使他发生了变化。他从她那里感染到,变得温驯了,易于沉思。这年冬天,生活处处是沉重而严厉的;他寻求孤独,寻求一个躲藏的地方。为了保存他自己的树木,他买了附近一块国有地,一直连接到瑞典那边,地上有很好的木材,他现在独自一个人伐木,拒绝任何帮助。西维特受命留在家里,注意不要母亲工作过度。

  这样,在那夜长昼短的冬季,艾萨克天黑出门,天黑回家;月亮并不是常有,星星也是,有时天未亮出门时,小路被夜雪所封,因此他寻路困难。有一晚,有一件事发生了。

  他快要到家了;在清明的月光下他可以看到山坡上的塞兰拉,干干净净的,清除了周围的树林,但是,由于墙上的积雪,房子看起来很小,好像陷在地下似的。他现在的木材多了,而当英格和孩子们听到他要怎么用时,他们会大为吃惊——他脑子里奇妙的房子。他坐在雪地上休息一下,等他进家门的时候不要看起来累坏了的样子。

  四周都是寂静的,而神的祝福降临在这安宁与沉静中,因为除了善以外,这里没有别的!艾萨克是一个在森林中开一块地出来的人,他看着那地,计算着下一步要清除哪些树;脑子里想着要把那些大石头掘到一边去——艾萨克真是那有工作天分的人。他现在知道,那里,在他的地上,有一大块又沉又光秃的地,满是矿石,那里的每一个小水漂上都浮着一层薄膜——现在,他要把它挖出来。他用眼睛标着地点,脑子里做着计划,全盘思考——这些地方要变成绿油油的,结实累累。噢,耕种过的地,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啊!他心里觉得那是正确的,恰恰当当的,而且是一种欢喜……

  他站起来,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乱。哼。怎么回事呢?没事,他只是坐了坐,而现在有什么东西站在他面前,一个灵异,灰丝般的——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觉得怪——向前迈了短短的、不确定的一步,就直接看到了一个眼神,一个大眼神,一双眼。就在这时,附近的白杨瑟瑟作响。谁都知道,白杨有时会发生吓人的响声;不管怎么说吧,艾萨克以前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瑟瑟声,他打了寒颤。他也伸了一只手在前面,而这或许是他一辈子最无助的一个动作。

  但他面前的是什么呢?是鬼影还是真正的东西?艾萨克一向就会起誓说有一种更高的力量存在,有一次真的看到过,但他现在看到的却不像是高特。或许是圣灵玛?若是,又为什么站在这里,在荒野中呢;两只眼,一个眼神,没别的了?如果是来带他的,来带走他的灵魂的,怎么呢,那就带吧;毕竟总有一天会的,那时他就要到天国,跟那些受高特祝福的人在一起。

  艾萨克急着想知道下一步是什么。他仍旧在发抖,似乎有寒冰从他面前的形象上射出来——那必是那个王了——这时艾萨克连脚下的地都不确定了,真的。可能是魔王——但是他在这里要干什么呢?他,艾萨克,做过什么?只不过安静地坐着,耕着脑子里的地——就这么说吧——这当然没有什么坏处吧?这时他想不起他还有什么别的罪过,他只是刚刚从树林里工作回家去,是个疲倦了的、饿了的伐木人,回他塞兰拉的家——他没有任何坏的心眼……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但那只是小小的一步,而说真的,他立即又退了回来。那影像没有让步,艾萨克锁住眉,就像开始怀疑了什么似的。如果是魔王,就让它是好了,魔王并不是万能的——譬如说,有个路德,他就差点把魔王杀掉,还不说有许多人凭着划十字和念耶稣之名而把它赶走的。这并不是说他不把面前的危险放在眼里;他心里想的并不是坐在这里,冲着它的脸笑,但他确实已经放弃了他一开始时死跟来世的想法。他向那影像直走了两步,划着十字,叫道:“凭着耶稣的名!”

  哼。就好像在他自己的声音一发出的时候,他的神智恢复了,他又看到塞兰拉在山坡上了。空中的两只眼睛不见了。

  他立即回家,不再向那幽灵做任何挑战。但当他踏上了自己的门口石板时,他觉得自己又安全了,他清了清喉咙,带着一种力量感和安全感;他带着高贵的神采,像个人样的,走进屋子——哎,像个对世界有所了解的人。

  看到他,英格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这么苍白。

  这时他不否认他遇到了魔王自己。

  “在哪里?”她问。

  “那边。离我们家不远。”

  英格没有表示任何猜忌。真的,她并没有称赞他,但也没有任何难听的或轻蔑的话。你知道,英格最近自己也变得更仁慈、更心地轻快了,且不论是什么原因;而现在,她只是问:

  “魔王自己?”

  艾萨克点点头:就他看来,那确实是魔王自己,而不是别的。

  “你怎么摆脱的呢?”

  “我凭着耶稣的名向他走过去。”艾萨克说。

  英格摇着头,完全惊住了,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动得了手,把他的晚饭端上来。

  “不管怎么样吧,”最后她终于说,“我们不再让你一个人到树林里去了。”

  她为他心急——而让他知道这个,是对他有好处的。他做出像以往一样无畏的样子,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跟他一起出去,但这只是为了安英格的心,不要用他发生的那可怕的事再让她做不必要的惊吓。保证她和他们每个人是他的责任;他是主人,是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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