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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这样,芭布罗也就必须有所回报了,她说,她本可以在卑尔根接受一个小伙子的情意,他是个大啤酒厂的货车车夫,是个很好的职业。“现在我想,他会为我难过了,”芭布罗说,小小地啜泣了一下。“可是你知道,艾克塞尔,像我跟你这样有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以后,要想忘掉很难。你要不要忘记我就随你的喜欢了。”

  “什么!我?”艾克塞尔说。“不要,不用躺在这里为这个哭,我的宝贝,我是绝不会忘记你的。”

  “嗯……”

  这样坦诉了之后,芭布罗觉得好多了,说:“不论怎么说,既然用不着,却要为她出美国到这里来的路费……”她劝他不必管那个事了;那太花钱,又没需要。芭布罗似乎决心亲自为他筑造幸福之巢。

  那天晚上他们把一切都决定好了。他们并不是能说是陌生人了,他们以前就什么都讨论过。就连结婚典礼也要在圣奥拉夫节和秋收之前举行,他们用不着隐藏什么了,而芭布罗现在是巴不得赶快一切都办好。她的着急一点也没有使艾克塞尔产生猜疑,远得很,他感到的是得意与鼓舞。哎,他是个田里工作的人,感觉迟钝的人,不敏感,不细心;有的事情是他必须做的,他对事情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有用无用。再说,芭布罗现在完全是个新人了,又好看,对他又比以前甜蜜,她现在像个苹果,他吃着。结婚预告已经挂起来了。

  至于死去的孩子和审判,没有一个人提过一句。

  但是他们却提起奥莲了,讨论如何才能把她摆脱。“哎,她一定得走,”芭布罗说。“我们什么也不欠她的。她除了不怀好意地到处讲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但要叫奥莲走,却发现并不容易。

  就在第一个早上,当奥莲发现了芭布罗的时候,无疑她已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她立刻担心起来,但一点也不表露,只是搬了一张椅子出来。到现在为止,他们在曼安兰都勉强着度过去。艾克塞尔提水,运木头,做最重的活,奥莲做其他的。渐渐地她打算要在那里过她剩下的日子了。现在芭布罗来了,却把一切都打乱了。

  “如果我们屋里有一点咖啡的话,就会请你吃了,”她对芭布罗说。“还要到远处去吗,或许?”

  “不去。”

  “噢!不要去?”

  “不去。”

  “这不干我的事呀,不干的,”奥莲说。“那,要下去吗,或许?”

  “不去。也不下去了。我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是吗?”

  “哎,留在这里,我想。”

  奥莲等了一会儿,用她那充满了计策的老脑筋想。“哎,好哇,”她说,“这倒救了我。高兴得很。”

  “噢,”芭布罗嘲弄地说,“艾克塞尔对你这么不好吗?”

  “不好?艾克塞尔!噢,用不着在老骨头的话找碴子,这里好得只是过日子等死而已。艾克塞尔是老天给来的天使,时时刻刻照顾我,也是我的福音。可是,毕竟我在这里是个外人,我的同乡都在山那一边,我在这里自是免不了孤单难过的……”

  尽管如此,奥莲还是留下来。他们一直到结了婚,还是赶不走她,最后,她终于极不情愿地说了声“好”,又说留下来只为了让他们高兴,在他们去教堂的时候帮他们看房子,照顾牛羊。结婚去来花了两日。但是当他结了婚回来了什么的,一切都搞好了,奥莲还是像以前那样住着不走。她一拖再拖,今天,她说她不舒服,第二天,看起来又像要下雨。她在吃的方面说好听的话,来巴结芭布罗。噢,曼安兰的吃的东西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完全是不一样的日子了,咖啡也太不一样。噢,她的嘴是没有停的,这奥莲明明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的事她还要问芭布罗。“你看现在怎么样呢,现在母牛都乖乖地站在它们的地方,我该挤奶吗?或者我先从母牛波德莲开始?”“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哎,我一向就这么说,”奥莲叫道。“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跟懂得讲究的人,了不得的、有学问什么的人住过。这就跟我这样的人完全不同了。”

  哎,奥莲的嘴巴是没有停的,一天到晚她都在耍诡计。坐在那里告诉芭布罗她跟芭布罗的父亲布列德·奥尔逊是多么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过一句不愉快!噢,他们相处过多么又多么快乐的时光,这布列德是多么仁慈,多么富裕,多么君子的人,他嘴里从没有说出过一句叫人难过的话。

  但是永远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不管是艾克塞尔还是芭布罗,都不愿意奥莲再呆下去,而芭布罗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接了过去。奥莲没有抱怨什么,只是向她年轻的女主人戒惧地瞟着,说话的音调却极少改变。

  “哎,了不起的人,是真的。艾克塞尔,上个收割季节他到城里去了几天~你没在那里遇见他吗,或许?没有,那是真的,那时候你在卑尔根。但是他到城里去了,不错,完全是为了买割草机和耙草机。塞兰拉的人跟你们这里比起来还算是什么呢?什么都算不上了!”

  她开始发射小小的芒刺,但即使这样也没有用,他们没有一个怕她。有一天艾克塞尔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非走不行。

  “走?”奥莲说。“怎么走呢?爬吗,或许?”不行,她不能走,因为,她说,她不舒服,腿都迈不动。更糟的是,当他们把工作都从她的手上接过去,让她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垮下来了,病得严重。可是她还硬撑了一个星期,艾克塞尔对她怒目相视,但她还是呆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了恶意,最后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下来了。

  现在她躺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意思是要等死,而是算计着什么时候再爬起来。她要叫他们帮她请医生,这真是荒山野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大花销。

  “医生?”艾克塞尔说。“你神志不清了是不是?”

  “你这可是什么意思呢?”奥莲十分温和地说,就好像在问她完全不懂的事。哎,她是那么温和,那么嘴甜,那么喜欢想要自己不是别人的累赘,她可以自己出医药费。

  “噢,你可以?”艾克塞尔说。

  “怎么呢?那么我不可以吗?”奥莲说。“而且,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叫我躺在这里,在主的面前像个哑巴、畜牲那样死掉吧?”

  这是芭布罗插话进来,说得真不是时候:

  “好哇,我亲自给你送水送饭,什么都伺候你,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倒想知道知道。至于咖啡,我说你最好不要吃,是为你好。”

  “那是芭布罗吗?”奥莲说,只是眼睛转动,却没有要去看她;哎,她是不舒服的,这奥莲,眼睛向上翻,看起来可怜。“哎,也许就像你说的,芭布罗,如果一点咖啡也对我不好,那喝一汤匙总是可以的。”

  “现在是我在做你的工作,我这个时候还有别的事情要想。”芭布罗说。

  “哎,正像我说,”奥莲说。“你绝不会想叫人家死的,而是想叫人家回头,活下去。什么……哎,我躺在这里,幽幽忽忽地看到了什么东西……你现在怀了孕,芭布罗?”

  “你在说什么?”芭布罗愤恨地叫道:“噢,就凭你这贫嘴烂舌,我把你丢到粪堆里去也不亏待你。”

  听了这个话,那病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发抖,像要装出笑容,但她不敢。

  “昨天夜里我听到有人在叫。”她说。

  “她神志不清了。”艾克塞尔小声说。

  “没有,我倒没有神志不清。像是有人在叫。从树林或者从那边的河边。听起来奇怪——像是婴儿在叫。芭布罗出去了是吗?”

  “哎,”艾克塞尔说,“烦了你的胡说八道,一定。”

  “胡说八道?你这么说?我神志不清什么的?啊,但是和你想的不一样,”奥莲说。“不是,现在全能者还不要召我到宝座和羔羊面前,把我知道的曼安兰的事带过去。我还会起来,不用怕;但是你最好还是去叫个医生来,艾克塞尔,这样比较快。你打算给我的母牛怎么样了?”

  “母牛?什么母牛?”

  “就是你答应给我的母牛呀。就是波德莲吧,或许?”

  “你发疯了!”艾克塞尔说。

  “你明明知道我救你命那天你答应要给我一条母牛。”

  “没那回事。”

  这时奥莲抬起头来看着他。又灰又秃了,一个放在又长又凹凸不平的脖子上的头——像个巫婆,像故事里的吃人妖怪那么丑。艾克塞尔吃了一惊,用手去摸身后面的门闩。

  “噢,”奥莲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哎,好吧——现在不必说它了。从今天起没有牛,我也可以活得下去,一句话也不必再提了。但是今天你终于露出你的面目也总算不错了,我现在知道了。哎,我以后还会更清楚。”

  但是奥莲,那天晚上她死了——死在夜里的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时候吧,第二天早晨他们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凉了。

  奥莲——一个老东西。生了又死了……

  把她埋掉,永远打发掉她,不论是艾克塞尔还是芭布罗都是一点也不伤心的;现在他们不必再防备什么人了,他们可以安心了。芭布罗的牙齿又有了麻烦;除了这个以外,什么都好。但是脸上永远拿不掉的、说话的时候才挪到一边的羊毛围巾——真是一件恼人的事,而她的牙痛在艾克塞尔来说也真是百思不解。不错,他看她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嚼得很小心,可是她的牙齿却一颗不缺。

  “你长新牙吗?”他问道。

  “哎,长了。”

  “它们也疼?”

  “啊,不要在这里哕里哕嗦!”芭布罗不高兴地说,尽管艾克塞尔全然是无心的。在她这种不高兴的心情下把事情抖了出来。“你看不出来我是怎么回事吗?”

  她是怎么回事?艾克塞尔更细心一点看,以为她胖了一些。

  “怎么,你不可能——总不可能是又有一个孩子吧?”他说。

  “怎么呢,你明明知道是。”她说。

  艾克塞尔傻傻地看着她。像他这种心眼儿迟钝的人现在坐在那里扳着指头算: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来了三个星期了……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呢……”他说。

  但芭布罗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哭出来,又喊又叫,像个深受伤害的人一样:“好啊,你可以把我也埋了吧,我就可以永远不纠缠你了。”

  奇怪,女人会为多么奇怪的事哭闹啊!

  艾克塞尔从没有想过要埋了她,他是个脑筋迟钝的人,看事情主要是从有没有用着眼,铺满花朵的小径是超乎他的需要的。

  “那么,今年夏天你不好做田里的活了?”他说。

  “不做活?”芭布罗又吃惊起来。可是——奇怪的是女人会为多么奇怪的事情笑出来!艾克塞尔对这件事竟是这么想的,使芭布罗产生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欢喜,爆笑出来说:“我做双份!噢,你等着瞧吧,艾克塞尔;你叫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而且做的比你想的更多。我会把自己累得死去活来,还要谢天谢地——只要你肯容得下我就好了!”

  接着又是更多的眼泪,更多的笑,更多的温柔。荒野里只有他们两个,没有人来骚扰;打开着的门,在夏季的炎热中飞进成群的苍蝇。芭布罗一切都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情愿,哎,他喜欢要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而且心甘情愿。

  日落以后,他站着给割草机上套;就是他仍旧能赶在这个时候为明天准备的。芭布罗匆匆地跑出来,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说:

  “艾克塞尔,你怎么会想到要从美国弄回一个人来呢?她不到冬天是到不了的,那时候还有什么用?”这是刚刚跑到她脑子里的念头,她就非得跑出门来跟他说不行,像什么必要的事似的。

  但这根本没有必要,艾克塞尔开始就明白娶了芭布罗就等于终年有了帮手。艾克塞尔的脑子里是不会东摇西晃的,他的脑筋不会在星辰问徘徊。现在,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可以看顾曼安兰了,因此他可以把电报的工作再维持一段时间。只要他的大麦够自己用之外还有点可卖,电报的薪水就可以继续做他的一笔好额外收入。一切都进行顺利,一切都好。电报的事再也不用怕布列德了,因为他现在已是布列德的女婿。

  哎,艾克塞尔的一切现在都看起来有光明的远景。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去了,春天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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