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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佐里恩不久就发现,一个人只想使感情保持现状并不那么容易。跟一个美丽女子亲近,巴黎是一个最好的,同时也是最糟糕的地方。启示就像一只小鸟一样歇在你的心头,唱着:“她是你的梦啊!她是你的梦啊!”有时候,这好像很自然,有时候,简直可笑-年纪老了才要销魂的最坏例子。由于自己一度受过社会的冷淡,他从那时候起就没有把传统的美德真正放在眼里过,可是爱的念头顶多只占据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爱她,她也决不会爱他-她怎么会爱上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呢?他对她的这样无聊和孤寂的生活充满愤愤不平。他觉察到自己能给她一种安慰,觉察到多次和她出游时她那样明显地感到高兴,因此就更加怡然自得,决不愿意有什么不端的举动,或者说出什么不适当的话来,而把这种快乐毁掉。这情形就像看着一株憔悴的植物吸进水分一样,眼看着她和自己在一起时吸收着友谊。据他了解,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住址,她在巴黎没有认识的人。他认识的人也很少。所以,在那许多散步、谈话、听音乐会、看美术馆、上剧院、上小馆子、上凡尔赛宫、圣克劳德以及芳登白鲁林的接触中,好像并没有必要检点似的,时间溜得真快-一个没有过去和将来的一个月-过去了。如果是在他年轻的时候,这种情感肯定会变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热情;现在呢,虽然也许同样情深,可是要温柔得多,由于倾倒、不带有希企和一种骑士式的义愤,变得有节制了-至少只要她在场,在友谊的气氛下微笑着并且感到快乐,而且在他的眼中总是那样美,那样心灵相通-他就宁愿把自己的感情约束在保护性的友伴关系上,因为她的人生哲学好像和他的步伐是一致的。总是比较容易受到情感的影响,而不大受理智的影响,对许多事情都是一种不信任的讽刺态度,对美的事物很敏惑,几乎是热烈地带有人情味和容忍,然而在天性里就带有一种坚强,而这是他这个单纯的男子不大能做到的:这一切都使他钦佩。还有。在这整整一个月的做伴中,他从来没有摆脱掉第一天出门时的那种就像是去看一件心爱艺术品的心情,也就是一种近于无关个人得失的欲望。未来-总是那样不徇情地威胁着现在的-他小心翼翼地不去正视它,深怕搅乱自己平静的心情,可是他却计划怎样找一个更加有意思的,而且太阳晒得很热,又有些古怪的东西可看可画的地方,重新享受一下。结局来得真快,1月20日那天,他接到一封电报:

  已报名参加皇家义勇兵-佐里。

  佐里恩正要出门和伊莲在罗浮宫美术馆碰面。就在这时收到电报。这对他就像个晴天霹雳。他应当是这孩子的军师和向导,而现在正当他在这里优游岁月的时候,这孩子突然向着危险、困苦(说不定还有死亡)跨近了一大步,他从心里觉得不好受,忽然间悟出,伊莲就像一株藤蔓一样,已经紧紧缠着他的存在的树根了。这样来一个分手的威胁,他和伊莲之间的关系-因为这已是事实了-已经不再是不带个人情感的关系了。佐里恩看出,那种同游共赏的平静乐趣已经一去不返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一种沉溺忘返,看上去也许很荒谬,但是非常之真实,迟早非要宣泄不可。而在目前,他觉得,自己尽可能掩蔽,决不能露出一点痕迹来。佐里的这件事情毫不徇情拦阻在中间。他为佐里的参军感到骄傲,为自己的孩子出发为祖国作战感到骄傲。原来黑色的一星期在佐里恩的亲波尔主义上也留下创痕了。就是这样,事情还没有开头就结束了!好在他一点没有过表示!

  当他走进美术馆时,她正站在那张《岩石中的处女》前面,风度翩翩,全神贯注,微笑着,毫不觉察有人在看她。“我难道非要放弃看这个不可吗?”佐里恩想。“只要她愿意我看她,这样放弃是违反自然的。”他未被注意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一面将她身条的形象往脑子里装,一面妒忌那张使她打量得那么长久的名画。她有两次掉头向进门的地方望一下,他想:“这是为的我啊!”终于他走了上去。

  “你看!”他说。

  伊莲看了电报,他听她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也是为的他。他的处境真是残酷。为了对得起自己儿子,他应当跟她拉个手就走;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内心感情,他至少应当告诉她自己是什么心情。她能不能体会到,会不会体会到他瞪着眼睛望着那张画时的沉默呢?

  “恐怕我得立刻回家,”他终于说了,“眼前这样开心,我真不舍得走!”

  “我也一样,可是,当然,你得回去。”

  “那么!”佐里恩说,手伸了出来。

  和她眼睛碰上时,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心中涌起的感情。

  “人生就是这样!”他说,“自己保重!”

  他的两腿感到非常僵硬,就像脑子不肯带他走似的。在门口时,他看见她抬起手来,用指头碰一下嘴唇。他庄严地抬一下帽子,就不再回头了。

  达耳提告达耳提。

  威尼弗烈德对这场官司虽然从心里拿不定一个主意,可是案子仍然遵照递减律向着裁判日前进。达耳提告达耳提,这件要求恢复夫妇同居权的案子一直到快接近圣诞节时法庭方才开审,可是在复审的那天,这件案子却排在第三。威尼弗烈德度过这次圣诞节的心情比往常更加讲究时髦,这件案子只是深锁在她衣服开得很低的胸口里面。詹姆士这次过圣诞节对她特别优厚,借此表示同情和宽慰,总算她跟这个“宝贝流氓”的婚姻快要解除了,他的心感觉到,可是嘴却说不出来。

  达耳提的失踪跟公债的跌价相形之下变得不足道了,这个家伙他实在恨透了,而且,在一个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十足福尔赛看来,财产毕竟是愈来愈胜过名声的,这些念头都使詹姆士对打官司出丑这件事情能无动于衷,不过除非他自己谈起,别的人都小心不提到打官司的事情。以一个律师而兼父亲的人,他最烦心是害怕达耳提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并且在法庭判决时表示服从。这才叫人哭笑不得呢!事实上他为这件事愁得非常厉害,所以在送给威尼弗烈德一张巨额的圣诞节支票时,他说:“这主要的是为了外面的那个家伙,免得他回来。”这当然是糟蹋好钱,可是性质完全和保险一样,只要离婚成功,他就不至于受到破产的威胁了,他并且严辞诘问过威尼弗烈德,非要她再三说已经把钱汇了出去,才算放心。可怜的威尼弗烈德!汇出这笔钱时,使她好多次感到痛心,这钱迟早还不是进了“那个贱货”的美容袋里。索密斯听到这事,大摇其头。他们对付的这个人并不像一个福尔赛那样的心思坚定。那边的情形一点不知道,就这样寄钱出去,非常之危险。不过,在法庭上讲出来倒还漂亮,他要关照德里麦提起这件事。“不知道,”他忽然说,“那个芭蕾舞团离开阿根廷再上哪儿去,”只要有机会,他决不忘记暗暗提醒威尼弗烈德一下,因为他知道威尼弗烈德就算对达耳提没有什么留恋,至少还不忍心把他的丑事宣扬了出来。索密斯虽然不大会表示钦佩,却也承认威尼弗烈德表现得很好-家里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张着大嘴的雏鸟一样,等待着父亲的消息-伊莫金正到出来交际的年龄,瓦尔则是对整个事情感到十分不安,他觉得对威尼弗烈德来说,瓦尔是这件事情的症结所在,因为她爱瓦尔肯定比爱其他的孩子都要厉害。这孩子只要有意思的话,还能够使这件离婚案子受到阻挠。索密斯因此很小心不让初审快要开庭的消息传到瓦尔的耳朵里。不仅如此,他还请瓦尔上除旧俱乐部来吃晚饭,在瓦尔抽着雪茄的时候,故意提起瓦尔最心爱的话题。

  “我听说,”他说,“你打算在牛津打马球呢。”

  瓦尔躺在椅子里的身体直了一点起来。

  “当然!”

  “嗯,”索密斯说,“这个玩意儿很花钱。你外公未见得肯答应,除非他弄清楚别的方面没有再开销的地方。”他停下来,看看瓦尔懂得他的意思没有。

  瓦尔的浓睫毛遮着自己的眼睛,可是一张大嘴微微显露出狞笑,说道:

  “我想你是指我的父亲!”

  “对了,”索密斯说,“恐怕要看他是不是继续再拖累人。”他没有再说什么,让这孩子自己去做梦吧。

  可是,瓦尔这两天却在梦想着一匹银灰色小驹和骑在小驹上的女孩子。虽然库伦姆也在伦敦,而且只要瓦尔开口,库伦姆就可以给他介绍新西雅·达克,可是瓦尔并不开口,真的,他还避免和库伦姆见面,过着一种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生活,只有跟成衣店和马房算账的事情算是正常的。在他母亲、他的两个妹妹和小兄弟的眼睛里,他好像把假期花在“拜访人”上面,晚上则呆在家里打瞌睡。白天只要他们提议做什么事情,总是碰到一样的回答:“对不起,我得去看个家伙。”而且他得想出种种非常的办法来使自己穿着骑马装束,在出门和回家的当儿不被人瞧见。后来,总算被通过做了山羊俱乐部的会员,他这才能够搬到俱乐部那边,在没有人理睬之下换上衣服,坐上雇来的马在里奇蒙公园遛。他把自己日益增长的感情像宗教一样藏在自己心里。那些他不去“看望”的“家伙”,他决不向他们吐露一个字,拿他们的信条,以及自己的信条看,这件事情未免太可笑了。可是他的其他嗜好却因此毁了,而且毫无办法可想。年轻人到了能够自由行动时总有自己合法的寻乐,这事却使他和这些寻乐完全隔绝了,这种情形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在库伦姆眼睛里成为懦夫。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穿上自己裁制得最新款的骑装,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到罗宾山大门口,在那里没有多久,那匹银色小驹就会载着她的苗条的黑头发主人庄重地跑过来,于是两人就会在树叶脱尽的树阴中并辔骑去。谈话并不多,有时候也跑这么一段路,有时候手牵着手。他有好几次在傍晚时分,一时兴起,忍不住要告诉母亲。这个羞涩的表妹怎样潜进他的生活中来,把他的“日子”毁了。可是人一过了35岁都是不够朋友,这个创痛的经验阻止了他。反正他总得把大学读完,她也要等到交际年龄,两个人才谈得上结婚,所以只要能和她见面,又何必把事情弄得复杂呢?姊妹是只会开玩笑,谈不上同情你的;兄弟更糟,因此没有一个人可以谈知心话。还有这个浑蛋的离婚官司,别的都不姓,偏偏自己要姓达耳提,真是晦气!要是自己姓戈登或者史谷特或者霍瓦德,或者比较普通的姓,那可多好!可是达耳提-这个姓连人名簿里都找不到第二个!要说不引起人家注意,那么姓摩金还不是一样好,又何必姓达耳提呢!日子就这样过去,一直到了1月中旬,这一天,那匹银灰色小驹不来幽会了。瓦尔逗留在寒风里,盘算要不要骑马上大房子那边去。可是佐里也许在家,那次不快的交手在他脑子里记忆犹新。总不能跟她哥哥一直打架打下去!所以他垂头丧气回到城里来,闷闷不乐地过了一晚。第二天早饭时,他看出母亲穿了一件不常看见她穿的衣服,而且戴上帽子。衣服是黑色,偶尔一两处带点孔雀蓝,帽子又黑又大-那样子看上去特别漂亮,可是吃完早饭,她却对他说,“你来,瓦尔,”就领头进了客厅,这使他心里立刻懊丧起来。威尼弗烈德小心地关上门,用手帕擦一下嘴,嗅一下手帕上面浸过的紫罗兰香水。瓦尔想:“她难道打听出好丽的事情吗?”

  威尼弗烈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你预备待我好吗,乖儿子?”

  瓦尔满脸狐疑地咧着嘴笑。

  “今天早上你肯跟我去吗?”

  “我得去看-”瓦尔才一开口,看见母亲的脸色不好看,就停止不说,“我说,”他说,“你难道是指-”

  “对了,今天早上我得上法院去。”

  已经来了!这个浑蛋案子,由于一直没有人提起,自己几乎快忘记了。现在他站在那里,揭着自己指头上的小皮,一肚子的委屈。后来看出母亲的嘴唇完全一副恳求的神气,他忍不住说:“好吧,妈,我跟你去。那些浑蛋!”至于哪些人是浑蛋,他也说不出,可是,这句话却概括地说出母子二人共同的心情,因此恢复了一点平静。

  “我想我还是换上黑服吧,”他咕哝了一句,就溜往卧室去。他穿上黑衣服,戴上高点的领子,插上一根珠别针,穿上自己最整齐的灰绑腿裤,一面嘴里叽叽咕咕骂着。他向镜子里看看自己,说了一句,“我要是有什么表示的话,就被罚下地狱!”就走下楼,看见他外祖父的马车停在门口,母亲穿着皮大衣,那副神气就像是上市政府开慈善会去似的。两人在关上车顶的马车里并排坐着,在往法院的路上瓦尔自始至终对于眼前的这件事情只提了一次。“那些珠子不会提到吧?”

  威尼弗烈德皮手筒上面挂着的小白尾巴颤动起来。

  “不会的,”她说,“今天完全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外祖母也要来,可是我不让她来。我觉得你可以照应得了我。你样子很漂亮,瓦尔,把你后面的大衣领子再拉上一点-对了。”

  “他们假如逼你呢-”瓦尔说。

  “哦!他们不会的。我会非常之冷静,这是惟一的办法。”

  “他们不会要我作证或者什么吧?”

  “不会,乖乖,全安排好了。”她拍拍他的手。她脸上拿出的那副坚定神气使瓦尔纷扰的心情平息下来,只看见他不停手地把手套除下来又戴上去。他这时才看出自己拿的一副手套和绑腿裤的颜色不配,应当是灰色的,他却拿了一副深黄鹿皮的,他现在拿不定主意戴还足不戴。10点过了一些就到了。瓦尔还是头一次上法庭,那座建筑立刻使他感到惊异。

  “天哪!”两人穿过大厅时,瓦尔说,“这里可以开四五个顶好的网球场呢。”

  索密斯在一处楼梯下面等他们。

  “你们来了!”他说,连手也不握,就好像这件事情使得他们太熟悉了,刚不着来这套仪式。“是哈普里·布朗,一号法庭。我们的案子先审。”

  瓦尔的胸口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上板球场击球时感到的那样,可是他硬着头皮跟在母亲和舅舅后面。能够不看就不看,一面心里认为这地方有股霉气味。到处好像都有人隐藏着似的,所以他拉拉舅舅的袖子。

  “我说,舅舅,你总不会让那些混帐报馆的人来吧?”

  索密斯斜瞥了他一眼,他这种神情过去使好多人自然而然就没有话好说了。

  “已经来了,”他说,“你不用脱大衣,威尼弗烈德。”

  瓦尔随他们走进法庭,很着恼,可是昂着头。在这个鬼地方,虽然那些人(而且是那么多)中间事实上还隔着有一排排座位,然而看上去就像全都坐在别人大腿上似的。瓦尔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人全都可能一下子滑到地板上来。有这么一刹那,他看到的桃花心木家具、辩护士的黑长袍、白假发、人脸和报纸全都像怀着鬼胎而且在唧唧咕咕的,不过,随即就泰然挨蓿母亲在前排坐下来,背向着这一切,很高兴母亲身上洒了紫罗兰香水,又最后一次把手套除下来。他母亲眼睛正在看着他。他忽然意识到她的确要他坐在身旁,而且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也是被视为一部分。好吧,那就让他们看看!他肩膀挺了起来,跷起大腿,瞪着眼睛望着绑腿,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个“老家伙”穿着黑袍,披着长假发像个打扮得很古怪的女人似的,从门里走了出来,坐到对面的高座子上,他只好赶快把大腿放下来,随着余下的人一同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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