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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必须再挖,别无他途。炸?别提!不。再挖。现在他坚持要做下去了,石头非掘起来不行!要说艾萨克有什么古怪是不对的,那是在土地上工作的人内具的一种爱,但这种爱不全是不带柔情的。看起来是件傻事;先从各方面来察看这石头,然后向它猛砸,然后挖它的四周,摸它,赤手把土抛出去,哎,他就是这样做的,然而这里面毫无抚爱的成分。如果说是有温柔,那温柔也只是从热情里产生的。

  再用杠杆?他把杆端顶入最能卡住的地方——不行。那石头很表现了彻底的顽固与抗逆。但它似乎要让步了。艾萨克再试,带着一点希望,那开地者有一种感觉,觉得那石头似乎不再是不可征服的了。然而那杠杆滑了,把他摔在地上。“魔鬼!”他说。哎,他是这样说了。他的小帽歪到一边,压在耳朵上,使他看起来像个强盗,像个西班牙人。他啐一口。

  英格来了。“艾萨克,进来吃东西吧,现在。”她说,说多和颜悦色有多和颜悦色。

  “哎。”他说,但不希望她走得更过来,因为她会问问题。

  噢,但那英格从来是不糊涂的,她走过来了。

  “你心里又在想什么?”她问这话的意思是安抚他,让他知道她认为他几乎天天在想一些新的大计划,

  但艾萨克是沉着脸的,脸沉得怕人;他说:“没什么,我不知道。”

  而英格呢,那么笨——瞎,还是不停地讲话,不肯走。

  “你自己不是看到了,”他终于说,“我在掘石头。”

  “噢,要把它掘出来?”

  “哎。”

  “我不能帮一点忙吗?”她问。

  艾萨克摇头。但这是个好心的想法,你总不能疾雷厉色地回答吧。

  “你在这里等一下子就好了。”他说,跑回家去拿锤头。

  如果他能把石头在得当的地方打掉一小块,就可以把杠杆卡住了。英格扶住凿,艾萨克敲。敲,敲,敲。哎,没错,一小块石头被敲下来。“帮忙得好,”艾萨克说,“谢谢。但是这一会不要叫我吃东西,我一定要先把这石头掘出来。”

  但英格不走。而说真的,有她在这里看他工作他是够高兴了,这件事从他们年轻的时候就是让他喜欢的。而看吧,现在他把杠杆卡在石头上了,把他整个的体重都压上去!那石头动了!

  “动了。”英格说。

  “那是你的胡说。”艾萨克说。

  “胡说,说得好!但真的是!”

  弄到这地步了——总算有点什么了。那石头,可以说,现在是回心转意了,倾向了他这一边。他们一同工作。艾萨克用他的杠杆又掘又撬,石头动了动,但如此而已。他坚持了一刻,但也没什么结果。突然他明白,那不只是重量的问题,不是他死死的体重的问题;不是,事实上他失去了他的活力,而这就完全不同了。体重?用他的体重挂在一根铁棒上,把它折断是轻而易举的事。不对,他写马了,这是原因的所在。而这有耐心的人想到这一点,心里充满了难堪——至少他可以不叫英格在这里看着他的失败,免了他的羞恼。

  突然他把杠杆丢下,抓起撬棍。他一阵怒气冲上来,他现在要向它猛攻了。看吧,他的小帽还挂在耳朵上,强盗样的。现在,有力的、威胁地跨着步子,绕着那石头走,好像要找一个稳定的立足点;噢,他要让那石头粉身碎骨。为什么不呢?当一个人对一块石头怀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把它粉碎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设若那石头反抗不肯被粉碎呢?怎么呢,好哇,那就让它来试试看——看谁死谁活!

  但这时英格却说话了,还是有点怯怯的,当然,是因为看出来他的困恼所在:“如果我们两个挂在那根手杖上呢?”她管杠杆叫做手杖,真是。

  “不用!”艾萨克恼怒地叫道。但想了一会儿,他说:“好啦好啦,既然你在这里——虽然你最好是回家去。让我们试试吧。”

  他们把石头的边撬动了。哎,他们做到了。“噗!”艾萨克说。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启示,一件奇异的事情。那石头的底边是平的,又宽又平又整齐,甚至像地板一样。那石头只不过是半块,另外半块应当是在附近的。艾萨克很知道一块石头的两半可能分散在不同的地点,无疑的,经年的风霜把它们分开了。但他还是又惊又喜于他的发现:那是一块最好的、最有用的石头,可以做门口的石板。一大堆钱也不能像这样满足地填满土地上工作的这个人的心。“一块好门石。”他得意地说。

  而英格,那单纯的造物:“怎么呢!你究竟是怎么事先知道的了?”

  “哼,以为我在这里白挖?”

  他们一起走回家,艾萨克享受着一种新的赞美,一种以假的东西而赢来的赞美……那是他没有资格承受的,但那味道很好,只是有一点跟真正的东西不一样。他让她以为他是在找一块合适的门石板,已经找了很久了,而最后终于找到了。既然如此,他又到那地方去东找西找当然是毫无可疑之处了,他爱怎么挖怎么挖,因为他有借口,在找那石头的另一半。而当西维特回来的时候,他可以叫他来帮忙。

  但是,若演变到他不能独自一个人出去掘石头了,那事情真是变了;哎,这是个黯然的展望,也更需要把地基尽快清理出来了。年岁是在他身上累积了,他已经成熟到要坐在火炉边的阶段。他从门石板所偷来的胜利不几天就衰谢了;那是假的东西,不会经久。艾萨克现在走起路来有点弓腰驼背了。

  他曾经是那样的一个男子汉——那样的男子汉,每逢有人说到挖石头的时候,立刻就灵敏起来,注意起来?而这只不过是不久以前的事,不几年以前的事。哎,那时候,凡是怯于开沟排水的人,走路都会躲着他。而现在,他开始一点一点的对这种事情另眼看待。呀,老天爷!什么都变了,土地本身现在也不一样了,有宽的电报路通过树林,那是以前没有的。还有河边的岩石也炸开了,裂开了,也是以前没有的。人也不一样了。他们不像以前那样走路见到的时候打招呼,而只是点点头,有时甚至连头也不点。

  可是反过来说,以前也没有塞兰拉,只有一问草根土的小屋,而现在……以前也没有“总督”。

  哎,“总督”。但现在他又怎么样呢?一个可怜的东西,不是超人了,而是一个老了的、谢了的,走上一切血肉之躯的人的路了。那么,他有好肠胃,又吃得多,却不能给他力量,那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有力量的是西维特,可怜。但是,西维特有了岂不是好!发现自己的工作走下坡,是可怜。他像个汉子一样操劳过,驮负牲口才驮得动的东西,现在,他可以在休息中试炼他的耐性了。

  艾萨克郁郁不乐,心情沉重。

  一顶旧帽子,一顶水手用的防水帽躺在那里,在地上烂了。或许是被大风吹来的,也许是小伙子们好多年前把它戴到树林边来的,那时候或许他们还都是小家伙。它躺在那里,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慢慢烂了;但曾经有一段时候它是新的水手防水帽,黄的,全新的。艾萨克记得他从店里把它买回来的时候,英格曾说是一顶好帽子。大约一年以后,他把帽子拿到村里,找个画师把它涂成黑的,打亮了,边缘涂成绿的。当他回家来的时候,英格认为比以前更好。英格总是认为什么都是好的。哎,那些日子实在是好日子,砍柴,有英格可以看——他最好的日子。当三月和四月来的时候,英格和他互相狂野地渴求着,正像树林里的鸟兽,五月来的时候,他撒种,种马铃薯,从早到晚过着,兴旺着。工作,睡觉,爱,做梦,他就像第一只大公牛,而这真是奇观哪,又大又耀眼得像个国王。但现在,再没有这样的五月了。没有这样的事了。

  好些天,艾萨克只是闷闷不乐。黑暗的日子,那是。他既不感觉到有力量也不感觉到有愿望——要开始弄储粮棚——那可以留给西维特什么时候去做。现在要做的是给他自己搭个房子——最后搭的一栋房子。他不能一直隐瞒西维特他在做什么,他在开地,这可以明明白白看出来是在干什么。有一天他说了:

  “如果我们有什么石头的东西要搭的话,这是块好石头,”他说。“另外还有一块。”

  西维特一点也没有惊奇,只说:“哎,一等的石头。”

  “你看怎么样,”他父亲说。“我们现在这附近找另一块门石板;也几乎就可以在这里盖了。我不知道……”

  “哎,这个地方盖房子不错。”西维特说,四周看着。

  “你看这样吗?盖个房子有人来的时候住住,可能不错。”

  “哎。”

  “两间房就够了。那瑞典先生们来的时候你看到了情况,没有得当的地方给他们住。但是你看怎么样——盖个小厨房,或许也不错?如果要煮什么的话可以煮煮。”

  “哎,没有个小厨房是说不过去的。”西维特说。

  “你这么想?”

  艾萨克不说了。但西维特,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立刻明白了盖个给万一来了的瑞典先生们住的房子需要什么,他一个问题都不再问了,只说:“如果照我看来,那么,你现在该在北墙上搭个棚子。人如果来了,可以在棚子里晾一晾湿衣服什么的。”

  他父亲立刻同意:“哎,正是。”

  他们又沉默地弄石头了。然后艾萨克问:“艾利修斯,他不回来吗,我猜?”

  西维特回避说:“他不久就会回来。”

  艾利修斯就是这样的:他一直都在外面,在旅行。不能写信订货吗?但是他必须亲自去看去买。便宜得多。哎,或许,但是旅费又怎么算呢?他好像有他自己的想法。再说,他又还要更多的棉料,做受洗帽的彩带,黑白草帽和长烟斗干什么呢?山上没有人要买这些了;村里的人呢,非到没钱的时候是不会来斯多堡的。艾利修斯是有他聪明之处的——只看他在纸上写,或用粉笔算账的样子吧!“哎,有你这样的脑筋就好了。”别人说,赞美他。这也一点不错。不过,他花销得太多了。村民从不进账的,然而像布列德·奥尔逊这样的人那年冬天也到斯多堡来,除了印花棉布,还买了咖啡和糖蜜。

  艾萨克已经为艾利修斯垫了一大笔钱了,他的铺子,他的旅费,都是他父亲的钱;矿场得来的钱剩下不多了——下一步又怎么样呢?

  “你看他弄得怎么样?”艾萨克突然问。

  “弄得怎么样?”西维特说,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

  “好像弄得不怎么好。”

  “哼。他说都会弄好。”

  “你跟他说过了?”

  “没有。安德逊说的。”

  艾萨克想了想,摇头。“不,我怕是弄坏,”他说,“那这个小伙子就可怜了。”

  艾萨克比以前更闷闷不乐了——尽管他以前也从来没有多么开朗过。

  但这时西维特冒出一条新闻来:“现在来住的人更多了。”

  “怎么说?”

  “两个新据点。他们在我们附近买的。”

  艾萨克拄着撬棍站着不动;这是新闻,好新闻,最好的。“我们有十家了,”他说。艾萨克问清了新人买在什么地方,那一带地方他心理太清楚了。他点了点头:“哎,选得好,有足够做柴火烧的树,还有一些木材料子的大树。向西南的斜坡。哎……”

  开拓者——什么也打不败他们,现在,又有新人来了。矿场等于没有了,但这对土地更好。荒漠,死沉沉的地方?远得很。处处拥挤着生命;两个新人,四只新手来工作了,田,草地,房子。噢,森林里的绿色小径,小屋,水,孩子,牛羊。谷类在沼泽地摇摆,以前,那些地方除了木贼草以外是什么也没有的,风铃草在沼泽地点着头,阳光在屋外杓兰花的花瓣上闪耀着。人类住在这里,走动,说话,思想,在这里与天地与共。

  这里站着他们之中的第一个,荒野中的第一人。他向这边走来,涉过深可及膝的沼泽植物和石南丛,找到了一块有阳光的山坡,在这里开垦起来。别的人跟在他后面来了,他们在亚明宁的荒野上踩了一条小径出来;另一些人又来了,小径变成了路;现在车碾过去。艾萨克可能会觉得满足,可能会因一点小小的得意的欢喜而吃惊了,他是这个地区的开创者,是先驱。

  “哼,如果我们想今年将储物棚盖好,就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搭这个小屋子上,”他说。

  有了新的光明,新的精神;新的勇气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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