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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所以,除了照以前那样过下去别无他法。而芭布罗现在并无真正的薪水,可是她得的却要比薪水多得多;每次她都向他要钱,他就给她,她当做礼物来谢他。但艾克塞尔不了解的是那些钱究竟到哪里去了——在这荒野地带她要钱干什么呢?为她自己积存?但究竟又为什么积存呢?

  艾克塞尔弄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他不是给过她一个戒指——哎,一只金戒指吗?而在最后这份礼物之后,他们也真的好了起来,但那不可能永远延续,差得很远;而且他也不可能一直买戒指给她。总之一句话——她是不是打算把他甩掉?女人是奇怪的造物!是不是别处有什么男人又有好田产好家畜在等待她。艾克塞尔有时候由于不耐烦女人和她们的愚蠢而愤愤地敲着桌子。

  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个芭布罗!她脑子里似乎除了卑尔根和城市生活外没有什么别的真正的东西。好得很。但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回来呢?真是他妈的!她父亲的一封电报,绝对不会让她挪动一步的,她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而现在她在这里,从早到晚,一年接一年永远的不满足。木桶不对,因为不是铁桶;炒锅不对,因为不是汤锅,天天挤牛奶不对,不如到制酪厂去走一遭,沉重的靴子,黄色的肥皂,塞着干草的枕头,没有军乐队,没有人群。像这样的生活……

  在这一次大吵之后,他们还有许多次小口角。噢,真是家常便饭!“如果你聪明的话,就用不着再说了,”芭布罗说。“更用不着说你对爸爸做了什么事。”

  艾克塞尔说:“好啊,那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哦,你清楚得很,”她说,“但是尽管这样你还是照样做不了电线检查员。”

  “噢!”

  “对,你做不了,等我看到了我才相信。”

  “是说我不够好,或许?”

  “够好,够好……不管够不够好吧……你又不会读又不会写,永远不会拿报纸来看一看。”

  “至于这个嘛,”他说,“我需要念需要写的都会,可是你那种没有完的闲话……我已经烦了。”

  “那正好!”她说,把银戒指甩在桌子上。

  “噢!”他愕了一下说。“那另一个又怎么样呢?”

  “哦,如果你要把你给我的戒指要回去,你就拿吧!”她说,想把那金的拔下来。

  “你爱怎么卑鄙就怎么卑鄙,”他说。“如果你以为我在乎……”他走了出去。

  自然得很,不久以后芭布罗马上又把两只戒指又戴起来。

  没有多久以后,当他再说到孩子死了的事时,她也不放在心上了。她只是嗤笑,甩头。她并没有承认过什么,而只是说:“好哇,如果我淹死了它又怎么样?你自己住在这荒山野地,你知道别处什么事情?”有一次,当他们谈到这个话,她似乎想叫他明白他把事情看得过分严重了,她自己根本不认为弄掉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她在卑尔根认识两个女孩子就这样做过。其中一个坐了两个月的牢,只因为她傻,没有一下子把他杀了,却放在外面把他冻死;另一个则被判无罪。“没什么,”芭布罗说:“法律现在并不像以前那么残忍。再说,也并不是都会被发现。卑尔根一家旅社有一个女孩杀过两个婴儿;她是从克丽斯丁纳来的,戴着帽子——有羽毛的帽子。为了第二个,他们判她三个月,但第一个却永远都没发现过。”芭布罗说。

  艾克塞尔听着这种种说法,越来越怕芭布罗。他想了解,想在黑暗中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她毕竟是对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实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些。芭布罗的庸俗的败坏使她不配有任何一点深切思想。杀婴在她来说不算什么,杀一个小孩子,没什么了不得;在她想到这种事的时候,她的心完全只是那种在女佣身上才可能有的道德松弛与邋遢。随后的日子也是明显不过,从没有一个钟头她会去思考什么的;她像以前一样自由,自然,不可救药的肤浅与愚蠢,不可更改的女佣。“我一定要去看看牙齿,”她说。“我还要一件那种新斗篷。”有一种新式的半长外套,过去几年一直流行,芭布罗一定得要一件。

  她既然把这件事看得那么理所当然,艾克塞尔除了让步还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他也并不总是对她真正的怀疑猜防;她自己从没有承认过,事实上是一再否认,但否认的时候并没有愤恨没有坚持,只当它是件小事,就像一个女佣在否认打破了一个盘子一样——也不论她到底有没有打破。但过了两个星期,艾克塞尔再也忍受不了了,有一天,他在屋子的中央死死地站住了,就像受到启示一样看清了这件事。天啊!必定人人都看过她怎么回事,肚子里沉甸甸的孩子,一眼就看出来——现在她身材又恢复了正常——但孩子到哪里去了?如果别人来看到了呢?早晚他们会问起来。如果没有什么不对,那孩子就应该体体面面地葬在教堂墓园。不是在树丛之下,不是在他的土地上……

  “不要。那只会惹麻烦,”芭布罗说。“他们会把它打开举行调查。我不要自找麻烦。”

  “如果以后不会变得更麻烦就好了。”他说。

  芭布罗不当回事问:“究竟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让它躺在那里好了,”哎,她微笑,问道:“你是怕它来抓你吗?把这些无聊的想法都丢掉吧,以后再也不要提它就算了。”

  “哎,好啊……”

  “是我把孩子淹死了吗?我告诉过你当我滑下去的时候它自己淹死的。你脑子里想的那种事我听都没听过,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她说。

  “英格在塞兰拉的事还不是被人家发现了。”艾克塞尔说。

  芭布罗想了一会儿。“好嘛,我不在乎,”她说。“法律现在不同了,如果你看报就知道。做这种事的人多得很,都没有什么好说的。”芭布罗又开始解释这种事,可以说要想教育他——让他把事情看得开一些。她在世界上跑了一遭,听了,看了,学了那么多,不是白费的;现在她坐在这里,不只是一个跟他相提并论的人。她有三个主要理论,是她反反复复提出来的:第一,她没有做。第二,即使她做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第三,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我倒觉得没有不会被发现的事。”他反对说。

  “发现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她回答。不晓得是为了让他惊奇或者为了鼓励他,或者只是出自虚荣,有些事情可以吹嘘,她突然丢下了一颗炸弹,这样说:“我自己就做过谁也没有发现的事。”

  “你?”他说,完全不信的神情。“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杀了点什么东西。”

  她或许并不想说得那么远,但是现在非说下去不行了,因为他就在那里,瞪着眼睛在看她。

  哦,那并不是什么辉煌的,甚至也不是不可克服的大胆,那只是一种想叫人喝彩的念头,一种庸俗的显摆。她想叫自己看起来了不起让他说不出话来。“你不信?”她叫道:“你不记得报纸上说有一个小孩的尸体在港口里被人发现?那是我做的。”

  “什么?”他说。

  “小孩的尸体。你什么也不记得。我们在你拿回来的报纸上看到的。”

  一会儿以后他突然爆发出来:“你一定是疯了!”

  但他的缭乱似乎更刺激了她,给了她一种不自然的力量;她甚至可以说出细节来。“我把他放在我的盒子里——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当然——他一生下来我就办了。当我们到港口去的时候,我就把他丢到海里去。”

  艾克塞尔阴沉地坐着,一句话都没有。但她却说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很久了,很多年了,是她刚来曼安兰那时候的事。所以,对了,他可以看出来,并不是什么事都会被人发现的,远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大家做的事统统被人发现,那世界会变成怎么样?城里那些结过婚的人和他们做的事又怎么办呢?他们在孩子没有生出来以前就把孩子杀掉,医生会帮他们弄,他们要的孩子不会超过一个或者顶多两个,因此他们把医生找来,在孩子还没有出世以前就把它解决。噢,艾克塞尔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有这么惊人的事情。

  “噢!”艾克塞尔说。“那我猜你这一个孩子也是用这种方式弄掉了,是不是?”

  “我没有,”她尽可能无所谓地回答。“因为我是掉下去的,”她说。但即使说到这里她还是必须说下去,说即使如果她做了,那也没有什么可怕。她显然已经习惯把这件事看得自然、轻易,这件事现在已经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第一次,或许有一点不舒服,有一点难堪的感觉——杀孩子的这件事;但第二次?现在她回想起来会带着一种英雄式的感觉:把它当做一件已经做过的事,而且做得到的事。

  艾克塞尔心情沉重地走出屋子。他并不在乎芭布罗把第一个小孩杀掉——这跟他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在她到他这里来以前已经有过孩子,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并不是纯洁的,而且也从来没有要装出纯洁的样子来。不,远得很。她对于自己的事情并不隐藏,在黑暗里教过他很多事。好嘛,但后来这个孩子——他是不愿意失掉他的——一个小男孩,一个白白的裹在一块布里的小东西。如果说她犯了杀害这孩子的罪,那么她也伤了他,艾克塞尔——砍断了他所想望的一种关系,而这重关系再也不能恢复了。但可能他也冤枉了她,她“可能”真的是不小心滑到水里的。可是那包里的布——她带着的那块衬衫布……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过去了,吃饭时间到了,傍晚了。当艾克塞尔不得不上床睡觉,躺在床上盯着黑暗的空中望了很久,然后他睡着了,睡得很熟,直到天亮。接下来的是另一天,另一天又另一天……

  芭布罗还是和以前一样。她对于世事懂得是那么多,以至于能够把荒山野地的人看得那么严重、那么可怕的事根本不当一回事,就某方面来说,这也是不错的。但她自己并不像个吓人的东西。芭布罗是个妖怪?远得很。她是个可人的女孩,蓝眼睛,微微上翘的鼻子,做起事手脚伶俐。她对农家的生活和木制盆碗是厌恶得要死了,洗了又洗,或许,也厌恶了艾克塞尔和所有这一切,这赶不上时代的生活。但是她从没有杀过牛,而艾克塞尔也从没有发现半夜里她站在他上方手上举着刀。

  只有一次,他们又谈到了那树林中小尸体的问题。艾克塞尔仍旧坚持应当把它埋在教堂墓园;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坚持她的方法够好了。然后她说了一些话,显出她是用怎样的念头在思考这件事——噢,她的念头想得远得很,绝不止看到鼻尖上的事。她会想——用她那可怜的、野蛮人的小脑袋瓜。

  “如果有人发现了,我就去找蓝斯曼德,我给他做过事。海耶达太太也会帮我说话,我知道的。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帮他说话的。他们还不照样没事。再说,还有爸爸,他认识所有的大人物,自己也做过助手什么的。”

  但艾克塞尔只是摇着头。

  “好嘛,这又有哪一点不对?”

  “你以为你父亲还能做什么事吗?”

  “你明白得很!”她愤怒地叫道。“你先毁了他,夺了他的地,抢了他的饭碗,然后再说这种话。”

  她似乎也知道她父亲的名誉最近受到很大的损伤,而她自己也跟着没有光彩。而艾克塞尔对这种事能够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他是个喜欢平安无事的人,一个劳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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