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当他们走了，正巧亚伦逊的人，那首席店员，从斯多堡上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噢，没什么，只是安德逊一斯多堡的首席店员到这边来走一走——他的主人派来的，如此而已。而塞兰拉的人也没有为了这个人来而显得多大惊动——这里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外人少见，而英格总是惊扰一番。不了，现在英格已经安静得多了，自持得多了。

　　祈祷书是个奇怪的东西，是指路标，是抱着脖子的胳膊，真的。当英格出去采草莓而略略迷途，略略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持的时候，她因为想到了她那小小的卧房和圣书而重新找到了回家的道路。哎，她现在是个谦卑而敬畏神的人了。她可以记得，很多年前，当她缝衣服扎了手指头的时候，她会说些恶言恶语——这是在那“机关”的大桌子上她跟她的同伴们学得的。但现在，当她刺破了手，流血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把血吸掉。把人的性情作这样的改变，不是小成就。而英格做到了的事情比这个还多。当工人都走了，石头房子盖好了，塞兰拉又成了寂静之地的时候，英格面临了一段关键时期，她哭得很多，经受了许多痛苦，她只责备自己，她深深地感到谦卑了。如果她能够对艾萨克说出来，释放下心头的重担，那是多好，但塞兰拉的方式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会把情感向另一个人说。她能做的只是在叫她丈夫来吃饭时更细心一些，直接走到他跟前，和颜悦色地说，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站在门口呼叫了。晚上，她会察看他的衣服，把掉了的扣子缝上。哎，还不止这些。有一天晚上她略略从枕头上抬起身子，说：

　　“艾萨克？”

　　“什么？”艾萨克说。

　　“醒着吗？”

　　“哎。”

　　“噢，没什么，”英格说。“只是我没有照我该做的那样做好。”

　　“什么？”艾萨克说。哎，这就是他说的，轮到他用手肘支起身子来了。

　　他们躺在那里，说着话。毕竟，英格是个无比的女子，有一个十足的心。“我没有照我该当对你的样子对你，”她说，“我是这么为这个难过的。”

　　这单纯的话感动了他，这大笨船的男人感动了。哎，他要安慰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但只是知道没有一个人像她的。“没有什么值得哭的，亲爱的，”艾萨克说，“我们没有一个是能够照我们该当做的做的。”

　　“这是真的，”她感激地回答。噢，艾萨克有一种坚强的、健康的对待事情的态度，当事情弯曲了的时候，把它们拉直，扳直。“我们谁也不能照我们该当做的做。”哎，他是对的。人心的神——对于所有这些来说，他是个神，他经历过太多弯曲的路，冒过险，他原来是个野性的人，这从他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曾有一天他在玫瑰花坛上翻滚过，舔着嘴唇，记得许多事情；第二天，脚上有一根刺，拼命想要拔出来。为之死？一点也没有，他还是像向来一样好。如果他死，那才是荒唐呢！

　　英格的难过也过去了，她度了过去，但她仍旧保持着祈祷时间，在这里找到了慈悲的庇护所。辛苦的工作，耐心和和善——这是她现在每天的状态，因为她知道艾萨克和任何人都不一样，除了他，她谁也不要了。真的，他的神情样态不是年轻欢乐的歌手，但已经够好了，真的，够好了！这又是一个机会让人可以看出来，对主的敬畏和这其中寓含满足是珍贵的收获。

　　而现在，是那斯多堡来的小首席店员安德逊，某个星期天来到了塞兰拉，而英格一点也没有骚动，还得很，她甚至连一杯牛奶也没有亲自给他送过去，而是叫梨奥波丁，因为那女仆珍欣出门去了。而梨奥波丁送牛奶可以送得好好的，递给他，说：“请，”她红了脸——尽管她穿的是全身的星期日衣装，一点也没有值得好害羞的。

　　“多谢，你太好了”安德逊说。“你父亲在家吗？”他说。

　　“哎，他大概在附近什么地方。”

　　安德逊喝了，用手帕擦嘴，看看时间。“到矿场上去远吗？”他问。

　　“不远，一个钟头的路，或者还不到。”

　　“我要上去看看，你知道，为他看，亚伦逊——我是他的首要店员。”

　　“噢！”

　　“你将来自己会认得我，不用说，我是亚伦逊的首席店员。你以前也到我们店里去买过东西。”

　　“哎。”

　　“你我记得很清楚，”安德逊说。“你下来买过两次。”

　　“真想不到，你会记得。”梨奥波丁说，然后就没力气了，扶着椅子站着。

　　但是安德逊的力量是足的，他接着说：“记得你？当然我记得。”他还又说了别的。“你不要跟我上去吗？”他说。

　　一会以后，梨奥波丁的眼睛有什么不对了；她周围的东西都红了起来，怪怪的，地板好像撤掉了，而那首席店员则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说话。他说：“你能分得出时间吗？”

　　“不行。”她说。

　　天知道她是怎么从厨房脱身的。她母亲看着她，问怎么回事。“没事，”梨奥波丁说。

　　没事，当然。可是，你瞧吧，这次轮到梨奥波丁缭动了，又开始了那永恒的轮回。她已经完全适合投入这相同的轮回了，她早已经长大了，又可爱，又受过坚信礼了；她可以做非常好的奉献了。她年轻的胸中有鸟儿在飞翔顶撞，她的长手像她母亲的，充满着温柔，充满着女性。她会跳舞吗？哎，她确实会。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学来的，那是个奇迹；在塞兰拉学，也在别处。西维特会跳，梨奥波丁也会。这是一种特别属于那地方的舞，从新开的泥土上生长出来的；一种充满着精力的、摇摆的舞：苏格兰圆舞，玛祖卡，华尔兹和波尔卡合而为一。难道梨奥波丁不会把自己打扮起来，落入情网，大白天做起梦来吗？哎，和别人是一样的！她站在教堂的那天，她借得了她母亲的金戒指，这没什么罪，那是清清纯纯的；第二天，她去领圣餐，戒指还一定戴到结束之后。哎，她很可以戴着金戒指在教堂里显示她自己，要人家知道她是那地方的一个大人物——是的，一个“总督”的女儿。

　　安德逊从矿场回来，他在塞兰拉看到了艾萨克，他们要他进来，让他吃饭，喝咖啡。那里的人现在都聚在那里了，都参加了聊天。安德逊说，他的主人亚伦逊派他去看矿场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再开工的迹象。天知道，也许安德逊根本没有上去，只是在半路上躺了躺；他可能只是自己想出那么一个借口，好上来一趟——不管怎么说吧，他不可能这么一点时间就来回矿场一趟。“从外面是不容易看出来矿场是不是又需要开工的。”艾萨克说。

　　对，安德逊承认；但亚伦逊派了他来，而毕竟两双眼睛比一双要看得清楚些。

　　但到了这时英格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她问：“真的像他们说，亚伦逊又要把他的地方卖了吗？”

　　安德逊回答：“他是在想。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当然可以爱怎么做怎么做，他赚了那么多钱。”

　　“噢，他那么有钱，真的？”

　　“真的，”安德逊说，点着头，“有钱得很，这是真话。”

　　英格又忍不住了，直问出来：

　　“我不知道——他会要什么价钱？”

　　这时艾萨克插话了，八成他是像英格一样想知道，但一定要装成买斯多堡一点也不是他的念头；他把自己弄成对这个念头很陌生似的，这样说：

　　“怎么呢，你要问这个做什么呢，英格？”

　　“我只是问问，”她说。他们两个都看着安德逊，等着。

　　他回答了，回答得很小心，他说，至于价钱，他是不能说什么的，但他知道亚伦逊说过这个地方花了他多少钱。

　　“花了多少？”英格问，再也没有力量保持平静和沉默了。

　　“一千六克朗。”安德逊说。

　　噢，听了这话，英格立刻拍起手来，因为如果说女人们有什么是最没有概念的，那便是对土地和产业的价钱。但不管怎么吧，对于荒山野地的人来说，一千六克朗不是个小数目，而英格只有一件害怕的，就是艾萨克会被这个数目吓回去。但是艾萨克，他坐在那里，恰恰像一个高原，只说：“他盖的是个大房子。”

　　“哎，”安德逊说。“对。又大又好的房子。”

　　安德逊要准备走了，梨奥波丁恰在这时从门口溜出去。奇怪，但她不晓得怎么就是不能想自己跟他握手。因此她找了个好位置，站在新牛棚里，从窗口外望。脖子上绕着一条蓝色的丝带，这是她原先没有围的，奇怪是她什么时候找到时间围上的。你看他走了，有点矮，有点粗墩墩，脚有点外八字，淡色的、大把的胡子，比她大了八岁或十岁。哎，她倒觉得没什么不好看！

　　星期日晚上很晚了，那去教堂的一批人回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好，小蕾碧卡在上来的路上睡了好几个钟头了，到了家从车上被抱进屋子，没有醒。西维特听到了一大堆新闻，但当他母亲问：“怎么，你有什么告诉我们的呀”时，他只说：“没什么。艾克塞尔弄了一部割草机和一部耙草机。”

　　“什么？”他父亲说，兴趣全来了。“你看到了？”

　　“哎，我看得清楚。放在码头上。”

　　“噢，这么说，他非到城里不行就是为了这个了。”他父亲说。西维特坐在那里，为了自己知道得更多而肚子里鼓鼓的，但他一句也不说。

　　他父亲很可能以为艾克塞尔城里的急事是买机器；他母亲也很可能这么以为。噢，但其实他们两个却没有一个真的心里这样想；他们早已听过不少的传言了：荒野里杀婴的事。

　　“该睡觉了。”父亲终于说。

　　西维特上床去了，肚子因知道得多而鼓鼓的。艾克塞尔被召去查问，这可是件大事——蓝斯曼德跟他一起去——这样大的事，以至于蓝斯曼德的太太——她刚刚生了另一个孩子——也一起去了，把孩子留在家里。她答应亲自要向陪审团进言。

　　现在，风言风语在村子里满天飞了，而西维特看得很清楚，大家都想起来以前一个相同的案件。教堂的外面，谈话的人在他走过来的时候都会把话停下来，而如果他不是他这样的堂堂男子汉，也许他们竟会对他转背了。在那些日子，做西维特是不错了，他是个大宅院的人，是个有钱的地主的儿子——何况，他本人一向大家都知道是个聪明人，是个做事的能手；他被人家看得起，看得上。西维特一向就是个受人喜欢的人。如果珍欣那天没明白那么多事就好了！而西维特有他自己的事在脑子里转——哎，那荒郊野地的人也像别人一样会脸红脸白的。当珍欣跟小碧蕾卡一起离开教堂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但是走了过去。他等了一会，然后赶车到铁匠家带她们。

　　她们坐在桌边，全家在吃饭。他们要西维特也吃，但他吃过了。他谢他们。他们知道他会来，他们本可以等他一下的——在塞兰拉他们就是这样的，但这里似乎不。

　　“不是，我敢说你平常不是这样的，”铁匠的太太说。“教堂有什么消息么？”这是铁匠的话——尽管他自己也刚从教堂来。

　　当珍欣和小蕾碧卡坐上了马车，铁匠太太对她女儿说：“好啦，再见吧，珍欣；我们不久就又要你回家了。”这可能有两种解释，西维特想，但什么也没说。如果这话说得更直截了当，他或许可以……他等着，皱着眉头，但一句话也没有。

　　他们赶车回家，小蕾碧卡是惟一有话说的人，她对于教堂充满了惊奇：穿着黑袍、戴着银十字架的教士，还有灯光和风琴音乐。隔了很久，珍欣说：“芭布罗的事真是可耻。”

　　“你妈妈说不久就要你回家是什么意思？”西维特问。

　　“是什么意思？”

　　“哎。你是想离开我们，那么？”

　　“怎么呢，我想他们有时候是需要我。”她说。

　　“皮特洛！”西维特说，把马拴住。“现在要我把你送回去吗，或许？”

　　珍欣看着他；他脸白得像死人。

　　“不用。”她说。一会儿以后，她哭起来了。

　　蕾碧卡惊奇地看着这个又看着那个。噢，这小蕾碧卡在这样的旅途上是个好中间人；她站到了珍欣一边，拍着她的手，让她又笑起来。而当小蕾碧卡威胁地看着她哥哥，说要跳下车去找一根犬棍子来打他的时候，西维特也笑了起来。

　　“但是‘你’是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珍欣说。

　　西维特立刻直冲出口：“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那好哇，我们要想没有你也得过日子。”

　　过了很一会儿，珍欣说：“好哇，还有梨奥波丁，她现在已经大了，我可以做的她都能做了，好像。”

　　哎，是一段叫人郁结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