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但艾克塞尔现在已经没有可以让人用高昂的音调来压制的骄傲了。他顶多只能承认自己的错误了，也或许头脑已经不清楚。而现在，他又能用斧头干什么呢？他动都动不得，而奥莲必须自己把他劈出来。噢，奥莲曾经是抡过斧头的人，她这一辈子砍过许多的木柴给自己生火。

　　艾克塞尔不能走，一条腿麻木到屁股，背上也不对，窜动的痛使他发出奇怪的呻吟——哎，他只能觉得全身的一部分是存在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留在树底下了。“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奥莲知道，现在用着庄严的言词跟他说；哎，因为她救了一个人的命，她又知道她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是全能者看她适合这个工作，而它本可以派整团整团的天使来的。让艾克塞尔想一想吧，明白明白吧，就是在这样的事情上，全能者的智慧是多么无限！而既然它可以随它的意愿不派人来，却派一只虫子从地里钻出来，那么在它来说一切都没有不能的了。

　　“哎，我明白，”艾克塞尔说，“但是我弄不清楚我是怎么回事——感觉奇怪……”

　　感觉奇怪？但只要等等，只等一刻。每一次只挪动一点点，等全身又活起来。穿上他的夹克，让身子又暖起来。但是她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主的使者怎么样把她召到门口，让她可以听到那呼叫声——一个人在树林里呼叫的声音。哎，那就像在天国的日子，当号角吹起，绕着耶利哥的众墙……

　　哎，奇怪。但是当她说话的时候，艾克塞尔的肢体慢慢地复苏了，又会移动了，会走了。

　　他们慢慢地向家走，奥莲仍旧扮演救命恩人的角色，扶着他。他们总是想办法走得下去了。不远，他们遇见布列德向上走。“这是怎么了？”布列德说。“伤了吗？让我帮一帮。”

　　艾克塞尔不理。他已经向高特许过，不报仇，也不把布列德做的事向任何人说，但除了这两项以外，他没有什么别的约束。而布列德现在又向上走是为什么呢？难道他看到奥莲在曼安兰了，猜她会听到？

　　“是你，奥莲，是吗？”布列德顺口地说下去，“你在哪里找到他的？在树底下？好啊，这倒奇怪，”他说。“我刚刚为了公事沿路上去，好像听到了什么在喊。像闪电似的转过头听——布列德这种人是凡有需要的地方都伸一只援手的。那么，是艾克塞尔了，躺在树底下，你说？”

　　“哎，”艾克塞尔说，“你明白得很，你看到了，也听到了。但绝没有伸一下援手……”

　　“天啊，救我们！”奥莲惊慌地叫。“因为我是个罪人……”

　　布列德解释了：“看到了？怎么呢，不错，我确实看到你了。但为什么你不叫出来呢？如果有什么不对，你可以喊啊。我看到了你，不错，但只想你不过躺在那里休息一下。”

　　“你最好是不要再说了，”艾克塞尔警告道，“你明白得很，你是把我丢在那里，希望我永远爬不起来。”

　　奥莲现在看清楚该怎么做了，不能让布列德插手进来。她是想要一件都不能少的人，在她和艾克塞尔之间不能有任何人夹杂，否则就是减低他负她的救命之恩。是她救他的，只她一个。她挥手叫布列德走，连斧头和篮子也不让他拿。噢，在这一刻，她完全站在艾克塞尔一边——但下一刻她会到布列德那里，喝着咖啡，聊天，那时她就会站在他一边了。

　　“别的不说吧，斧头和东西让我拿。”布列德说。

　　“不用，”奥莲说，是站在艾克塞尔一边的。“他会自己拿。”

　　布列德又说下去：“不管怎么样你可以叫我，我们还不是那种说不得一句话的死敌吧？你真的叫了？好哇，你可能真的叫了，可以让人听得见。风刮得太大……至少你该挥挥手。”

　　“我没有手可以挥，”艾克塞尔说，“你明明看到我是什么样子。手脚都被卡住。”

　　“没有，我发誓没有看到。真的，我没听到。好啦，让我拿这些东西吧。”

　　奥莲插嘴道：“不要烦他。他受了伤，可怜的。”

　　但艾克塞尔的头脑现在又开始活动了。他以前就听说过奥莲，知道这要让他花不少代价，而且还是个缠人的阴魂——如果她认定是她自己一个人救了他的话。最好是尽可能让他们两个分摊。于是他就要布列德帮他拿篮子和工具；他让他们明了这是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拿下来之后他舒服得多。但奥莲不肯，她把篮子抓过去，有什么要拿的，那该是她拿，而不是别人。狡猾的单纯，处处在作战。片刻间艾克塞尔没有人扶了，布列德不得不放下篮子扶他——尽管艾克塞尔现在看起来似乎可以自己站了。

　　他们这样走了一段路，布列德扶着艾克塞尔的胳膊，奥莲拿着东西。拿着拿着，越拿越不是味道，越拿越气恼，可怜的角色，真是，不扶一个无助的人，却只是拿篮子。那布列德究竟过来干什么——那个鬼男人！

　　“布列德，”她说，“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说你把你那地方什么都卖了。”

　　“问这种事的又是什么人呢？”布列德不容情地说。

　　“怎么呢，至于这个，我从没想过这有什么秘密好讲的。”

　　“那你为什么不到拍卖场来，出个价钱！”

　　“我——哎，正是你这种人才会跟穷人开这种玩笑。”

　　“吓，我倒以为你有钱起来，发达起来了呢！那老西维特把整盒子的钱留给的不正是你吗？嘿嘿嘿！”

　　奥莲并没有因为提到这遗嘱的事高兴起来。“哎，老西维特，他好心，顾念到我，这我没别的话说。但是等他一死，原先他们没有把他的产业留下来多少。你自己也知道，人被别人剥削光了，在别人的屋檐下过活是什么滋味；但老西维特现在住在宫殿的大厦里了，像你和我这样的人还在地上爬，讨口饭吃。”

　　“噢，你好一张嘴！”布列德轻鄙地说，转过来对艾克塞尔：“好啊，我高兴来得是时候——帮你同家。不会走得太快吗，呃？”

　　“不会。”

　　跟奥莲说话吧，跟她斗嘴吧！哪个男人到最后不自认倒霉的？她这一辈子从没有投降过，翻天覆地的把善意与恶意，毒药跟胡说搅成一团，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现在竟敢冲着她的脸表示是布列德自己把艾克塞尔带回家的！“我想要问问，”奥莲开始说：“那一次那几个先生到塞兰拉去，你是不是把你弄的那几袋石头拿给他们看了，哎，布列德？”

　　“让我把你扛在肩上，好不好，艾克塞尔？剩下的这段路我把你背回去。”

　　“不用，”艾克塞尔说，“多谢你这番意思。”

　　这样他们继续下去。现在没有多远的路了，奥莲在路上一定要抓住机会。“如果你在他临死的时候救了他那就好多了，”她说。“可是，布列德，你怎么会看着他快要死了，听着他喊叫，却走了过去，停也不停一下来救他呢？”

　　“闭上你的嘴！”布列德说。

　　要叫她涉过深雪，走得气喘吁吁，背负重担等等倒比较容易，但要叫她闭上嘴，却跟她的天性绝不相合了。她有一小点点东西保留，一个小小的包囊。噢，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但是她胆敢把它说了出来。

　　“还有那芭布罗，”她说，“她现在怎么样呢？不是跑掉的吧，或许？”

　　“哎，就是跑掉了，”布列德无所谓地说，“留个位置给你今年过冬。”

　　但这确是奥莲一个第一等的地位，现在她可以让人人都明白了，她是一个何等的人物：没有奥莲是谁都过不成——奥莲远远近近的人都要找她去。为了这种事她可能有两个地方，哎，甚至三个。还有某个大人物——他们也欢迎她去那里。而且——好吧，就让艾克塞尔也听听好了，反正没有坏处——他们一个冬季给她多少多少钱，还不说要给她一双新鞋和一张羊皮。但是她知道她做的事是什么，来到曼安兰，来到一个神指使她去解救并且因此而获得重酬的人这里——她就是这样来的。不用，不用布列德来插那么一脚——因为这么多年来天父都在照顾她，为她打开这个门，打开那个门，请她进去。哎，就好像高特自己知道它做什么，就在那一天派遣她来到曼安兰，来解救她在地上的一个造物的生命……

　　艾克塞尔现在又疲惫下来；他的腿似乎不能支撑自己，似乎要瘫下去。奇怪他是慢慢好起来的，能够走了路，就像生命与热力又开始回到他体内。可是现在——他必须靠在布列德身上。这情况似乎在奥莲谈到她的薪水时开始的；而当她再次说到救了他的命时，情况就更坏。是不是他再度杀一杀她的胜利感？天知道——但是他的念头又开始动了。当他们到达房子附近，他停下来，说：“看起来好像永远到不了似的。”

　　布列德一句话不吭就把他扛起来。所以他们就这样走下去了。奥莲一肚子愤恨，艾克塞尔则整个身子趴在布列德身上。

　　“我倒想问你，”奥莲的嘴巴里冒出来——“芭布罗最近怎么样了——她孩子生了很久了吗？”

　　“孩子？”布列德呻吟道，被压得难以喘气，哦，这是一段奇怪的路，但艾克塞尔就是让他背着，一直到他坐在自己的家门口。

　　布列德喘着呼着上气难接下气。

　　“哎，怎么样——生了没有，究竟？”奥莲问。

　　艾克塞尔急忙插了一句话进来，对布列德说：“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家。”他也没有忘了奥莲：“你呢，奥莲，是第一个找到我的。我要感谢你们两个救命之恩。”

　　艾克塞尔被救出来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此后几天奥莲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了不起的事情：艾克塞尔想要拴住她的嘴唇是不可能的。奥莲能够指出，当主的使者把她走出门外去听那呼救的声音时，她原先是站在屋子里的什么地点——艾克塞尔则回到树林里去做他砍树的工作，当他砍够了，就开始用车运到上面塞兰拉的锯木厂去。

　　又顺遂又规则的冬季工作，运木头上山，运木板下来。重要的是在新年之前把这件事赶完，因为那时霜雪大降，锯子不能转动。工作进行得很好，一切都称心如意。如果西维特从村里空车上来，会带些木头上去，帮他的邻居，这两个人常常聊天，也都喜欢听对方说话。

　　“村里有什么消息吗？”艾克塞尔说。

　　“其实算不上什么，”西维特说，“新来了一个人，要开地，他们说。”

　　新来一个人——这不算什么，这只是西维特的惯用说法。每一年左右都有新的人来，开地，现在，在布列德利克的下方已经有五个新的据点了。上面的地方发展得比较慢，尽管那边的地肥沃得多。走得最远的一个是艾萨克，那时他在塞兰拉定居下来；他是这些人中最聪明又最敢为的一个。后来，艾克塞尔·斯屈洛姆来了——现在，则又来了一个新人。这新人要在曼安兰的下方据有一大片耕地与森林——地是多得很。

　　“听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吗？”艾克塞尔问。

　　“没有，”西维特说，“但是他要把现成的房子带过来：一下子就安好了。”

　　“噢！有钱人，那是？”

　　“哎，好像。太太跟三个孩子一起来；还有马，家畜。”

　　“怎么呢，那么，这已经是很富裕的人了。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三十三岁。”

　　“叫什么？”

　　“亚伦，他们说。管他的地方叫斯多堡。”

　　“斯多堡？哼。不是个小地方了，那么？”

　　“他从海边来的。在那边有一个养鱼场，他们说。”

　　“哼——养鱼场。不晓得他通不通耕种，”艾克塞尔说。“你就听到了这些吗？没别的了？”

　　“没了。他的所有权状就是一下子全付清现款买的。我听到的只有这些。养鱼场一定赚了一大笔钱，他们说。现在要在这里开个铺子了。”

　　“噢！铺子？”

　　“哎，他们这么说。”

　　“哼。这么说他要开个铺子了？”

　　这才是一个真正主要的消息，两个邻人一边赶车上路，一边从各方面设想来谈这个铺子的事。这是条大新闻——或许，是这一带有史以来最大的事件了。哎，关于这件事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了。那么，他要跟谁做买卖呢，这个新人？跟定居在这里的八个人？或者，难道他也打算跟村里的人？不管怎么说吧，铺子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很可能会让更多的人到这附近来开荒。据点会涨价——谁又能说呢？

　　他们谈着谈着，就像永远不会谈倦了似的。哎，这是两个有他们自己的兴趣与目标的人，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像对别人一样重要。开垦区是他们生活的世界；工作，季节，庄稼是他们生活的浮升。这些还不够有趣与刺激吗？噢，够得很了！许多次，他们都不得不只睡片刻，吃饭的时间过了许久，还不得下工，但他们都撑过去了，忍受下去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没有比以前不好，只要他们的肢体健全，七个小时被压在树下，并不能毁坏他们的一生。狭窄的世界，没多大前途的生活？噢，真的！那么这新的斯多堡，荒野里的铺子又是什么呢？不是很好的前途了吗？

　　他们谈着谈着，一直到耶兹节来临……

　　艾克塞尔接到一封信，大信封，上面印着双狮子，是政府公文：要他从布列德·奥尔逊那里拿回备用线，一个电报机，其他工具，从新年开始，接下查线员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