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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遗失了我的青春 (2)

  鲁本见过无数的伤疤。他身上也有无数伤疤:小腿前侧的蓝色裂痕,又长又宽像一把黄油刀,是在乌曼跳火车时留下的;一个残缺的手指,在卢斯科被斧子砍断的;因冻伤而残废的两个脚趾,直到现在一到冬天他的脚就会隐隐作痛仿佛在召唤它们失去的部分;脖子上的一道白色疤痕,像一条粗辫子,总让他想起在敖德萨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杀,因此他们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拎着金属索套沿街追杀犹太演员。你若向人问及伤疤,他们准会给你讲一个可怕的故事,并且希望讲出来的比经历过的更多。你可以拦住一个正准备对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干那事儿的男人,对他说,嘿,约瑟尔,你后背有块疤哩,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吧,然后他肯定会从那姑娘身上安然起身,提上裤子,说道,那个么?那可是个有趣的故事。在步入六十岁之前,鲁本一直都是这样;六十岁之后,他就不愿再提也不想再听了:可怕的磨难,不应有的悲剧,始料不及的命运。人死是常有的事,但当然死去的并不是留下伤疤的人,因此他们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段故事,让愧疚与庆幸推着他们的手指在伤疤上摩挲,一遍又一遍。

  “哎,这是什么?”鲁本说,一边抚摸着她身上那道紫色疤痕。

  莉莲让自己的肩膀紧贴着鲁本的手,她什么都没说。如果他再问一遍就好了,那说明他真的很想听,她甚至会给他讲讲她的童年,也许与他的童年没有太大的差别。当然那不是麦尔的童年,麦尔曾将它描述成一场节日,在中央公园乘雪橇,在“花之谷”选购商品,在拉特纳饭馆享受午餐。

  “我妈妈是个缺少耐心的女人。”

  莉莲正在努力练习发w这个音。鲁本说她会像个真正的美国人一样讲英语的,那时就再也不是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了。他确信她会的。

  “我妈妈经受了……经受了太多的事情但她不够……不够镇定沉着。”

  莉莲现在无论说什么话都要多花去几分钟,这样她就可以斟酌词句了。鲁本却并不在意。他的手已经落在她身后,透过睡裙轻轻捏了一下,似乎他手指一捏睡裙就会裂开,它太薄了。他要告诉麦尔给她买些丝制内裤,她为什么不能有丝制内裤呢,又为什么不让麦尔来买呢?现在才十点,炉火烧得正旺,他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碟子里的一块青鱼,莉莲考虑得真周全。艾丝特知道他午夜时才会回家。那道伤疤绝不是他所见过最糟糕的,即使是在女人的身体上。

  “接着讲,”他说,“接着讲,小猫儿,给我讲讲那个故事。”

  莉莲于是讲起了这个她可以讲述的故事。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帮……我以为我在帮我妈妈打理饭菜。她当时正在煮大麦汤,一点鸡肉加几杯大麦。我切了洋葱,将一碗洋葱递给她,然后就站在一旁。我想看,想掺和,想多帮帮她。可我挡了她的道,她去拿鸡肉时跟我撞了个正着儿。她操起滚热的汤勺,然后嗞--,烙在我的肩膀上,好给我个教训。事情就是这样。”

  鲁本吻了吻那块伤疤。当靠近时他可以看清楚那一小块丑陋粗糙的皮肤,看清楚那上面细小的刻印和凹痕,想到在二十年前那个女人按在她孩子肩上的那块金属一定也有着同样的印痕。但这块皮肤仍比他身上最美最平滑的皮肤更新鲜更有生机。他的手指又从另一道疤上滑过,那是一道从她的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纤细的红色刀痕。莉莲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她说:“那么,麦尔今晚去哪儿了呢?”

  鲁本说他上周就不清楚这周仍旧不清楚。

  “你可以猜一下啊。”

  “我才不去猜呢,”鲁本说,“懒得管他的事儿。”

  莉莲冷冷地看着他,接着又笑了。鲁本也笑了,但那的确是他的想法。莉莲所不知道的麦尔的去向是麦尔自己的事,而莉莲此时在做的才是鲁本的事。他的手轻拍着她的背,莉莲沉沉睡去。就在此刻,他似乎没有理由去抗拒她。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好像多少年来一直就是这样。

  鲁本紧抱着她但是没有持续太久。他蓦然间意识到麦尔今晚可能会直接从剧院回到这里,意识到上周的那件事情在凌晨两点钟乘出租车回到布鲁克林,又在清早消失,只在餐桌上给他母亲留下了一张愚蠢的字条不会再次发生。无论麦尔在做什么或是做过什么,他迟早都会回到莉莲身边。

  鲁本坐起身,莉莲睁开眼睛,他们一起把床铺好了。他拾起那几个傻乎乎的小枕头,把它们像原样摆好,莉莲亲吻着他的面颊以示协助。鲁本因这个亲吻而欣悦,欣悦于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居家的男人,他一贯并非如此的。他寻思着,在明知麦尔迟早会出现的情况下,自己为何还能与莉莲像徜徉于夏日的草原一样不慌不忙地做爱,并且在那之后还能安卧在床似乎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似乎没有可能去设想麦尔在他们做爱时或是在麦尔的床单上打瞌睡时,抑或是正将麦尔床上的被单拉紧时冲进来继而发作的情景。不可能去想象,但却不难想象,因为这是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有所预见的。鲁本穿上了衣服。

  “穿上你的长袍,”鲁本说,“关于那块伤疤,还是不要给男人讲那个故事才好。”

  那个故事没有任何诱惑力,鲁本实际上在说。他是想说没有哪个男人会娶一个讲述着被母亲蓄意伤害的故事的顽强的小娼妇。那无法唤起他们的欲念。

  “那我该讲什么?”

  “老天,讲什么都好啊。不过你知道女人该给男人讲什么,你知道男人想听什么。”

  “哦,就说这个与小婴儿有关,那个与山羊有关,这个是我在取一条面包时留下的。”

  “没错。男人们喜欢听这些。那就像背景中的些许旋律,像汽笛风琴演奏出的乐音。”

  鲁本拿起莉莲的梳子。“我来帮你。”

  “男人们都喜欢听女人说,哦,你是最最伟大的情人。”

  “当然。”鲁本说。他冲镜子里的她笑了笑,将梳子顺到发尾,又将发丝缠绕在手指上。“但你不用跟我说那些,没必要的。”

  她如果更了解他,便会问,没有必要是因为你很自信么?或者没有必要是因为你洞悉真相而不愿听从谎言么?她可以欣然接受这不算伟大宏大、雄伟、气派、辉煌的爱情。这已经很令人愉快了,一点点不期料的温柔的亲吻,没有什么东西夺走她的理智。她更喜欢这样的感觉,鲁本也是一样。她对此十分肯定。

  即使当莉莲头向后仰去,感觉到他粗壮的手指在轻柔细致地拆解她发丝里的结时,即使当鲁本用一只手向上拢起她的黑发以便能看到并嗅到她脖子后方白皙的肌肤时,他们也在为自己正做的事寻求遮掩。甚至说他们在遮掩都是不正确的,他们相信正在进行着的只是一桩感官上的交易,就像货物与服务交换一样,并且两人均为此公平而精确地估测了谁拥有什么,需要投入多少,这笔在目前看来大有希望的投资会赢得多少利润。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在树丛中穿行时麦尔擦破了右手背,他正匆匆赶往家中,当他爬上床躺到莉莲身旁时指关节仍觉酸痛并泛着红。他从莉莲吃剩下的食物旁经过,看到了一张便条:你可以吃,也可以让它们烂掉,不关我的事。一瓶红酒几乎已经喝光了。这堆残羹冷炙让麦尔对莉莲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原先以为她不过是个甜美可爱的大眼睛女孩儿,有点不经世,有点天真,会对一切心怀感激。你给她一块三明治她就会快乐,给她一口蛋糕她就会亲吻你的脚。但真正的莉莲却可能会任由蠕虫爬满餐桌,任由葡萄腐烂红酒变质,却不愿洗一个盘子。

  麦尔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洗净了手。他摘下腕带掏出怀表,把它们丢在梳妆台顶部的一个陶制圆盘里。莉莲穿着别扭的睡裙躺在那儿。鲁本说他下次来的时候会带给她一件更好的,可以掖进内裤里去。他说那会比麦尔买的这个好得多--更好的剪裁,更好的蕾丝--莉莲深信不疑。你无法赞美鲁本是正直的坦率、诚实、纯洁、崇高,而且一个真正的好男人如知道自己的礼物被藏在他儿子花钱租来的房间里也不会感到舒坦,可莉莲觉得鲁本胜过一个正直的男人,胜过一个好男人;他是强劲的。

  麦尔坐在门口咂着他的白兰地,一边凝视熟睡着的莉莲。莉莲让自己尽量保持深呼吸,就像她以前在欧斯普想要她而她却不愿时常用的那种装睡方式,就像她在来到美国后的每个夜晚常用的那种装睡方式,平稳而舒缓,仿佛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麦尔躺到床单上,身体在棉缎上滑动。他浑身散发着臭味儿;他能闻到自己跪在上面的那一块土壤的气味,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像铁和麦芽混合后的汗味,闻到自己的须后水和回家路上的两瓶啤酒的余味好像这就是家,好像啤酒真的起作用,还能闻到他上楼时扣进嘴里的森森糖的甜味。他朝前挺身贴近莉莲光滑的脊背,她没有抗拒。

  “你的鞋。”她说,他于是把鞋踢掉了。

  麦尔仍穿着绿色华达呢外衣,他将沉重的手臂搭在莉莲腰部环抱着她,莉莲没有抗拒。

  正如那些守候在大门口的女人和赞助商们所想象的那样,即使在清晨七点钟,即使脸颊上印着一块枕套的皱痕,麦尔仍是相貌英俊的男人。棕色的卷发衬托着他白亮的前额,睫毛长而浓密就像是两把刷子,他的罗马式鹰钩鼻如依地语剧院的前端一样高耸,在布尔斯坦式下颚在别处又被称作巴里莫尔式下颚,当莉莲第一次见到八英尺高的约翰·巴里莫尔出现在银幕上时,她注视着他闪亮的牙齿与帽盒一般大的酒窝,不禁满怀惊喜地联想到了鲁本的下颚的搭配下显得均衡调和。麦尔唇形饱满,唇色红得恰到好处,他发出轻微的鼾声,听上去并不使人不悦。

  她想起鲁本穿着内衣和宽松的吊带裤帮忙打理睡床的样子,他铺好床单,抚平毯子,拍打枕头,拉紧棉缎床单的四角以使饰有条纹的边缘与床垫的边缘吻合,他做着这一切时麻利自如就像个灵巧的主妇。在那个时候她很喜欢他,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会用英语叨念着她的名字,她会在他上面尽情舒展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胸部到臀部合二为一,最后他会发出呻吟并用依地语说她让他无法抗拒。

  莉莲叹了口气。麦尔张开眼微笑地看着她。这个男人整晚不归,和衣而睡,醒来时浑身还散发着牲口棚般的臭味,可现在他却正微笑着,就像告诉亚伯拉罕要振作起来的天使一般慷慨而坚定。就像布尔斯坦家的男人一贯的那样,麦尔没做任何道歉,只是答应当晚带她去雪松街118号的欧德餐馆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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