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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把它们再买回来——没错。上一次,我任我的儿子去安排还笔买卖,他把它们卖了。像你这年纪的年轻人,如此而已。他是我们家里的闪电,我不过是一团雾。知道什么该做,但就是不做。但他却是闪电——他目前暂时在工业界服务。上次是他代我卖的。我还是点东西,他却什么也不是;他只是闪电,行动快,现代化的。但闪电本身却是荒瘠的东西。现在看看你们在塞兰拉的人,你们每天都看着蓝色的山峰,这不是什么新鲜的发明,但高原与岩石的山峰,却深深地扎根过去——但你们却有它们为伴。对的,你们的生活跟天与地相接触,跟它们合而为一,跟所有这些广阔的、深远的东西为一。你们的手上不用刀剑,你们用赤裸的手,无遮的自然中生活,生活在伟大的仁慈之中。看吧,这就是大自然,给你们去领有去享受的。人跟自然不互相攻击杀伐,而互相和谐;他们不竞争,不比赛,而一同前进。你们塞兰拉的人就是这样过着。高原与森林。沼泽与草地,天空与星辰——噢,这绝不是贫乏的,而是富裕的,超乎衡量的。听我说,西维特,知足吧!一切赖以为生的,一切为了它而生活的,一切可以信仰的你都有了;你被生下来,被养大,土地需要你。并不是人人如此的,但你是如此的;土地需要你。是你,在使生命活下去。一代接一代,生命总是新的,而当你死了,新的人继续走下去。这就是永恒生命的意义。你从这里面得到什么呢?得到纯正的生活,对得起一切人的生活。你从这里面得到什么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你们塞兰拉的人置于它的命令之下,主使你们,你们有和平,有权威,有伟大的仁慈。这就是你们得到的。你们躺在母亲的怀里,吸吮母奶,玩着母亲温柔的手。看你的父亲,他是三万两千人里的一个。别的人又怎么说呢?我算得是点什么东西了,我是雾,可以说,在这里那里飘散着,有时候像雨一样降到干旱的地上。但其他的人呢?看我的儿子,他是闪电,本身什么也不是的闪电,荒瘠的闪光;他能够行动,我的儿子,哎,他是现代化的人,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他老老实实地相信这个时代所教给他的一切,所有犹太人和扬基人教给他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全让我摇头。但我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是在家庭里,可以这样说,我才想像一团雾,坐在那里摇我的头。说真的——我没有那种做了事不后悔的能力。如果我有,我自己就可以是闪电了。而现在,我是雾。”

  突然盖斯乐好像醒过来了,问道:“干草棚盖好了,那牛棚上面的?”

  “哎,盖好了。父亲还搭了一个新房子。”

  “新房子?”

  “如果有人来了住,他说——如果盖斯乐来的话。”

  盖斯乐想了想,做了决定:“好,那么,我最好是去吧。对,我会去,你可以跟你父亲这样说。但是我有一大堆事要照料。上这里来告诉那工程师,叫他通知他们瑞典的人,说我准备买。我们可以看后果。在我是一样,不用急。你应该看到那个工程师才好——他在这里忙来忙去,带着人、马、钱、机器,忙得不可开交;以为什么都进行得不错,再好不过了。把越多的石头变成钱就越好;他以为他在做什么聪明的事,有价值的事,给这个地方带来钱财,给国家带来钱财,而一切却越来越接近灾难,他却不知道。国家缺少的不是钱,钱已超过需要;不够的是像你父亲这样的人。哎,把手段与目的颠倒了,反而以此自得!他们是疯了、病了;他们不工作,完全不懂得什么是耕种,只懂得骰子。用他们这种疯狂的方式把他们自己耗尽,那不是罪有应得吗?你看他们——一切都赌下去,不是吗?这根本全错;他们忘了赌不是勇敢,连蛮勇都算不上,那根本是永劫。你知道赌是什么吗?那是一种惧怕,怕自己汗流满面,如此而已。他们的错,错在没有跟生命亦步亦趋,他们想走得快一点——拼命奔跑,急忙抢先,把他们像凿子凿进生命里去。然后,他们之中的侧翼就说:好了,停,有东西裂了,想办法补救吧!停,那侧翼说!而这时,生命则开始压碎他们了,缓缓地却坚定地压碎他们。这时他们却要抱怨生命了,愤恨生命!每个人凭着他自己的口味咒骂生命。有些或许有理由抱怨,但有些人没有,但不管有没有,都没有人该愤恨生命。不是用严厉的态度对待生命,而是用仁慈,是参与其份;只要想想看赌博者过的是何等难堪的生活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盖斯乐像是又从沉湎中醒过来似的,说:“好啦,事情本来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丢开吧!”他显然是累了,有点喘息。“下去吗?”他说。

  “哎。”

  “不用急。你还欠我一趟山里的路,西维特汉子,记得吗?我是一直记得的。我从一岁半就记事,依在伽摩的仓房桥上,闻到一种味道。现在我还可以闻到它。但这也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不过,如果你不是背了这大袋子东西,我们现在就可以翻山过去。装的是什么?”

  “货物。是安德逊要去卖。”

  “哼,那么,我就是个知道什么事情该做却没做的人了,”盖斯乐说。“我是雾。现在么,也许有一天我会把矿场再买回来,这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我买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望着天空说:‘高架铁道!南美!’了。没有,把这种话留着给赌博的人吧。这附近的人说我一定是魔鬼,因为我预先知道它一定会裂。但是我根本没有什么神秘,再简单不过。蒙塔纳的新铜矿,如此而已。在这种把戏上,扬基人比我们聪明得多,他们把我们在南美掐死了——我们这里的矿太贫瘠了。我儿子是闪电;他得到了消息,我就漂到这里来。简单,不是吗?我抢先几个小时,打败了那些在瑞典的人,如此而已。”

  盖斯乐又有点喘息了;他站起来,说:“如果你要下去,我们就一起下去吧。”

  他们一起下去,盖斯乐拖在后面,精疲力尽了。商队在港口停下来,那像以前一样欢快的弗列德利克·斯屈洛姆跟亚伦逊开玩笑说:“我没有烟草了,弄些来,怎么样?”

  “我会弄给你。”亚伦逊威胁地说。

  弗列德利克笑了,安抚地说:“不用了,你用不着这么当真,愁眉苦脸的,亚伦逊。我们自己就要在你面前卖这些东西,然后回家。”

  “滚开,去洗你的脏嘴!”亚伦逊愤愤地说。

  “哈哈哈!不用,你用不着手舞足蹈,乖乖地站着,像个画片似的吧!”

  盖斯乐累了,疲惫了,即使他的墨镜现在对他也没有多大的帮助了,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一直眨。

  “再见吧,西维特汉子,”他愕然说。“不了,这一次我不能上塞兰拉去了;跟你父亲这么说吧。我有一大堆事情要照管。但是以后我会去——这样对他说吧……”

  亚伦逊在他后面啐口水,说:“该枪毙!”

  商队叫卖了三天,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得了不少钱。买卖做得精彩。矿场虽然停工了,村民的钱却还有剩余的,还在大手花费的阶段。那些弹簧上的标本鸟正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客厅的五斗柜上。他们还买漂亮的裁纸刀,只为了裁日历。亚伦逊大为光火。“就好像我店里面没有这个东西似的!”他说。

  生意人亚伦逊心情恶劣,他下定决心要盯住这几个小贩,从头看到尾。可是他们却分途进行了,结果把亚伦逊撕成好几半,因为他想同时盯住三个人。结果他先把弗列德利克·斯屈洛姆放掉了,因为他嘴巴最难当,然后他又放掉了西维特,因为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卖下去;最后他粘住他以前的店员,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想叫人不甩他。噢,但是安德逊对于他以前的店东知道得太清楚了——知道他不怎么懂得买卖,也不懂什么是禁卖品。

  “噢,你是说英国线没有禁卖?”亚伦逊说,装出什么都懂的样子。

  “我知道禁卖,”安德逊说。“但是我这次没有带;我可以在别的地方卖它。我袋子里一轴都没有;你自己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嗯,看着办吧,”亚伦逊说。“不管怎么样,我反正知道什么是禁卖的就是了;我也跟你说过了,所以你犯不着想来教训我。”

  亚伦逊站了一整天,然后也把安德逊放下了,回了他的家。那三个小贩于是没有一个人监视了。

  这以后生意大振。那段时期正是妇女时兴戴假辫子的时候,而安德逊又正巧是卖假辫子的人。哎,一眨眼,他就可以把一双漂亮的发辫卖给黑发女孩,却懊恼他没有更浅色一点的,没有灰的,可以给那些头发最漂亮的女孩。每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在指定的地点见面,算一算今天的买卖,互相挪用缺少的货品;安德逊则常常坐下来,拿出一把小锉子,把运动员的笛子上的德国商标锉掉,或把钢笔与铅笔上的“Faber”擦掉。安德逊是个江湖老手。

  反过来看西维特,却是个叫人有点失望的人了。倒不是他有任何怠慢,没有把东西卖出去——其实是他卖出去——其实是他卖得最好——而是他卖的钱不多。“你嘴巴不够灵活。”安德逊说。

  对,西维特不会滔滔不绝;他是个土地上的劳动者,有一句说一句,没话不说,有话的时候就平平静静地说。在这里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者,他也急着卖完回去了,田里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是珍欣在叫他,”弗列德利克·斯屈洛姆说。其实,弗列德利克那年春天自己也有很多田间的工作等着,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尽管如此,他最后一天还是要到亚伦逊店里去一趟,跟他拌拌嘴。“我要把空袋子卖给他。”他说。

  他进去的时候,安德逊和西维特留在门外。他们立刻听到里面有大吼大叫的声音,弗列德利克时有笑声传出来;然后是亚伦逊猛地把门推开,请他的客人出去。噢,但弗列德利克却没有出来——没有,他慢条斯理起来,又哕嗦了一大堆话。他们在屋外听到弗列德利克最后的一句话,是他要卖给亚伦逊一大堆摇木马。

  然后,商队启程回家了——三个充满朝气与健康的青年。他们唱着歌前进,露天睡几个小时,起来再走。星期一当他们回到塞兰拉,艾萨克已经在播种。现在是播种的好天气;空气湿润,阳光偶尔探头进来,巨大的彩虹横跨天际。

  商队解散了——再见吧,再见吧!

  艾萨克在播种;大块头的男人,大笨船似的男人,不折不扣。穿着自家制的衣服——自己的绵羊产的羊毛,自己的牛制出的牲皮做的靴子——在播种。他光着头虔虔敬敬地一边走一边播,他的头在正顶端已经秃秃了,但其他的部分却毛发丛生得不好意思:一面头发和胡子构成的扇子,或者不如说是个轮子吧,从他的脸上向外扩张出去。那是艾萨克“总督”。

  他很少知道哪一天究竟是几月几日——这些对他有什么用呢?他没有在哪一天必须去轧的支票:历书对他来说只是告诉他小牛什么时候要生。但是他知道秋天的奥拉夫节,那个时候他要收回干草,知道春天的烛光节,这个节气三个星期以后,熊冬眠醒过来,这个时候所有的种子都应该已经种到地下。他知道需要知道的。

  一个耕地的人,灵魂与肉体都是;一个无止无息的土地工作者。一个从过去产生的灵精,指向未来,一个从农耕时期最早的年代而来的人,一个荒山野地的开拓者,九百岁,而又是今天的人。

  没有了,那铜矿的钱已经一分不剩了——那些钱烟消云散了。当矿厂停工,山岭荒无人烟死沉沉地躺在那里之后,又还有谁剩下钱来呢?但亚明宁仍旧在那里,已经有了十个新的据点,将来还会有一百个。

  那里没有什么成长吗?一切都在成长:人跟畜牲跟土地的果实。艾萨克播他的种子。从他的掌心中落下的种子在夕阳的光辉中闪闪发亮,像黄金的颗粒落进泥土。西维特过来耙地了;然后是碾地,然后再耙。森林与田地都在看。一切都是庄严的,一切都是有利的——绵延不断,生生不息。

  格铃……格铃……山坡上牛的铃铛在响,越来越近;牛回来过夜了。他现在有十五头牛,此外还有四十五只绵羊和山羊,一共六十只。女人们用扁担挑着奶桶出来了:梨奥波丁、珍欣和小蕾碧卡,统统赤脚。那“女总督”,英格本人,没有跟她们一起,她在屋子里准备晚饭。高,富态,当她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有着一种高贵,是一个活灶神。英格已经过了她狂风暴雨的航程,没错,她在城里呆过一阵,但现在她回家了,世界是广阔的,遍布着小小的斑点,英格只是其中之一。在整个儿人类中微不足道,只是斑点中的一个。

  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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