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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九月三号芭布罗不见了。这并不是说她完全失踪了,而是她不在屋子里。

  艾克塞尔尽他的力去做木工了,他费尽苦心要为那新房子装一扇玻璃窗,再装一扇门,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上面,但是中午已过很久,没有人叫他吃饭,他便自己走进小屋。没有人。他自己弄了点吃的,一边吃一边四周看。芭布罗的衣服都挂在那里;她一定是到哪里去了,如此而已。他又回新屋去工作,做了一会儿,又回小屋去看——没有,没有人。她一定躺在什么地方了。他出去找她。

  “芭布罗!”他叫。没有回音。他房子各处看,走到他田地边缘的树丛,找了很久,可能一个钟头,叫——没有回音。后来在很远的地方他碰到了她,她躺在地上,被矮树挡着,溪水从她胸边流过,她赤着脚,没戴帽子,背上也是湿的。

  “你躺在这里?”他说。“为什么不回一声?”

  “喊不出来。”她回答,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你掉到水里?”

  “哎。滑下去的——噢!”

  “现在还痛吗?”

  “哎——现在过去了。”

  “过去了?”他说。

  “哎。扶我回家。”

  “那……?”

  “什么?”

  “不是——孩子吗?”

  “不是。他死了。”

  “死了?”

  “哎。”

  艾克塞尔是个心思慢,动作慢的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他在哪里?”他问。“你用不着知道,”她说。“扶我回家。他死了。如果你扶我一只胳膊,我就可以走了。”艾克塞尔把她抱回家,放在椅子上,水从她身上滴。“他死了?”他问。

  “我说过了。”她回答。

  “那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想看一看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吃东西吗?”

  “但是为什么你要到河边来?”

  “到河边来?我在找桧木枝。”

  “桧木技?干什么?”

  “清扫水桶。”

  “根本不是这样子的。”他说。

  “你去弄你的工作吧,”她粗哑的说,十分不耐烦。“我到河边去干什么?我要树枝做扫帚。你有没有吃东西,你听到了吗?”

  “吃东西?”他说。“你现在怎么样?”

  “不错啦。”

  “我怕我最好是请个医生上来。”

  “你最好试试看,”她说,站起来,眼睛巡视着,想找干衣服穿上。“好像你的钱没处打发似的。”

  艾克塞尔又回去工作了,但是做得很少,只是作出刨木头和锤东西的声音,好让她能够听到。最后他把窗子装上去了,把窗框的四周都用地衣抹起来。

  那天晚上芭布罗似乎不想吃东西,只是像平常一样忙这个忙那个——挤牛奶的时间到了,就到牛棚,只是在过门槛的时候比以前略为当心一点。她像平常那样到干草棚睡觉。艾克塞尔两次进去看她,她睡得很熟。她这一夜沉沉地度过。

  第二天早晨她几乎和平常一样,只是沙哑得差不多完全不能说话,脖子上裹着一条长袜子。他们无法谈话。一天天过去了,那事情已经不再新鲜,别的事情溜进来,这件事情爬到一边。习新新房子本应该空一些时间,把木材装紧装牢,但目前却没有这个余地了,他们必须立刻用到它,而那新的牛棚也已经弄好。当这件事情办妥,他们也搬进去之后,就开始收马铃薯,然后又是收谷子。生活和以前一样。

  但是现在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情足够证明曼安兰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芭布罗觉得她自己已经像任何别的女仆一样对于做事的地方没有多大牵挂。艾克塞尔可以看出来,从那孩子死了以后,他对芭布罗已经抓不住什么了。他曾经那样自信地想:“等到孩子来了再说好了!”但孩子来了又去了。最后芭布罗甚至把两个戒指也脱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问道。

  “什么意思?”她说,甩着头。

  但那除了表示在她这一方面的不忠与背离之外,几乎不可能有其他的意思。

  而且他在河边找到了那小尸体。可以说,并不是他刻意要去找,他很知道他一定在什么地带,他想任那事情过去。但命运却向他提醒,以至于他不能完全忘记。他注意到鸟开始在那地点的上空盘旋,尖叫的松溪和乌鸦,然后两只老鹰在令人眼晕的高空翱翔。开始的时候只有一只鸟发现有东西埋在那里,可是由于也像人一样不能保密,大声地嚷嚷。于是艾克塞尔从冷漠中醒来,等机会溜出去,到那个地点。他发现那东西在一堆地衣和小树枝下面,用一些扁平的石头压着,裹着一块布,一块破布。又好奇又恐惧,他把那块布拉开一点点——眼睛闭着,黑头发,男孩,腿盘着——他看到的只是这些。那块布原来是湿的,现在已经干了,整个儿的东西看起来像洗过了的干了一半的衣服。

  他并没有把他留在日光之下,在他心里或许惧怕这对他或他的地方有什么不好。他跑回家拿了一把圆锹,把坟挖得深一点,但是离河那么近,水拍进来,他必须把他挪得离岸边远一些。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怕芭布罗会过来发现他不在,他变得抗逆起来,心里非常苦涩。让她来好了,他会让她把那小尸体包得干干净净的,包得像个样子,不管它是不是死胎。他很明白由于这个孩子的死他的损失是多少;他又如何要面对孤立无援的境况——更何况现在的家畜比以前多了三倍。让她来好了——他不在乎!但芭布罗——她可能有一点感觉到他在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她没有来,而艾克塞尔必须自己尽可能的把小尸体裹好放到新坟墓里去。他把草根土又盖到了上面,和原先一样,把他统统掩了起来。做完之后,除了矮树丛中一个小绿土坯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

  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芭布罗在屋外。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

  这时那苦涩感必然已经减低了,因为他只说:“没去哪里。你又去哪里了呢?”

  噢,但他的脸色必然警告了她;她什么也没说了,只走进屋子。

  他跟着。

  “我问你,”他直看着她,“你把戒指摘下来是什么意思?”

  芭布罗,或许觉得最好是让步一点;她笑出声来,回答道:“吓,你今天真是当真得很啊——我忍不住要笑!如果你要我平常的日子也戴,可以呀!”她把戒指拿出来,戴上。

  但是看他为了这个而现在又傻又满意的神情,她变得大胆了一些。“我还做了什么别的么,我倒想知道?”

  “我并没有说你什么,”他回答道,“我只要求你和以前,和很久以前,刚刚来的时候一样。这是我惟一的要求。”

  总是相合,是不容易的事。

  艾克塞尔接着说:“当我买你父亲的地方的时候,我是想我们搬过去你可能比较喜欢些;买了就可以搬了。你的想法怎么样?”

  噢,他让步了,他怕失去她,让他孤单的一个人没有帮手,没有人看顾这地方和家畜——她知道!“哎,你以前就说过。”她冷冷地回答。

  “哎,我说过,只是没有得到回答。”

  “回答?”她说。“噢,我已经听烦了。”

  艾克塞尔很可能以为自己够宽大了;他让布列德和他一家人还住在布列德利克,而虽然他把那地方的谷子都买下来,却只运回来几捆干草,把马铃薯留给了他们。现在芭布罗故意反对,是没有道理的;但她不理会这个,却愤愤地说:“所以你要把我们搬到布列德利克,叫整个一家人无家可归?”

  他没听错吗?他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清清喉咙,就好像要彻底做个回答,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问道:“他们不回村里去吗,那么?”

  “不用问我,”芭布罗说,“难道你要那边给他们找个地方不成?”

  艾克塞尔仍旧不愿意跟她争吵,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她明白他是有点吃惊的,只是一点吃惊。“你越来越难说话了,”他说,“尽管你不是想出口伤人。”

  “我说话没有什么拐弯抹角的地方,”她回答说。“为什么你不能让我家里人上来这里住,你说,那样妈妈就可以帮助我一点。但是你大概以为我没什么事情好做的,用不着帮忙?”

  当然,这些话也可以算做说词,可是又是很不讲理的。如果布列德一家过来,就必须住在小屋里,艾克塞尔就没有地方容他的家畜了——那情况和以前一样糟。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她没有一点心,没有一点见识吗?

  “我看,”他说,“你最好找个女佣人来帮忙。”

  “现在——冬天快要来,事情最少的时候,不用,你在我需要的时候早就该想到。”

  这又有点道理;当她身子沉重,不舒服的时候,那时候才该给她找个帮手。但那时候芭布罗自己却一直做个不停,好像没什么事,她像以前一样手脚伶俐,该做的都做,从没有说过一句要找人帮忙的话。

  “哼,我真是搞不懂!”他无望地说。

  沉默。

  芭布罗问:“你从爸爸手上要把电报的工作接过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谁说过这个?”

  “谁都说。”

  “怎么呢,”艾克塞尔说:“总有点进款,我不会不要。”

  “噢!”

  “但你为什么要问?”

  “不为什么,”芭布罗说,“只不过你弄得我爸爸无家可归还不成,现在又要抢他的饭碗了。”

  沉默。

  噢,但这是艾克塞尔耐心的极限。“我可以告诉你,”他叫道,“你不配我为你和你家里人做的每一件事情!”

  “噢!”芭布罗说。

  “不配!”他说,拳头敲在桌子上。站起来。

  “你吓不倒我,休想!”芭布罗怨声说,向墙边挪过一些。

  “吓你?”他说,不屑地哼气。“我现在要把话说出来。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你淹死了他?”

  “淹死?”

  “哎。他原来在水里。”

  “噢,那你是看过了?你原来——”“在耸着鼻子闻,”她本来要这样出口的,但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艾克塞尔不是可以玩弄的,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你去过了,找到了?”

  “我看出他原来在水里。”

  “哎,”她说,“那很可能。它是生在水里;我滑下去,上不来。”

  “滑下去,是吗?”

  “是,孩子在我没上来的时候生了。”

  “哼,”他说。“但是你在出门的时候拿了一块布——是为了如果你滑下去用的吗?”

  “布?”她说。

  “一块白布——你从我衬衫上撕下来的。”

  “哎,”芭布罗说,“我带去是要包桧木枝的。”

  “桧木枝?”

  “哎。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干什么去吗?”

  “哎,你这么说过。做扫把的树枝。”

  “哼,做什么的都无所谓……”

  这次两个人是公开争吵。但就算这次,过了一阵也就算了,一切又都好转。这是说,并没有完全好转——没有,不过,还过得去。芭布罗小心了,比较驯服些;她知道有危险。但曼安兰的生活却因此更闷人,更无法忍受——没有坦诚,没有欢乐,总是猜防着。这不可能长久延续,但在还延续的时候,艾克塞尔不得不将就。他为了他这个地方,把这个女孩找了来,他为了自己而要她,也要了她,现在他把性命都跟她绑在一起了;要改变这些,不是容易的。芭布罗对这里事事摸得熟,什么地方是锅,什么地方是碗;母牛和母羊什么时候生产,冬季的草料够还是不够,做乳酪要多少奶,做食物多少奶——一个外人是不会清楚的,何况,他就是想找个外人也找不到。

  哦,但艾克塞尔已经有很多次想要把芭布罗赶开另找一个女孩来帮忙。有时候她是一个可恶的东西,他几乎怕她;有时即使不幸他跟她处得还不错,他也会退缩,因为惧怕她奇怪的冷酷与残忍,但是她长得不错,有时也能够甜蜜把他深深埋在怀里,以前确实曾经这样——但现在这些都过去了。不,谢谢你——芭布罗不要再搞这些可怜的事情了,但是要想改变不容易……“那就让我们马上结婚吧。”艾克塞尔催她。

  “马上?”她说。“不行,我一定要先到城里去治牙,像现在这个样子都要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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