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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世上的面包 (1)

  在鲁伯特王子镇,有两件事让莉莲颇为惊讶。亚瑟·吉尔宾过得很快乐,新的吉尔宾太太是个玩牌的行家。她会玩“六十六”,还会玩“疯狂八”,但亚瑟却称之为“瑞典拉米”,他会做带着花边且小巧得像是二角五分硬币的瑞典烤薄饼,上面还铺撒着越橘果肉,专为“疯狂八”之夜而准备。新的吉尔宾太太没多少烹饪天赋,她这样告诉莉莲,但她是个了不起的鉴赏家,而吉尔宾先生结果却成了厨房里的熟手。吉尔宾太太还玩“俄克拉荷马式金拉米”和“劳伯斯卡特”她很高兴莉莲和他们在一起,因为玩“劳伯斯卡特”需要凑齐三个人才行,吉尔宾太太尤其喜欢这个游戏,因为她的父亲是“美国斯卡特社团”的发起人之一,而玩“斯卡特”就是对她的救赎,她这样说。在莉莲出发之前--在吉尔宾夫妇向她提供了保姆的工作机会之后,在亚瑟·吉尔宾为她的小背包打了油,并送给她一双差不多合脚,有兔毛纹饰的漂亮的奥地利步行靴之后是前任吉尔宾太太的,他说,我想没有必要在我的新娘面前炫耀这个东西--罗利娜·吉尔宾教莉莲玩“在圣海伦娜的拿破仑”,依她所说,这是一种“供需要它的人玩的单人纸牌游戏”。

  这两个人的东西是不能偷的。莉莲的目光越过烛台落在了亚瑟·吉尔宾鼓囊囊的钱包上,她过于频繁地盯着那个钱包,看着它先是被放到餐具柜上,接着是厨房餐桌上,然后又是书架上,这种随意搁置的方式表明了对莉莲所具美德的断然确信,却几乎让人感到羞辱。一次晚餐时,亚瑟说明天要带莉莲去搭骡车队;要么明天,要么就得再等三个星期,但最好还是选在明天。那天深夜里,他说他得去睡觉了,接着给了他的新婚妻子一个热乎乎的吻,她紧紧抱住他的腰。亚瑟十分拘谨地拍了拍莉莲的肩,然后罗利娜吻了他的额头。他看着她,流露出新婚夫妇常有的探问神色,她摇头说不,动作极其细微,他只得耸耸肩,走上楼去,沉重的脚步透着一丝责备,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我们都是老糊涂了,”罗利娜·吉尔宾说道,“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第一任丈夫像恶魔一样英俊,而且还很有钱。”她洗出一摞三十二张的纸牌,又为每个梅花杰斯发了六张牌,“让我腻烦得要哭,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吧,“一边躺着一边想念英格兰”。我背一遍乘法表,然后再做一个长除法,当他仍像锯木头一样继续着的时候,我就默背主祷文,正背一遍再倒背一遍,直到那一切结束。我的老天。”

  正当莉莲对着梅花杰斯苦苦探寻时,罗利娜·吉尔宾说:“亚瑟告诉过我你要做的事。我曾经有过一个小女儿。流感夺走了她。”

  她接着又说:“她前妻留下几双靴子,漂亮时髦,我觉得大小应该合适。你可以拿走任何需要的东西。我们还是有些钱的。”

  她仰靠在她宽大的扶手椅里,椅子两侧的扶手各套着一个蕾丝罩,还有一个蕾丝罩用别针固定在了蓝色锦缎的后面。她拉了拉莉莲的手。莉莲靠近她,慢慢倒下来,趴在她的腿上。

  “我确实不得不去。”她说,心想这个时候该是某人企图说服她的好时机了。

  “我想你会的。”罗利娜说。“我肯定你会这样。天知道什么样的人……”她顿住了,但接着又说道,“想象一下把你的小女儿拥入怀中的样子吧,多么美好啊。”

  莉莲的确在想象,苏菲浑圆温暖的胳膊正向上朝她伸过来,红扑扑的脸蛋儿,乌黑的眉毛;有时她的面孔就如同凹版相片一样清晰,有时却又慢慢黯淡下去,接着瞬间消失,就像被从人行道上冲刷掉的白垩土。

  她们像那样坐了一个小时,纸牌铺散在木板桌上;莉莲的泪水浸湿了罗利娜的仿男式女衬衫,罗利娜也滴下几颗泪珠,滚落在莉莲的衣袖上。为了她们的女儿,为了仁慈之心,也为了那些因爱而为的事情,她们啜泣不止。

  清早,罗利娜和亚瑟·吉尔宾送莉莲走到温斯洛旅店门前,把她交给了骡车队的领头儿。

  “这是我们的女儿。”罗利娜说,亚瑟·吉尔宾吃了一惊,但仍坚定地点了点头。莉莲就像一个勇敢的女儿那样亲吻了他们,她摸了摸罗利娜送给她的有珍珠装饰的手提袋,手中握着一瓶用于驱蚊的天竺葵油,两副纸牌万一有人急着要玩“勺子”或“凯纳斯特”呢,她说,五美元,还有亚瑟送给她的一个装着火柴的小皮革盒子,上面烫印着亚瑟的名字缩写A.G。这与离开雅科夫一样地困难,一样地让人心痛。打包工点点头,却没有帮忙拎起她的小背包。莉莲于是将它甩到背后,继而直视前方。罗利娜这时喊道:“替我们亲亲小苏菲。”然后莉莲迈开了步子,尽其所能地挺起胸昂起头,为了那句话。

  莉莲骑在一匹骡子背上,左右两边各有两百磅的货物,桶钉、金属线圈和舭墩木像靠垫一样撑起她的腿。其他的骡子走在她身后,背上驮着书和熏肉,棋盘游戏,一只将要在电报河散架子继而又被重新装好的收音机,两个针线盒,六箱朗姆酒。他们正沿电报路北上,以每天八英里的速度慢吞吞地行进,每晚都会有人递给莉莲两块用驼鹿油煎炸过的玉米面馅饼,或者是一些夹在饼干里反着光的腥膻的熊肉,每晚男人们都要谈论一番,比如谁死啦汉斯·勃斯在基色拉斯溪谷翻船了,小杰克·沃勒丧命于斯基纳河,吉尔伯特·麦克唐纳在育空河渡口被尸碱毒死了,还有他们想跟谁上床啦莉莉安·拉塞尔,一个岁数大些的男人说,住在下拉柏吉的比尔·毛利森家的那个寡妇,还有第二叉路口酒吧里的大乳头的女郎。

  莉莲把自己紧紧裹在两条毯子里,活像一个木乃伊,并把头枕在伊扎克·尼恩伯格的小背包上面。她听到男人们在篝火旁走动大笑的声音,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打包工说:“她是治安官吉尔宾的女儿,亚瑟·吉尔宾可是个正派的人。”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接着说:“我才他妈的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呢。”于是莉莲会一只手握一块石头入睡。每天凌晨三点钟,会有人摇晃她醒来,或者她会听到那些骡子与五十只牲口,以及那十个男人身上的皮革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然后莉莲与骡子们又被重新打包等待搬运了。

  一路上不可能有太多交谈,但莉莲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在道森地区提出的一项索赔终于得到清偿,但由于为时已晚,那个男人不得不为清还债务而把索赔权出让给他低能的妹夫;都有哪些接线员已重返人间,在春天发出第一个信号时便消失不见了;如果安全套破了,灌醋的办法可是极为有效的;说到无线电试验,无线电和电话的使用必将使这整条电报路成为一摊废物,而那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在白马镇有一座无线电接收塔,一个人说,而通往黑水镇的那条路上所有的电线杆都在腐坏。离他最近的那个男人接着说,去他奶奶的吧,那都是老掉牙的事儿啦,听说有来道森旅游的人愿出四十美元走回阿特林去捕射驯鹿呢。我就能带他们去啊,先头的那个人说,我可以带一群娘娘腔儿去阿特林,然后把一只该死的驯鹿领到他们面前,两个男人于是频频点头。他们从一只死骡子旁经过,它的骨骼裸露在身后的灰色长尾之下,头部则是黑糊糊的一团,聚满了苍蝇。

  又是一个吃饼干熊肉的夜晚,莉莲等待着,注视着那个阿萨巴斯卡族印第安打包工和他的烟。当太阳西沉时她两个都想要。他将一根长长的火柴在靴底划着了,点燃自己的烟,倘若除了不去碍任何人的事儿之外莉莲还可以做点儿别的,那她会试着为他画像或拍照,因为他如此英俊。鲁本·布尔斯坦会聘用他的。他不喜欢看到她对其他男人的容貌那样着迷在打发美男子那种事上鲁本很有自己的一套,他会极其夸张地赞叹他们容貌中最美的部分,“这么有男人味儿的下巴。”他会说;“充满魅惑的笑容。”他会说,再干笑几声,然后把一切留给倾慕者去总结,而最终结论便是这些东西是多么地微不足道,但他会在一周尚未结束之前把这个男人留在舞台上的,而那个影星鲁道夫·瓦伦蒂诺也可以嫉妒得去自杀了。这个阿萨巴斯卡族人把莉莲的烟递给她。她就是这样认为的,是她的烟。这是一点点爱的表示;它烧焦了她的喉咙,在她的舌头上引发灼烫的刺痛;她的嘴唇在微微膨胀。烟瞬时弥漫进她的大脑,扩散到她的心房。舒展开双腿,抽着这支烟,这是她一生之中的两个快乐。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真好。”那个男人说。

  莉莲点点头。他的美让她有了防范。也许并没有设防的理由,也许他善良而忠诚,有六个孩子还有一个他叫嚷着要离开的妻子--但是他的美赐予了他更多也更坏的东西,莉莲心想自己不会比莫蒂默夫人好多少,竟在试图挽留掬捧在手中的水。莉莲正揪扯着一株肥厚粘稠的植物的叶片,那上面生着几串像玻璃一样的淡红色花朵。

  “这东西会弄掉你手指头的。”男人说,莉莲马上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合拢了双手。“跟你开玩笑呢。粉红茅膏菜,专吃昆虫。叶片很快就会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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